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那之後,謝衣便來的少了。
謝一被放過幾次鴿子後,便也不再每日特意空出些時間來等待。偃甲爐的驅動核心在又一年苦寒六月來臨之前已經完成,雖不能完全應對流月城即将到來的嚴寒,卻也足夠體魄強橫的烈山族人度過一個相對和暖的半年。
其後,謝一婉拒了沈夜調動部分精于偃術的烈山族人來負責偃甲爐整體制造的提議,他似乎從這樣的工作中找到了對自己而言十分重要的事物,舍不得也不願意讓其他人來接手這項工作。
何況,謝一能夠斷言,再無人可将這偃甲爐做的如他一般盡善盡美。
……除了謝衣。
八月的時候,謝衣被任命為生滅廳廳主。
這個消息,是大祭司沈夜告訴謝一的。
彼時,初任生滅廳廳主的謝衣,正在生滅廳中專注而急切地翻閱着一本本以往由于權限不足不被允許翻看的珍貴典籍。
零件一片片地安裝在偃甲爐的核心驅動外,原本空蕩蕩的偌大空間,如今被這尚未完成卻已足見其體量的龐然大物占據了大半,留給謝一的空間就顯得逼仄起來。
他确實如自己所言,不眠不休不飲不食,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還沒有被謝衣帶回家、被那個總是有着太多其他的重要的事情分去心神的少年遺忘在偃甲房的時候,一個人做着自己的事情。
咔……
作為人類來說應該算是心髒的地方突然悸動了一下,謝一的手一僵,原本拿在手中調試的零件掉在了桌面,一路滾着摔到地上。
這已不是第一次了。
謝一好看的眉毛微微皺起,不太能夠分辨地出此刻從胸腔中傳來的,究竟是人類所謂的情感,還是僅僅是偃甲身體裏某處零件年久失修,出了錯漏。
“罷了。”
暗自體味良久,卻再沒察覺到那總是突然而至的陌生不适感,謝一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彎腰撿起了落在地上的零件,将它放回了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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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總是能夠在制作過程中突發奇想,所以總是把偃甲零件擺的亂七八糟,亂中有那個只能他自己發現的序的謝衣不同,謝一做事總是條理清晰,按部就班,需要的偃甲材料也都是分門別類地擺放的整整齊齊。
以往兩個人一起住在謝衣房裏的時候,總會出現謝衣在前面撒歡兒地東翻西找,不用的随手就放一邊,然後謝一就默默地在他被勒令睡下後,任勞任怨地替他收拾起一團亂的房間。謝衣找不到東西的時候,從來不會對收拾東西的謝一發火,只會放下手頭的動作轉身膩在謝一身上,一遍遍地問着;謝一收拾東西的時候,也從不會對搗亂的謝衣抱怨,只會無奈又寵溺地看着他的睡顏微笑。
兩人近乎于固執地一直堅持着自己的做事方式,也一直尊重着對方的行為習慣,如此往複,樂此不疲。
摘下戴着的偃甲眼鏡,謝一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眼睑微阖,濃密的睫毛微微顫抖,素來溫和從容的面上竟是浮現出幾分脆弱的疲倦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長時間工作的緣故,他修長的手指難以覺察地顫抖着,等到他自己覺察到的時候,已經是指尖一個錯力,硬生生把鼻梁捏出咔嚓一聲脆響。
謝衣精心打造的偃甲身體,如同一個正常的人類一樣,對這樣的暴力行為做出了最直接的反應。
謝一只覺得鼻梁一酸,下意識地伸手捂住。片刻後,他看着自己攤開在眼前的手掌心中殷紅的血跡,沉默了。
紅色,粘稠,沒有鐵鏽味,還有點甜絲絲的味道……
……謝衣當初究竟在這個身體裏放了些什麽東西?
