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祭司大人,破軍祭司大人……”
“嗯?”
謝衣回過神,轉頭看向一旁的女祭司。
這是一位新擢升的年輕祭司,看起來年紀還小,臉上猶帶着些不知所措的怯意,看向他的眼睛裏卻寫滿了崇拜和尊敬。
謝衣微笑了下,将之前不知道飄去哪裏的神思又牽了回來。
“有什麽事嗎,離珠?”
“回禀破軍祭司大人,是廉貞大人有事尋你。”
離珠忙垂下眼簾,躬身向謝衣一禮。
“喔,華月?那好,我這便去。”
“不必了,我已是不請自來。”
“參見廉貞大人。”
離珠的腰背彎的更低了,幾乎要把臉埋進自己的胸口,視線牢牢釘在自己腳前的地面上。
華月越過低頭行禮的離珠向謝衣走去,懷中抱着她從不離身的箜篌,沒有将眼神分給身後畢恭畢敬的小祭司一絲半毫。
離珠雖然資歷尚淺,但多少也是心思通明之輩,眼見着這廉貞大人和破軍大人是要談談心說說話的節奏,便識趣地開口。
“屬下告退。”
她才走出幾步,便被謝衣叫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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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聲音平和而又溫柔,如同三月的春風。
“離珠,你去當青那裏,讓他将在你的祭司服上紋個驅寒法陣。如今六月已過,流月城天氣寒涼,你又是個女孩子,要多注意些身體才好。”
直到離珠走出殿門,華月那副高不可攀的冷豔模樣才從面上褪去,眉目間恢複了一貫的溫婉。目光柔和地打量了下謝衣,她促狹地笑了下。
“喔,看來我們的破軍大人也長大了。”
“你就別調侃我了。”
謝衣有些無奈地看着華月,輕輕嘆了一口氣。
“你今日尋我,有什麽事嗎?”
華月伸手将散在鬓邊的發絲撥到耳後,溫柔地笑了笑。
“也沒什麽大事。這幾日總見你神思不屬,常常說着說着就走了神,上一次不是還差點将瞳的寶貝蠱蟲放錯了地方?阿夜雖有心來問,但這幾日他事務繁忙,無暇來你這裏,我便自請替他來問你一問,可是——為偃甲爐一事擔憂?”
“偃甲爐工程浩大,我思來想去,至今還沒有個頭緒,實在是愧對師尊重望。”
謝衣搖了搖頭,眉心深鎖。
他轉過身,手指在攤開在桌上的羊皮卷上一劃,落在一處被單獨圈畫出來的地方點了點,扣出噠噠的聲響。
“六月已過,便是我們這般靈力強大的祭司們都有些寒意,更遑論下城那些靈力不濟的族人。今年……不知又會有多少人熬不過這個苦冬了。”
“阿夜已命人發下附有驅寒法陣的冬衣,燒制的木炭也撥下去不少,這些時日武曲他們還在趕制新的木炭。統共流月城中那般多的草木,與其任由它們再過十數日盡數凋零,倒不如拿來做些其他用途。”
華月也是皺了眉,眉目間升起些不忍。
搖了搖頭,這樣的情緒便從面上散去,她擡頭看向謝衣,目光中飽含期許與鼓勵。
“阿夜已是将偃甲爐一事上禀給滄溟城主,得滄溟城主令,你明日便可去生滅廳調取相關書卷,且在制作偃甲爐的過程中,你可以随時查閱生滅廳中所藏典籍。”
“真的嗎?太好了!”
謝衣的表情一下子明朗起來,眉間的郁色和沉重被壓了下去,又恢複往日小太陽的開朗。
他想起了至今還對師尊掌管流月城諸般事宜耿耿于懷的雩風,以及和雩風一樣對師尊存有偏見的城主一系,只覺得滄溟城主的蘇醒實在是再好不過。
他早便說過,師尊絕不是所謂的那種忘恩負義陰謀奪權的小人。
滄溟城主對師尊的信任态度以及放任姿态,便是再好不過的證據。
華月雖然不知道謝衣在想些什麽,卻也是被他那樣燦爛的毫不掩飾的笑容所感染,微笑着搖了搖頭。
她自小陪同沈夜一起長大,和滄溟也能算是半個青梅竹馬,如今滄溟城主蘇醒,雖然給城主一系帶來了很多不切實際的幻想,也給阿夜明裏暗裏地添了不少麻煩,但是她知道,阿夜終究還是高興的。
“華月,你說……我們被困在流月城中,便已是不停地去尋找破解結界之法,無論如何都想要去看一看下界的江山萬裏,花開花謝。”
謝衣想起了被他留在屋裏的謝一。這些日子,那些他曾經對謝一說過的話時常部分時間地點地浮現在他的耳邊,清晰地像是有人一遍遍在他耳旁重複,而他也就不受控制地去把那些話一字字揉開了嚼碎了,在心裏颠來倒去地想。
“若是有這麽一個人,自誕生起就被勒令呆在一間空蕩蕩的屋子裏,不被允許出去,也沒有接觸過的其他的人。這樣會不會……太寂寞了?”
