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1)

謝一醒來後不久,謝衣就在一次機緣巧合下,成功割裂了伏羲結界,使其短暫裂開一絲缺口。

大祭司十分重視這次的偶然事件,在反複的實驗和重演下,終于掌握了短時間內撕裂伏羲結界的方法,與世隔絕了數千年的流月城,如今再一次擁有了與人界溝通的通道。

可這只是第一步。

數千年前,天地濁氣激增,烈山族人便是因為無法承受這濃郁濁氣的侵蝕,才在神農的幫助下退居流月城以避開濁氣。如今,濁氣未退的天地,仍然不适合烈山族人的生存,沈夜為此特意一一實驗,即便是修為高深的高階祭司,也無法在下界多做停留,更遑論長久生存。

為此,謝衣苦思冥想,終是不得其法。

沈夜卻是在某一日,突然将謝衣招去了殿內。

謝衣是第二個到達的,華月自然是第一個,稍等了片刻,瞳才出現。

等到所有人都到齊了,沈夜才轉過身,他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古怪,即便是對事實淡漠如瞳,也忍不住多看了大祭司幾眼。

“本座今日召你們前來,是有一件事要告知你們。”

沈夜頓了頓,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

“數日前,謝衣機緣巧合下,使伏羲結界短暫打開一道缺口,此事,你們均已知曉。而那日,借由伏羲結界打開地瞬間,有一名喚砺嬰的心魔,潛入流月城中。它許諾本座,将引導自身默契感染城民,使我族不再懼怕濁氣,作為交換,我族需将矩木枝葉散步下界,助他吸收下界七情。”

“心魔?”

瞳的眼睛亮了一下,語氣中竟是難得地浮起些興味來。

“這似乎是一種靠吞噬心念與七情來增強魔力的魔。魔……魔域,我曾在典籍中讀過,不過只言片語,便已引人入勝。實在有趣。”

沈夜很明顯不想去回應自家友人發作的惡劣性格,他的目光甚至都沒有在瞳的身上逗留,以一種如有實質的緩慢掠過謝衣和華月,最後落在了虛空的某處。

“此事事關我烈山部族,本座與滄溟城主相議後,已有決斷。與心魔合作無異于與虎謀皮,然而對如今的流月城,卻沒有更多的時間去等待——本座,已與砺嬰達成協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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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裏,沈夜面上的古怪神色越發明顯了,他皺着眉,眼中的沉郁幾乎要滿溢出來。

他沉默片刻。

“……七日後,本座會向流月城所有高階祭司,宣告此次決議。”

他沒有去看任何人,只是低頭看着自己攤開在面前的手掌。

“本座要你們将這消息散布出去,這七日內,流月城中有何異動,你們只做未聞。而七日後,本座希望——不,七日後之事,暫且不提。”

“屬下遵命。”

華月和瞳一前一後離開了大殿,謝衣卻站在原地,久久沒有動靜。

沈夜也沒有說話,師徒二人站在大殿內,氣氛因為這難得的沉寂,而漸漸尴尬起來。

最後,是沈夜先開了口,他看着自己的弟子,沉聲問。

“謝衣,你是否有什麽話,要對本座說?”

“是。”

謝衣猶豫了下,跪在了地上。

“師尊,我們烈山部身為神農後裔,怎能與心魔沆瀣一氣,戕害下界黎民?!還請師尊收回成命!”

沈夜打量着自己已經成長的弟子,話題忽然一轉。

“謝衣,你拜入我門下,已有幾年?”

謝衣有些不明所以,卻仍是低着頭畢恭畢敬地回答。

“弟子十一歲拜入師尊門下,如今已近十一年。”

“這十一年來,你随在本座左右,還看不清烈山一族如今究竟處于何等境地?”

