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這些都是阿一你一個人做的?”
謝衣站在偃甲爐前,滿眼嘆服。
“以玄鐵鍛造隕金為腔,繪以‘聚靈’‘強火’,外壁輔以‘息傷’‘絕’‘隐’‘凝’,然後用千年搖木為殼,用冰絲将烏金、青銅融與其外……僅偃術一途,你已不差于我了。”
謝一低頭擺弄着自己剛被調試好的右手,手指靈活地動作着,像是沒有聽到謝衣的話。
半晌,他才止住動作,放下的手被寬大的袖擺掩住。走到謝衣身邊,他仰頭看着自己的作品,伸出手去撫摸着它的外壁,唇角浮起的微笑真實而又溫柔。
“還差一些。待我在外層再繪制上能夠強化爐中靈力流轉生出的熱力,沿着通路向上下發散的法陣,才算告一段落。”
謝一收回手,眉眼間流露出些許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出的寂寥來。
“這之後,便不再需要你我插手,只需再尋些烈山族人,将這偃甲爐的外圍修正完畢,即可真正地投入使用。”
謝衣聞聲轉頭看向謝一,看着他眼底幾不可查的黯淡,低落了心情。
果如謝一所言,十二月的時候,他便開始将偃甲爐的相關事宜轉交給大祭司。
這大約是謝一在流月城的第一份、也可能是最後一份的工作,就這樣步入了尾聲。
或許是不舍的心情作祟,越是臨近離開,謝一便越是心悸的頻繁,有時會有些力不從心的疲倦感,甚至有一次,他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醒來時才發現自己仍保持着坐在案幾邊握着筆繪制圖譜的姿勢。
謝衣時時來看他,倒也撞見過幾次他這樣神思不屬的模樣,心裏又是好笑又是難過,只恨不得把這從不将苦悶不舍的心情展露出來、永遠都是一副難以被打倒的從容不迫模樣的青年緊緊摟進懷裏,狠狠咬一咬他,逼着他承認自己也有力所不及的時候,也有想要依賴別人的時候。
但無論再如何不舍,謝一仍是在一月來臨之前,繪制完了最後一張圖譜。
他放下筆,站起身想要最後看一看自己一手制造的偃甲爐,卻在起身的下一刻失去了意識,倒在了地上。
記挂着今天就是謝一回家的日子,謝衣早早處理完手頭的事務興沖沖往回跑,期間直接無視了風琊那副總是雞蛋裏挑骨頭對他各種譏諷挑釁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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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身份的差距和大祭司某種你知我知的偏好,風琊在生滅廳主事的競争中“惜敗”于謝衣,不得不心不甘氣不順地成了謝衣這位他以前從來看不上眼的小白臉的副手,心理的巨大落差和謝衣溫和的性格,使得風琊在工作中熱衷于各種和謝衣挑刺作對。
今天本來也要愉快地挑釁一把自己的小白臉上司的風琊,剛剛開口,就被謝衣擦身而過,徑直無視,登時一口氣憋在心底,深以為謝衣這小白臉忒看不起自己,回去就摔了好幾次竹杯子,懷恨在心。
謝衣樂滋滋的走進家,等待他的卻是一室空寂。
愣了愣,謝衣伸手摸了摸鼻尖,像是想起了什麽一般無奈地笑了,眉眼卻是盛滿溫柔,帶着心甘情願的縱容。
“這樣小小的任性,實是許久沒見了。”
就像是窺伺到了一貫風流隽意的男神那不為人知的小秘密一般,多少還有些少年心性的謝衣懷抱着這樣難以言明的愉悅,一路向下,那腳步輕快地,就差沒在嘴裏哼着小曲了。
……
“……阿一?”
從最初六神無主的狀态擺脫出來,謝衣勉力恢複了幾分冷靜,輕輕地喚了一聲。
他單膝跪在謝一面前,将倒在地上失去意識的青年扶起,靠在自己的懷中,下意識地伸手探入寬大的袖擺,搭在他的手腕上。
指腹下沒有任何象征着生命的鼓動,謝衣只覺得有什麽在自己腦海中猛烈地炸開,思維有剎那的空白。直到胸口傳來撕拉的疼痛,他才意識到自己在探脈的那一刻,便已無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謝一靠在謝衣的懷裏,青年的面上沒有任何表情,褪去了溫和的笑意,遮掩住稍顯銳利的眼眸,那藏得極深的落寞和孤寂便浮了上來。
似是疲倦至及,不願醒來。
謝衣的手指不可抑制地顫抖着。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眼底的驚惶被漸漸壓下,腦子裏仍是亂糟糟的,有很多聲音在響。
謝衣等到胸腔中的濁氣幾乎要讓他産生窒息的感覺,才緩緩吐出,借着那一刻的清明,總算從一團亂麻的腦子裏拉扯出一條相對清晰的線。
矩木實!