“若是果真如你所言,有這樣一個人,他自誕生起,所見所聞皆為一人,那也就無所謂什麽孤單寂寞了。”
華月看了謝衣一眼,眼神有些複雜,似是被觸動了什麽藏在記憶深處的隐秘。
謝衣皺着眉,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并沒有注意到她過于隐晦的視線。他想着數月前,自己将謝一忘在腦後的那段時間裏,他還留在那具粗糙的偃甲身體中的時候,是什麽樣的心情。
華月收回目光,纖長的手指在箜篌弦上撥弄了幾下,流出不成調子的零落聲響,她面上的神情說不出是溫柔還是悲傷,只垂着眼簾,像是沉浸在自己撥出的斷續音符中。
“他既然沒有見到過外面的風景,便不會知曉外面有着花開花落草木榮枯,他既然沒有接觸過其他的人,自然也便不知曉這世上除了他自己外還有那樣奇奇怪怪的人。這樣或許愚昧懵懂,于他而言,卻不一定是一種悲哀……不過,你怎麽突然這麽想?”
華月的聲音帶着微妙的顫抖,像是站在美妙的夢境與冰冷的現實中搖擺不定,帶着謝衣現在還難以體會的淡淡惆悵。
謝衣擡起頭,目光落在自房梁垂下的布帛上,半晌才狀似漫不經心地開口。
“大約,是我最近因為偃甲爐的事情操心的過了吧,所以才胡思亂想起來。”
“那便如此吧。”
華月搖了搖頭,不再多問,只輕輕嘆了一口氣。
“若是流月城仍如典籍記載一般,是這遍布天地的濁氣間唯一一處世外桃源,那烈山部族便是在此地安居數千年又何妨。可如今流月城居于南疆苦寒之地,城中自六月後便萬物凋零,冰寒徹骨,族人亦是沒有逃離濁氣侵蝕,感染怪病不治身亡者衆。謝衣,我們苦苦追尋破界之法,并非只為看一眼下界春去秋來枯榮圓缺,而是為烈山一族搶得一線生機……”
“……我明白。”
謝衣沉默了下,緩緩地點了點頭。
“流月城如今一年冷過一年,我已留心了三年,矩木每年都在二月抽出新的枝條,可未曾有一枝真正長成,一進六月,便盡皆枯萎了。……神農神上音訊全無已有千年,族人所能倚仗的,唯有城主與大祭司,或許還可以加上你我。”
華月便也不說話了。
沈夜信任的人不多,她是其中之一。或許沈夜交付于他唯一的弟子、下任的大祭司謝衣的信任更多些,可他如今畢竟還年幼,所知曉的內情遠不如一直追随沈夜的華月。
昔日神農留下的神血的力量在衰退,作為流月城支柱的矩木也在漸漸枯萎,若流月城在尋不到破界之法,便只能坐以待斃。
或許,他們還可以賭一賭伏羲結界和神農神血哪一個衰退的比較快?
華月這麽想着,唇角極快地彎了一彎,也算是苦中作樂了。
謝衣已是從華月的沉默中得到了什麽他并不想要的答案。
他閉上眼睛,眉心微微皺起,別開了臉,收在長袖下的手掌握成了拳,指尖扣入掌心。
烈山一族,是師尊的責任,也是他的責任。哪怕傾盡所有,他都不會坐視流月城就這樣一點點步入衰亡。
可是……謝一呢?
他有師尊,有朋友,有流月城,有整個烈山部,而謝一只有他。
可就算如此,就算謝衣再在乎謝一,對他而言,謝一永遠不可能淩駕于整個烈山部族之上
這樣……是否對謝一太不公平?
這個問題,讓謝衣輾轉反側,思而不得,就像是一只盤桓在他心底的毒蛇,陰暗晦澀,每每思及,都只留下令人渾身發冷自心底生出的戰栗感覺。
他想讓謝一更開心一點。
想讓他那樣溫暖地笑起來。
想讓他看看更為廣闊的天地。
作者有話要說: 此章名為,愛我的你和不夠愛你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