沈夜輕輕一笑,原本伸出的手慢慢握緊。

“如今神血至多只能支持百年,五色石也行将燃盡,雖已能破開結界前往下界,然而如今連洞天也已經多有濁氣。”

他看着謝衣,眼中浮起了清晰可見的沉痛。

“謝衣,本座對你,很是失望。”

謝衣抿了抿唇,臉色慢慢蒼白起來。

“……可是,師尊!殘害下界百姓,讓整個烈山部都成為半人半魔的怪物——”

“……謝衣,為師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沈夜打斷了謝衣的話,目光投向了更遠的地方。

“無論尊嚴、正義、信念還是堅持,都只有在能活下去的前提下,才具有意義。”

謝衣這一次沉默了太久。

太久。

他垂下眼睫,幾次欲言又止,最終伏下、身對着沈夜深深一禮,而後在自己師父似乎感應到了什麽而漸漸冷凝的目光中,慢慢站起身。

他的脊背挺得很直,面色蒼白如紙,眉頭微微皺起,褪去了在這一年裏自謝一身上習得的溫和柔軟,整個人顯出固執的堅持。

“……師尊,請恕弟子無法茍同。”

他伸出手,像是想要增加自己話語的說服力一般,眼中帶着明知不可為卻仍然一意孤行的執拗,渴盼着那微渺的希望——希望,自己敬愛的師尊,能夠和自己的想法産生共鳴。

“弟子以為,再精密的偃甲,毀去後還能重造;而生命,哪怕是蟲蟻,也只能活上一次——無法複制,永不重來。”

說到最後,他的聲音裏平白冒出些柔腸百結的嘆息,轉瞬即逝。

謝衣不閃不避地迎上沈夜平靜無波看不出喜怒的目光,聲音中難免帶上了幾分強硬的質問。

“師尊,我們怎能用別人的苦難和性命,來交換一線渺茫希望?!”

整個大殿內,只剩下了謝衣的聲音。

沈夜沒有說話,靜靜地凝視着自己唯一的弟子,得到後者毫不避讓地盯視後,他反而挑了挑唇角,笑起來。

“呵……”

謝衣的身體幾不可見地顫抖了下,遮在衣袖中的手攥緊成拳。

沈夜唇角的笑紋消失不見,眼中的神色即便是對着自己唯一的弟子,也毫不吝啬地流露出飽含惡意的輕嘲。

“謝衣,今日換了你是大祭司,你也會做和我同樣的選擇。”

他微微眯了眼睛,伸出手。

“若你還想不通……那不妨,于本座一戰。只要你贏了,整個流月城便由你裁奪。但若你輸了,便從此不得再有半分異議,否則本座決不饒你——本座唯一不能容忍的,就是背叛。”

“師尊!……弟子怎能對師尊兵刃相向?!”

“本座只給你一次機會。要或不要,你好生思量。”

“……弟子萬死……請師尊恕弟子僭越。”

謝衣抿了抿唇,緩緩拔出自己的長刀。

謝衣披着滿身的月色,回了家。

謝一看到他的時候,以往總是生機勃勃的青年顯得那麽疲倦,那麽虛弱,臉色蒼白到好像下一刻就會沒了呼吸。

他給了想要站起身的青年一個緊緊地擁抱,幾乎要把自己整個人揉進他的懷中。謝一身上那種特別的,輕易就能讓人平靜下來的溫和和冷靜,再一次發揮了作用,謝衣輕輕舒了一口氣,原本複雜難言的心情漸漸平複下來。

他微微松了手臂的力道,以一種溫柔的姿态環抱住謝一,将自己原本埋進他肩窩的臉擡起來,将下巴枕在他的肩膀。謝一笑了笑,伸手摸了摸謝衣的發頂,順着他披垂的長發落到他的脊背,無比親昵地拍了拍。

“沒事的。”

他側了側臉,輕輕地吻了吻謝衣的臉頰,眼中一片溫柔,心裏更是柔軟。

“我一直都在你身邊。”

