第60章 貓老爺

“減官租?”顧長安眉頭微皺,“此事你不當問我。”

馬儀苦笑道:“顧小郎君莫惱,此事實乃事出有因。”

他會想到求助顧長安,這卻是他那好友蘇州知府況鐘的主意。

況鐘此人是朱瞻基欽點去蘇州的。

蘇州此地,豪強污吏橫行,地方強權盤根錯節,是內閣提起都頭疼的難治理之地。先前幾任知府都在府衙裏做着閉眼菩薩,只管自身高坐蓮臺,對當地種種眼不見為淨。

而況鐘他腦子活,手腕多,敢擔事,朱瞻基對他很是信任。

這位身負衆望的知府,也确實沒有辜負朱瞻基對他的期望。到了蘇州便快刀斬亂麻的斬了一批豪強污吏,又處理了一群貪怯官吏。手腕強硬的将蘇州府滌蕩一清。

結果小鬼易斬,閻王難求。

自秋收後他的折子,都被戶部打了回來。無論折子中如何陳情、如何講述民生艱難,戶部都有萬能的兩個字:“沒錢。”

只因那折子,是上承請減官租的。

朱瞻基貫來是個愛護百姓的皇帝,今年春,還作《紀農》一篇,推寬恤令,命減官租。

然而許多時候,政令與實際操作,本就是兩回事。

兩浙一帶本就賦稅繁重,再加之官租,幾乎壓得田農們喘不過氣來。

折子遞不到朱瞻基手裏,況鐘思來想去,便将主意打到了自己那正在杭州府做知府的好友身上。

杭州府好呀。

杭州府有個貓老爺,馬儀的請安折子那可都是由錦衣衛直接呈送朱瞻基的!有這麽個快捷通道,況鐘喜滋滋地給自己好友寫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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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裏話外都是馬兄你看吶,我們治下的百姓好慘啊。身為一方父母官,誰能忍下心呢?我知馬兄從來心系百姓,想來也忍不得。不若我們連手上個請安折子……

煽情之中,他還不忘道:馬兄啊,你得記得去問問那貓老爺如何做想,将他的想法也一并呈送給陛下呀。

馬儀收到信,想到他丈量土地時與百姓們的談話,內心格外焦灼。

兩浙官田的租子貫來繁重,一畝官田少則一鬥、多則五鬥租。雖然秋收後官倉豐盈了,但馬儀并不快樂。

況鐘挑頭出了主意,馬儀思來想去,便硬着頭皮來了。

顧長安聽完,沉吟許久才道:“既然是朝廷一早便有的意思,那便上書吧。”

在他的記憶裏,朱瞻基時期也确實有過一次大規模的減租。雖然記不清是什麽時候,也不明白馬儀到底為何一定要來問他,但這種利好百姓的事情,總是宜早不宜遲。

馬儀得了準話,心下送了不少,臉上也就露了笑,說起了流民的事情來。

這次來杭州府的流民遠超他的預估,入冬之後,城外的人更是一日多過一日。若非有施粥與義診,怕是得鬧出事情來。

馬儀說完便道:“趁着還未宵禁,顧郎君不若與我一同去看看。”

他一提議,顧長安便有些心動。

他思慮片刻站起身,剛要應承,尺玉就不知從哪個地方竄了出來,嘴裏嗚嗚喵喵地大聲喊:“尺玉也要去!”

金色小炮彈直沖過來,顧長安習慣地伸手一摟:“好,帶我們尺玉去。”

話音一落,又一個黑色的小身影竄了過來。

小貍花懶得主動靠近他,它端坐在顧長安腳邊,仰頭望着顧長安,聲音格外響亮:“喵嗷~”

“我們小寶貝也想去嗎?”顧長安問。

“嗚喵!”小貍花道。

顧長安便看向了一旁的白七。

白七沉默地靠近他,伸手接過尺玉後,手中突然多了一張黑色披風。他默然不語地将披風給顧長安系好,才說:“同去。”

那披風厚重,點綴着細細一條裝飾性毛邊。下擺有一圈極大的金色紋路,看不清繡的是何花樣。

馬儀忍不住多看了兩眼那花紋,竟徒然生出一種被猛虎窺視的寒意。

只一個恍惚間,就見那金色貓咪又回到了顧長安懷中,而白七手中又多了只黑貍花。兩人兩貓俱在看他:“馬知府?”