撥開疊起的衣襟,謝衣把手按在謝一的胸口,許久,才感覺到掌下極輕微的起伏。
耳中嗡鳴的聲響幾乎是立刻擠壓到了一起,然後轟然炸開,竟是說不出是歡喜還是劫後餘生的慶幸。
謝衣足足呆愣了一炷香的時間,從謝一身上傳遞來的微涼的溫度,一寸寸地驅散在謝衣體內蔓延的冰冷。
他低下頭,将謝一緊緊摟進懷中,想要微笑,卻露出了一個近似于哭泣的表情。
精力不濟,疲倦無力,手足難協,身不由己。
謝一之前表現出的種種跡象,并非是如他所想的那般,是屬于這個男人的無傷大雅或者說頗有情、趣的笨拙,而是他這具偃甲身體裏的矩木實被流月城中逸散的濁氣一點點侵蝕的痕跡。
他一直想要讓謝一多依賴自己一點,甚至有時候會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似于扭曲地,迫切想要看到謝一那副總是泰然自若的面容流露出驚愕、沉迷之類的神情。可直到現在,他才發現自己也依然是下意識地因為那人的從容,那人的溫和,那人的似乎無所不能、難以摧折,而去放任自己依賴他,忽視他,遺忘他。
生滅廳中的典籍記載,矩木曾經也是如同正常的植物一般,開花,結果,在流月城初初建成的百年內,矩木實對于不飲不食與世隔絕的烈山族人而言,是難得的美味珍馐。
可後來,高懸于空的流月城也被濁氣侵蝕,矩木的花期漸漸縮短,矩木實的數量也一年比一年遞減,隔着好幾年才結一次果的現象屢見不鮮。又過了數年,矩木便再也不開花了,矩木實也消失了蹤跡。那時的烈山族人,尚未受到流月城中稀薄濁氣的影響,直到數百年後,矩木之力日漸衰竭,濁氣無處散逸,在城中越積越多,靈力較弱的長者和孩童才漸漸出現被濁氣入侵的跡象。
直至今日,流月城中生存的烈山部族體內多有濁氣,實力較低的普通人日日受這苦痛煎熬,實力強橫如大祭司、瞳以及多位高階祭司,卻是行動如常。
——熱鬧嗎?
——喜歡不?
——我想讓你看看,我生長的地方。
——若是師尊得空,能否不時帶着阿一在流月城中走動走動?
謝衣不堪重負一般地閉上了眼睛,那一片黑暗裏,滿滿的都是謝一的身影。
他随着沈夜一同,去看過被濁氣入侵,難以忍受痛苦而自絕的族人,也親眼見過濁氣發作時候痛不欲生的族人,現在想到這樣的痛苦正由自己懷中的謝一承受,便是恨不得以身相替。
可他不能,……謝衣,不能。
一只泛着微光的小鳥從門外飛到謝衣的身邊,沈夜的聲音從中傳出。
“生滅廳主事、破軍祭司謝衣,即刻前往寂靜之間。”
謝衣呆呆地愣在那裏,唇角慢慢緊抿,深深看了一眼謝一平靜的面容。
安靜的屋子裏,只有那只小鳥在賣力地扇動着翅膀,忠誠地等待着謝衣的回答。
謝衣閉上了眼睛,松開緊緊抱住謝一的手,指節因為太過用力而顯出病态的蒼白。他仍是半跪着,低下頭緩緩一禮。
“謝衣……聽命。”
謝一躺在冰冷的地上,像是睡着了。
謝衣沒有看他,艱難卻又堅定地轉過身,向着門口邁出腳步,越走越快。
幾乎是他的身影沒入石門的瞬間,謝衣的眉眼間浮起幾分毅然的決然,似一陣風刮過,他轉身大步走向謝一,寬大的衣擺在他身後卷出綠色的波浪。
打開謝一的胸腔,将自己的手腕割開一道,鮮血迫不及待地湧出,謝衣神色未變地看着自己的血一滴滴落在謝一身體裏跳動的矩木實上,慢慢覆蓋,将那青綠色的果實塗上一層鮮豔的粘稠的紅,心裏浮起一種古怪又強烈的滿足感來。
失血帶來的眩暈讓謝衣垂下了眼簾,他将長刀放在身邊,在謝一面前跪下,還在流血的手腕一動不動地舉在謝一打開地胸腔上。謝衣扯了扯唇角,忽然俯下、身湊到謝一的耳邊。
“……對不起。”
作者有話要說: 加班中。
以及這兩張可能有點亂,因為想表達我對謝衣和謝一的理解,但是功力有限,可能會詞不達意,不知道你們能不能看懂……對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