作者有話要說: 于是仍然加班中,好熱,有木有高溫補貼啊摔

于是謝衣叛逃了。

于是我也想叛逃了……TAT

☆、六十一

七日後,沈夜如期向流月城所有高階祭司宣布了這個決定。

這之後,便是一段漫長又黑暗的時光。

即便是一直足不出戶的謝一,也敏銳地從周邊緊張的氣氛中察覺到了什麽。

謝衣的身影頻繁地消失不見,回來的時候,總會給謝一帶上些下界的新奇玩意,有時是一枝攀折下來的花,有時是一片飄落在地的葉。

可是這些東西都留不下來,在屋子裏甚至擺不滿一日,就凋零枯萎了。

如此往複。

直到有一日,謝衣按捺着自己幾乎要笑裂開的表情,矜持而又神秘地把一個盒子一樣的偃甲遞給了謝一。

他不言不語,只是強作淡然地将那個偃甲盒子優雅地遞到了謝一面前,微微擡了擡眉梢,對他露出一個溫和迷人的笑容。

眼睛亮晶晶的,還帶着幾分自得的狡黠,在謝一的眼睛裏,幾乎等同于急不可耐地歡呼——快打開呀快打開呀,誇誇我吧誇誇我呀~

謝一伸手摸了摸鼻尖,這動作在他做來,便是自一貫的冷靜溫柔裏,顯出些難得的局促羞澀來。

他克制着自己本能地想要皺皺鼻子,再仔細去辨認自那一日來便始終與謝衣如影随形的古怪氣味的沖動。

伸出手,謝一從謝衣的手中接過那個看似十分普通的偃甲。

幾乎沒有任何思考,他擺弄了下手中的偃甲,這個像小盒子一樣的偃甲從內部發出齒輪咬合的聲響,然後突兀地在頂端投射出一場畫面。那是一處顯得有些荒涼的地方,陰森森,周圍的牆壁透出金屬的質感,濕潤潤地爬滿了青苔,有水滴在頂部凝聚,忽然滴落,砸在地面上聚集的小水窪中,泛起漣漪……

謝一看的出了神。

他意識到謝衣究竟做出了多麽令人驚嘆的作品。

他用這具偃甲,回溯了自己的記憶,将過去的時光安放在了謝一的身上,帶着他一同,去看自己看過的風景。

從那以後,謝一雖然如同以前一樣,從未離開過那間屋子,卻仍然陪着謝衣一同,走過下界的萬水千山。

可惜,即便接受了魔氣熏染,謝衣生滅廳主事及破軍祭司的身份,仍然不允許他在下界逗留太久。他想要調查心魔的來歷和弱點,而在流月城中,砺嬰并無實體,神出鬼沒,謝衣警惕于他,便是連生滅廳中所藏典籍也不敢細細翻閱,每每都是匆匆浏覽,接着利用那些零碎的、斷續的時間在下界拼命地收集更多的信息、整理分析自己得到的信息。

這段時間裏,沈夜順利地推行了他的計劃。在謝衣、華月這幾位高階祭司的表率下,有部分烈山族人選擇了接受了魔氣熏染,他們變得強壯,變得不再對流月城中的濁氣毫無反抗能力,有些甚至通過這樣的途徑獲得了更大的力量。

沒有人因為接受魔氣——這聽起來邪惡又陰暗的污濁——而死去。

這似乎是一件有利無害的事情,越來越多的烈山族人開始動搖。

至于這之後需要履行的承諾,将矩木枝投向下界以幫助心魔吸取下界七情——喔,那又有什麽關系呢。下界那些從未經歷過上古輝煌,身體孱弱,資質愚鈍的人類,又怎麽能和自上古承繼下來的神佑之族相提并論。

