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大祭司沈夜最近很心煩,上有流月城天候變化,矩木生機流失,下有烈山一族族人難耐嚴冬,得病者衆,中間還穿插着城主一系各種大喇喇打臉的動作。
心愛的妹妹因為天氣冷,難能可貴的培養感情的三天給她睡去一大半,剛剛認個臉熟勉強願意和自己接觸,就就又迎來了下一輪的記憶清洗,轉眼不認人,對着自家哥哥明明沒什麽變化、分叉眉毛特點這麽鮮明的臉還是哭着喊着要找哥哥——哥哥就在這裏啊,滿腔心酸還無處言說的大祭司都想跟着妹妹一起抱頭痛哭了。
信任的至交身體越來越不好,這些日子又去閉關了,再出現的時候,估計身上的某處又換成了偃甲,大祭司偶爾會去想,是不是會有一天,站在他面前的瞳,變成了由蠱蟲驅動的偃甲,那個時候,他們還能不能愉快地相處了?
疼愛的弟子最近忙于偃甲爐的制作,估摸着也還沒有放下對偃甲人的癡迷,天天破軍殿和自己屋子兩點一線地穿梭,來自己這裏的時間都少了,哎,也不體恤下師父的孤單寂寞。大祭司怎麽了,高深莫測怎麽了,背負全族的命運滿心沉重怎麽了,一個人的時候也會想要找個人聊聊天說說話的好嗎!?
對了,還有華月,華月……流月城內務總管、大祭司心腹、小曦最喜愛的華月姐姐(每次醒來不認哥哥但認姐姐喔~)、流月城協調組組長、沈夜一系外交部部長的華月表示,她很忙,真的很忙。
寂寞的大祭司危險地眯了眯眼睛,修長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扣了扣,沉悶的聲響回蕩在空蕩的室內。
滄溟城主的蘇醒算是難得的好消息,可惜她蘇醒的時機不太對,那些依仗着城主醒來就越發肆無忌憚,明裏暗裏給他使絆子撂擔子的城主一系,硬生生把這十分驚喜減去三分。……不過,總歸還是件好事,有些事情,由滄溟來說,比他自己說,要有效得多。
思及昨日去寂靜之間與滄溟相見的情景,沈夜的神色有些複雜。那自小便性格強勢手腕強硬的女子投注過來的目光裏,是毫無保留的信任,對于自己提供的信息,她不曾懷疑,對于自己拿出的提議,她也多是同意……
手肘搭在椅子扶手上,沈夜用右手抵着下颚,閉上眼睛,準備享受這一時半刻難得的平靜。
“師尊師尊!我成功了!我竟然成功了!”
謝衣的聲音由遠及近,大呼小叫的沒個規矩,卻也是驅散了一室的冰寒。
假寐的沈夜睜開眼睛,就看見滿臉欣喜若狂的謝衣颠颠兒跑過來,登時,這些天忙的焦頭爛額心情沉郁無處排解的大祭司心情陰暗了。
“何事如此大呼小叫,有失體統,本座可不記得,教導你如此無禮。”
“弟子失禮。”
謝衣動作一頓,忙停下腳步一禮。正了正臉上難以克制的歡喜,神情有些微扭曲地輕咳了兩聲,頂着一臉要笑不笑的怪裏怪氣表情緩緩向前,端的是優雅從容。
……看的沈夜忍不住牽了牽唇角。他直起身,順手把之前拿在手上看了半天卻一個字都沒看進去的書卷放到一邊,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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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了,你想笑便笑,做出如此形狀,當真想讓本座罰你個‘舉止不端,閉門思過’?”
“師~尊~”
謝衣若是還聽不出沈夜這是故意拿着他逗趣,也枉做了沈夜那麽多年徒弟。
沈夜被這百轉千回的一聲喊得渾身一抖,眉毛忍不住挑了一挑,淡淡地瞥了謝衣一眼。後者見好就收,乖乖兒閉上嘴只站在沈夜座前不遠處笑。
沈夜曾經很奇怪,為什麽同樣是生活在流月城中,卻能夠在一群惶惶終日悲觀哀戚的族人裏,長出謝衣這樣一朵奇葩。倒也不是羨慕他那似乎永遠不會燃燒殆盡的熱情和自始至終不曾變化的樂觀,沈夜只是有時候會忍不住去想,若是每一位族人都與謝衣一樣,是否他所做的一切,都會有着不同的結果。
謝衣滿臉都寫着“大驚喜啊師尊你絕對猜不到發生了什麽艾瑪老子這輩子值了诶師尊再問問啊我老想找個人分享一下我此刻洶湧澎湃的心潮湧動了”的字樣,以他的性子居然還能在沈夜的注視下忍住什麽都不說。
沈夜便有些好奇起來,順着謝衣的意思先開口問了。
“往日修行有所突破,也不曾見你這般歡喜,今日怎麽如此高興?”
謝衣嘻嘻地笑了兩聲,眼睛亮晶晶的,硬是憋着滿肚子話又賣了個關子。
“師尊可曾記得,我初習偃術之時,問過您的那個問題?”