馬儀回過神:“貓也去?”

小貍花喵了一聲。顧長安笑道:“它們想去。”

馬儀:“……那便同去吧。”

那黑貍花一出店門,便化作了一捧微光。它虛虛落在白七胸口處,被白七的随手一撫,便不見了蹤跡。

馬儀看得心中一突,對上白七的眼神,只能裝作沒看見。店外候着的随從見人出來了,當即從一旁拉過馬車,恭敬地道:“老爺,貓老爺,老虎老爺,還請上車。”

白七掃了一眼,卻說:“不用。”

馬知府那架車,坐上三人,實在有些勉強。只見白七随手一點,那“有間貓咖”招牌上的小白虎便活了過來。

它躍下招牌,落地便化作一只白馬,溫順地在白七面前低下了頭。

白七翻身而上,他對着馬儀從來不假辭色,可側過頭看着顧長安時,整個人都是溫和又明亮的。他伸出手,雙眼滿是星光:“長安,我帶你騎馬!”

顧長安仰頭看着他。

白發的少年人身着黑金螭虎紋曳撒,馬尾被長風揚起,河坊街溫暖的燈火落在了他的眼眸中,給湛藍的眼睛添上了一抹溫暖的金色。

他頭頂是天上孤月,背後是人間燈火,而眼前只有一個長安。

“長安。”他勾了勾手,“快來!”

顧長安将手遞給他,只輕輕的一個拉力,他就躍上了馬背。

馬儀見狀,也跟着上了車。

馬車在前帶路,白七便帶着顧長安跟在車後。他站起身時比顧長安高了大半個頭,此時坐在馬背上,也能将顧長安抱個滿懷。

白七興致高昂,忍不住低下頭,用臉去蹭顧長安。

長安的臉軟軟的,被風吹得有些涼。他微微側過去,忍不住多蹭了蹭。

“你是虎虎嗎?”顧長安笑他,“這麽愛蹭人。”

“我高興。”白七理直氣壯地說,“就想蹭你。”

顧長安微微低頭,忍不住輕笑了一聲。

騎馬總比走路快,不多時一行人就到了城門口。

晚間入城的人已經少了,出了城再行半裏,就到了流民們的安置處。馬儀找杭州前衛的新指揮使借調了一批軍帳,當做流民們的臨時安置點。

幾人到時,恰是施粥時間,流民們從軍帳中出來排成長隊等候,遠遠一看,倒也還算整齊。

等靠近了才發現,另有兩個帳子裏是城中醫館前來義診的大夫。帳子裏堆着常見的草藥,兩位大夫并幾名藥童,正在忙着配藥。

見有人來,埋首的大夫擡頭一看,眼睛就亮了:“馬知府,貓老爺!”

那大夫蓄着長須,一嗓子就将賬外視線全都吸引了過來。

顧長安連忙踏進帳篷:“李大夫,徐大夫。又見面了。”

這兩位大夫,恰巧就是去貓咖聽過夏日小課堂的長須大夫與他的朋友老李。

兩人齊齊起身拱手。老李問:“貓老爺來此,是為了看流民嗎?”

顧長安點點頭:“他們情況如何,可有不好醫治的病症?”

“早前有幾位病得比較嚴重。”老李說,“但現在已經穩定了下來。多虧了貓老爺的米糧與方子。您早前提供的方子,我們研究下來,發現對目前的風寒濕滞亦有效果。”

“就靠那方子,也救回了不少人呢!”長須的徐大夫在旁邊補充道,“若非貓老爺心善,這次即便只是風寒,也會要了不少人的性命。”

幾人閑聊了幾句,便說起了正事。

徐大夫将今日用藥情況細細說明,又遞給馬儀一張明細單子。才又說起明日大抵的用藥情況。

馬儀仔細聽着,又拿過紙筆記下,才與那明細單子一起收好了,笑道:“這些日子多虧了兩位大夫,你們事務繁忙,我們就不多打擾。”

顧長安見狀也拱拱手,與兩位大夫說了告辭。他先一步撩開軍帳門走出,剛走出門,腳步便頓住了。

那些流民不知為何沒有排隊領粥,而是三三兩兩聚在了大夫的帳篷外,幾乎将藥帳包圍了!

黑夜之下,衣衫褴褛的流民們目不轉睛地看着軍帳,見有人出來,便如一個開關,激活了他們的動作。

顧長安心下一緊,卻聽一個聲音突然響起——

“貓老爺。”

“貓老爺!”