除了謝衣,在沒有第二人,覺得掠奪下界人的生命以維系自己族人的生存,有什麽不對。

即便是有些堅決抵制、反對的聲音,也只是覺得信奉神農的烈山一族,居然和肮髒的魔族同流合污,實在是自甘堕落。

可那些抗拒的、反對的聲音,經歷過大祭司數次的鐵腕鎮壓後,便越來越小,漸漸消失。

到後來,即便是沈夜自己,也說不清自己究竟為此殺了多少族人。

謝衣卻記得很清楚。

他記得師尊聽着自己話語時候一次比一次更加不以為然甚至不耐煩的神色,記得族人鮮血從自己手中長刀上滴落的模樣,記得每一個在他面前倒下的人的面孔。

那種感覺很難形容,并非內疚不安,而是更綿長的、像是遺憾一樣的悲傷。

生命,如此可貴,一旦逝去……便永不重來。

謝衣變得越來越沉默。

經由偃甲展現給謝一的景象,也越來越偏僻,越來越沉郁。

謝一不明白謝衣的想法,因為流月城之于他來說,只是附加在謝衣身上的一個名詞,至多在加上一個“謝衣的師父”。可謝一卻對謝衣的掙紮和痛苦,感同身受,因為他的眼中、心裏,始終都有着謝衣的存在。

可是現在,他對此無能為力,能做的,只有陪伴。

沉默的、溫柔的、長久的陪伴。

時間的腳步,不會因為謝衣的痛苦而停止向前。

經過數月的辛苦尋找,謝衣對于如何殺死心魔已經有了一個大膽的構想,而在他想要将這個構想付諸現實的時候,卻忽然發現,心魔砺嬰不知何時已附上矩木,以矩木為載體,一損俱損。

矩木是流月城的根基,如果矩木被毀,那麽整個流月城都将不複存在。

那一天,謝衣在自己的偃甲房裏呆了整夜。

在這裏,他找到了謝一——被束縛在一具粗糙的偃甲作品中的,對謝衣而言獨一無二的存在。

他坐在謝一曾經坐着的地方,看着皎然的月色透過堅實牆體上狹小的窗戶,在地面上拉出一條狹長的明亮的光線。

身後有腳步聲傳來。

謝衣返過身,将臉埋進了那個人的腰腹間。他伸出手臂緊緊地擁抱着謝一,将他禁锢在自己的懷抱中,也将自己鑲嵌在他的懷抱裏,就像是希冀從這具并非真實的身體中汲取令自己安心的溫暖。

“……我說服不了師尊。”

謝衣很平靜地開口,聲音透過柔軟的衣服傳出來,便顯得有些悶悶的。

謝一低着頭,鬓發垂下遮住他唇角極其柔軟的笑容。他伸出手,溫柔地撫摸着謝衣的發頂,聽着他繼續說。

“……卻也不甘願就此妥協……流月城裏找不到,我就去下界找,人界那麽大,一定還有其他辦法的,一定有!”

“……你要離開流月城?”

謝一的神情很溫柔,眼神卻不易覺察地黯淡了幾分。

唇角的笑容始終那麽柔軟,像是傾注了他所有的、或許連他自己都察覺不到的情感。

他從來不被允許離開房間,不被允許和謝衣同時出現在人前,所以這一次……

……又要被留下了吧。

這一次,是多久呢?

一年?

兩年?

十年?

百年?

……并無區別。

他再像人類,也仍然還是一具偃甲,謝衣在制作他的時候,使用了那麽多珍稀的、頂級的材料,所以他擁有的生命,漫長到足以承受不知終期的等待。

他能做的,只有陪伴。

而當這陪伴都不被允許的時候,他能做的,便只剩下等待。

謝衣……總能想起他的。

謝衣放松了些手臂的力道,眷戀又親昵地在謝一的腰腹部蹭了蹭。

他從來不是個猶豫軟弱的人,甚至可以說在某些方面,性格執拗到偏執——一旦做了決定,便永不回頭。

就像他決定了離開流月城,那麽即便這樣的結果會令一貫疼愛自己的師尊多麽失望,會給流月城帶來什麽的後果,會給自己接下來的日子帶來多少危險,他也義無反顧。

就像他不願意讓謝一離開自己身邊,那麽無論他和他一起離開會面臨怎麽樣的危險,到達人界後又會有着什麽樣的遭遇,謝一自己又是否願意随他一起離開,他仍然一意孤行。

“你要和我一起離開嗎?”