“自是記得。”
沈夜點點頭,饒有興致地看着自家徒弟又在犯蠢。
這可算是他繼任大祭司以來,難得的娛樂活動了。
“你那時年幼,初習偃術,什麽都不懂卻又什麽都好奇,便問我,劍有劍靈,偃甲會不會也有偃甲靈。”
“‘遍尋古今,只聽聞草木玉石化靈,卻不曾聽聞銅鐵生精,是因草木玉石天生天長,為生靈,而銅鐵為土石剝離,已失生氣,為死物。以銅鐵鑄劍,須得生人殉劍以成劍靈,那以木片銅鐵制作偃甲,又何以生靈’,我記得,師尊那時是這樣回答我的。”
這麽說着,謝衣眼睛裏的光亮卻越來越明顯,帶着些強自按捺的得意。
“不過凡事總有例外,師尊您說過,大抵超脫凡理而存于世的,可稱奇跡,或是天意。”
他又笑出聲來。
笑着笑着便垂下眼簾,不再去看沈夜,
這樣的對話,這樣的表情,他已經一個人默默在心底演練了許多次,從前和師尊那樣自然的相處,一點都不嬌柔做作的撒嬌耍賴,今日卻艱難萬分,變得陌生而又扭曲,讓他掩在長長袖擺下的手掌緊緊握起。
謝衣想要替謝一争取到一個能夠光明正大出現在衆人面前——哪怕只是在流月城中走一走,看一看——的機會和保障,而現在流月城中權勢最大、和他的關系最為親近、謝衣能夠保證自己的價值對他而言遠高于偃甲靈的價值的,自然便是大祭司沈夜。
這已經算是對沈夜的算計,盡管并非出于惡意,也不會對沈夜本身産生任何傷害,卻仍是利用了沈夜對自己的師徒情誼。
謝衣的心中幾乎被愧疚和心虛淹沒。
可他擡起頭,面上燦爛歡喜的笑容沒有半點纰漏。
“師尊,我似乎,創造了奇跡。”
“喔?”
沈夜揚了揚眉梢,近日來沉郁的心情多少感染了謝衣行于色的喜悅,變得輕松了不少。
分享了乖徒弟喜悅的好師父,自然也是要滿足自家徒弟小小的炫耀心情,便從善如流地點點頭,站起身走下臺階。
“那——便帶我去看看你那‘奇跡’吧。”
……咳咳,其實大祭司也是有些好奇的。
畢竟,比起關在屋子裏想着那些操心事,等會說不定還要被某位膽子肥了的祭司找上門來各種嚣張撂狠話,倒不如跟着乖徒弟去看看他的偃甲靈。
或許,會有驚喜也說不準。
沈夜随着謝衣走進屋子的時候,謝一正站在桌邊,修長的手指擺弄着桌子上散落的幾個零件,長發在身後束成一束,左右各分出一縷搭在身前,額發撥向兩邊垂在臉頰邊,露出光潔的額頭。眼睫微垂,目光專職,唇角略略上揚,帶着似有似無的笑意,一身白衣似雪,暗棕色壓邊,顯得整個人溫潤如玉。
在走進去的時候,謝衣故意加重了腳步聲,而直到他快要走到謝一身前,正專注手上動作的謝一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擡頭看去。目光在落到沈夜身上的時候頓了頓,有些茫然地看向謝衣,謝衣對他眨了眨右眼。
完全沒有體會到謝衣的暗示,謝一不解地皺了皺眉,略略偏了偏腦袋,目光自沈夜身上掠過,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麽,立刻停下手上的動作,慢吞吞走了兩步,坐在椅子上閉上了眼睛,一動不動面無表情,身體力行地努力将“我只是一句很普通的偃甲,絕對沒有誕生偃甲靈喔”的信息傳達給沈夜。
“……”
“……”
謝衣和沈夜面面相觑。
“那個,之前瞳來過,他那時剛剛誕生,我心裏亂糟糟的,便胡亂跟阿一說有人來的時候就坐在那裏不要動……”
謝衣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過看起來倒是半點沒有不妥的意思,很是為自己的聰明機智自豪。
沈夜看了他一眼,沒說話,目光如有實質般審視着這誕生的時刻太過敏感,本身的存在又太過奇特的偃甲人。半晌,他默默收回了目光,表示自己實在沒辦法再對這蠢得跟自己徒弟一樣的偃甲人斤斤計較下去了。
尤其是他還頂着一張跟自己徒弟極其相似的臉。
“連名字都已經取好了?”
“恩,就叫‘謝一’,和我的名字一樣,師尊覺得如何?”
雖然這麽說着,謝衣盯着沈夜的眼睛裏卻滿是“求表揚”“求誇獎”的字樣。
比之前他表現出來的任何一種情緒都要熱切且真誠。
“……不錯。”
以前怎麽就沒發現我徒弟這麽自戀呢?
沈夜奇怪地想着,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違心地說了一句,硬生生把幾要脫口的“哪個‘一’”的問題咽了回去,延承他一貫的惜字如金。
……雖然現在去想為時尚早,但終有一日,我定能和你站在一處,并肩看春去秋來,花開花落。
謝衣樂呵呵地笑起來,看向謝一的目光溫柔又柔軟。
……雖然謝衣的要求很是古怪,但是……罷了,随他高興吧。
閉着眼睛坐了的謝一默默地想,寵溺而又溫柔。
作者有話要說: 所以,男神在流月城過了明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