“貓老爺——”

呼喊聲四面八方地響了起來,彙聚在一處,就成了震耳欲聾的人潮沸騰。

“貓老爺!”

流民們齊齊下拜:“多謝貓老爺慈悲——”

他們在寒風中五體投地,真切的感謝着眼前的少年郎。

他似月如光,只遙遠的生活着,便能照亮他們的生活。

顧長安呆住了:“你們……”

“貓老爺!”流民還在喊,“多謝您下降!”

“貓老爺,多謝您——”

燭光之中,流民們跪地叩首。顧長安擡眼看去,竟一眼看不到頭。

“你們,快起來。”他本能地說着,後退一步。

這一步,卻撞進了一人胸口。

停留在遠處的白七不知何時到了顧長安身後,他攔住了顧長安的後退,伸手撐住了長安的後心,低聲道:“長安你看——看他們的真心。”

流民之中有許多人衣不蔽體。他們承受着最烈的寒風,卻捧出了最熾熱的真心。

“貓老爺——謝謝你——”

顧長安半倚在白七的懷中,只覺得自己激烈的心跳聲,蓋過了耳畔如潮的呼聲。

我的心髒能跳得這麽快嗎?顧長安遲疑地伸手撫胸,手掌之下,心髒快速而有力的跳動着。

直到回到貓咖,那心頭震動感似乎都未下去。

陳錄看出了顧長安神色有些不對,他遲疑的想要詢問,對上白七的眼,又覺得自己沒什麽可問的。

白七将顧長安簽到沙發上坐下,笑看着他:“怎麽了?我們長安被吓到了?”

顧長安沉默地搖搖頭,他看着白七低聲說:“我只是覺得,我做的事情,當不起這樣的感謝。”

“當得起。你改變了他們的命運,長安。”白七說,“你給了很多人活下去的機會。而只有活着,才能擁有一切。”

“……嗯。”

小貍花從白七袖中出來,它蹲坐在一邊看了顧長安許久,才轉過身邁着貓步走開了。

第一場雪落下時,城外的流民們終于全部登記完畢。

馬儀分配給他們一塊西湖邊上的荒地,等到來年春,他們就要集體去開墾荒田。待到荒田結出糧食,他們便能安穩的在此繁衍生息。

杭州府內恢複了一貫的平靜。

随着落雪,貓咖外排隊的人又少了起來。連夜市散場的時間都早了半個時辰。

陳錄挨個摸了摸小貓們,才提着食盒與顧白二人告辭。今天是他一周一次回家的日子,天黑得越發早了,顧長安擔憂他在路上不安全,一定要他與夜市的行商們一同出門。

清波門距離貓咖其實并不遙遠,以陳錄的腳程,只需走上兩刻鐘便能到達。但貓老爺擔憂他,他便聽話的與行商們一起出了城。

城外再行一刻鐘,他就見到了家中為他留的燈。

陳錄不由得小跑了起來,剛一靠近,門就開了。他年幼的妹妹扶着門,雙眼亮晶晶地看着他:“哥哥,你回來啦!”

“我們小囡怎麽守在門口?”陳錄連忙過去将她抱起,“外面冷。”

“想哥哥。”小姑娘細聲細氣地說。

“是想哥哥還是想貓老爺給你的吃食啊?”陳錄笑道。

“都想呀。”她特別誠實地說。

陳錄每次回家,顧長安都會讓他帶一些食物走。小姑娘吃了幾次,就知道哥哥每次回家都有好吃的。

陳娘子聽到動靜,也開了門:“大郎回來了,快來,娘親給你留着飯呢。”

“娘親你看!”陳錄快步走到她面前,舉起食盒笑容滿面,“貓老爺讓我帶回來了肉湯!”

“哎喲!”陳娘子打開一看,忍不住驚呼出聲,“怎麽這般多,這一整盒值多少銀子!”

“您說這個,貓老爺可要不高興了。貓老爺他家中的習俗,冬至是得吃羊肉湯的。今日熬了一整日呢。”陳錄道,“快都嘗一嘗暖暖身子。”

羊肉湯的香味随風飄揚,幾人還未進屋,外面突然就傳來一聲尖刻的聲音:“哎喲,吃妖怪給的肉湯呢?也不知道,那是真羊肉,還是童子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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