……
“矩木實的汁水。”
謝衣斬釘截鐵地開口,左手捏着謝一的下颚逼着他仰起頭來,右手拿着已經打濕的毛巾仔仔細細又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謝一臉上被不明情況的他自己抹得到處都是的血跡。
這慘烈的景象,仍讓他心有餘悸。
之前為了盡快尋得族人的一線生機,謝衣不得不壓抑住屬于“謝衣”本人的情感,強迫自己不去想,再一次被他獨自一人留下的謝一,會是什麽樣的心情。他只把自己當做“破軍祭司”、“下一任大祭司”,而後更是成為了“有權翻閱連大祭司都無權閱讀的典籍”的“生滅廳廳主”。
等他從那種莫名的,被什麽東西逼迫着催促了一般的焦慮情緒中回過神的時候,又一年的苦寒之季,已是将盡。
謝衣有些茫然地走出生滅廳,遇見了一名低階祭司。
她站在殿外廊下,凝望着垂下巨大冰錐的矩木枝出神,聽到謝衣的腳步時候連忙轉身,局促地不敢去看謝衣的面容。
她說自己以往居于下城,近日才調任至上城,以往從未想過這令族人難以忍耐的苦寒竟是這般模樣,一時忘形,還請廳主責罰。
謝衣擡眼看去,忽然就是笑起來,他說——不必,他也很喜歡這樣的景色。可要是能看一次春暖花開,就再好也不過了。
他這才想起,自己已經有很久、很久沒有來看謝一了。
從生滅廳到中城,謝衣緊張地打了一肚子的腹稿,還琢磨了下先發制人沒皮沒臉地抱大腿忏悔的可行性,站在門口的時候一顆心又是緊張又是激動又是內疚又是羞澀地噗通噗通直跳。
可一打開門,就看見空寂的室內,謝一虛弱地伏在桌前,臉上滿是血跡,他卻不管不顧,只不敢置信地死死盯着攤開在面前的手掌,掌心一片嫣紅……
那場景,完全就是嘔心瀝血,不久人世的寫照啊!
謝衣嘆了一口氣,用拇指擦過謝一眼下凝固的血痂。
“我當初用從瞳那裏得來的矩木實做你的導靈栓的時候,并沒有想到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謝衣收回手,捏着謝一的下颚把他的臉左邊轉轉右邊轉轉,翻來覆去地打量。謝一從始至終都微阖着眼,乖巧地任由他擺弄。目光掠過謝一微彎的唇角,謝衣被他那副泰然自若溫和淺笑的模樣看的心裏癢癢地不甘,眉梢微挑,便順從心意地湊過去,手掌撐在桌面上擡起身體,不輕不重地在他鼻梁上咬了一口。
“也沒想到你一個人居然無聊到用手捏着鼻子玩?”
被平白咬了一口的謝一幾乎是立刻睜開眼睛,清楚地從謝衣眼睛裏看到了小孩子惡作劇成功一般的頑皮和得意,想說的話便都咽了回去,好半天不知該怎麽做。
最終,他只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表情是一貫的帶着縱容的溫柔。
謝一舉起自己的右手,這“罪魁禍首”老老實實搭在膝蓋上的時候還不覺得,現在一擡起來,才能發現指節不明顯地抽搐。
“室內不辨日夜,是我疏于調試,它如今似乎有些失靈了。”
謝衣得意的表情便凝滞在了臉上。
将謝一不聽使喚的手捧在掌心,謝衣伸手一寸寸地捏着他的指節。
來回捏了一遍,謝衣悶悶地開口。他有很多話想說,可那些話都哽在喉頭,莫名地讓他的眼睛有些發酸。
“……對不起。是我忘了。”
……
“我們似乎已有許久未曾如這般親近了。”
謝衣将掀開的偃甲外殼合上,伸手包住了謝一攤開的手。謝衣掌心那如他性格一般熱烈的溫度,将謝一那和他不愠不火的性格一般、總是顯得有些微涼的手背染上了薄薄的暖意。
屈指将謝一的手握進掌中,謝衣向前傾身,将謝一抱進了懷中。
他已經和謝一一樣高了,面容褪去了年少的青澀,變得沉穩而又堅毅,以往總是挂在眉梢浮在眼角的燦爛笑容,也變得內斂而又柔和起來。
和謝一那麽相似,卻又迥然不同。
他張了張口,想要說些什麽,可最終發現自己無話可說,只挫敗地長舒一口氣,把頭埋進了謝一的肩窩。
“對不起。”
自拜入師尊門下,由時間催萌、成長、紮根的信念已根深蒂固。
他畢生所願,唯窮盡偃術之途,以回護一人一城。
所以,他曾經忽略過,現在也忘記了,以後,或許也還會有不得不轉身離開的時候。
對謝衣而言,謝一,是“獨一無二”的“一”,卻永遠不會成為“唯一”的“一”。
“無需如此。”
謝一微笑着,沒有被握住的那只手回抱了過去。
他閉上了眼睛,笑容似乎仍帶着一絲難以排遣的寂寞,卻又溫柔難盡。
就像是只要是眼前這人,那麽便是無論他想做什麽,要做什麽,他都會站在他的身邊。
作者有話要說: 加班。為期一個月的加班,悲憤臉,我會盡量保持隔日更。如果沒有……那一定是我已經去往了一個沒有電腦沒有網絡的地方……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