他擡起頭,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地,擺出一副謝一一貫沒有抵抗力的無辜可憐模樣,對着他眨巴了下眼睛。

沒有等謝一回答,便自顧自地說了下去。語速很快,聲音在雀躍中藏着些忐忑和緊張,他緊緊盯着謝一,眼神誠摯又懇切,像是用這樣的方式就能夠将自己的信念傳遞到他的心裏。

替他做出決定。

“是了,你一定會和我一起離開的,什麽都不能把我們分開。你可是我搶來的奇跡,咱們兩就應該一輩子在一起,這是天意!”

“好。”

那一剎那,謝一的眼中,明亮如墜星芒。

作者有話要說: 回來了,額,大概不用下去了,大概………………

☆、六十二

謝衣一貫是個堅持己見、心性堅韌的人,一旦做了決定便絕不輕易更改。

他們離開流月城的那一天,謝衣從始至終,沒有回頭去再看一眼,再看看自己的故土——從今往後,永無歸期的故土。

他握着謝一的手,從掌心傳遞來的薄薄溫度,多少讓他有些欣慰。

從今往後,便只有我和他了。

謝衣這麽想着,轉過頭去看了看身邊的青年。

皎然的月色流水一般傾瀉在謝一的身上,他的面容便被鍍上了幾分冷漠,眼睛很亮,即便是充滿了文雅氣息的偃甲眼鏡都無法阻隔他眼神中的銳利。

可謝一呢,用這銳利的眼神,專注地、溫柔地注視着身周的一切,無論是路邊生長的雜草還是不遠處流淌過的小溪又或者是遠處隆起的山脈……

謝衣便笑了起來。

他晃了晃自己拉着謝一的手,成功地将那人的注意力牽引到自己身上。

“走吧。”

謝衣扯開了唇角,之前發自內心的笑容卻已經消失不見。

“用不的多時,大祭司便會知曉我們的離去。之後,只怕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們都只得過上躲躲藏藏的日子,難得安寧。”

“傾盡全力,我亦會護你周全。”

謝一鄭重其事地開口,聲音很是平穩。

謝衣從青年那副一本正經的模樣上,依稀看見了很久以前那個小小的、還沒有被取名的謝一,無論做什麽,都是面無表情嚴肅認真,每次都看得少年的自己心裏癢癢的,想要把他抱起來搖一搖,用手指戳一戳他板着的小臉蛋。

謝衣悄悄用手指撓了撓謝一的掌心,在他有些疑惑地看過來的目光中開口。

“好啊,那我便把自己交給你了。”

謝一滿意地點了點頭。

兩人相攜而行,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夜色中。

謝衣的預測很快便實現了。

沈夜從來不是能夠容忍別人背叛的人,更何況這次背叛了他的,是他一直以來悉心教導的愛徒。

幾乎大半的流月城高階祭司,都被大祭司派往下界去尋找謝衣的蹤跡,而不知道出于什麽原因,即便在這種情況下,沈夜都沒有透露出謝一的信息。這讓某個憑借着好運氣找到了謝衣蹤跡的高階,因為直面兩個謝衣的獵、奇場面,而失去了先機,被輕而易舉地解決。

鮮血自刀刃滴落。

謝衣轉過身,沖着站在他身後的謝一露出了一個并不明顯的笑容,謝一的袖擺在空中劃過一個半圓的弧度,自然而又優雅地垂在了身側,與此同時,籠罩在謝衣身周的淺綠色光芒漸漸消失不見。

謝衣走到他身邊,短短幾步的距離,他面上的笑容便已經消失不見。

随着時間的推移,随着追兵的增加,謝衣收斂了以往在流月城中的活潑開朗,變得沉穩而又內斂。這或許是一貫呈現在烈山族人面前的破軍祭司的模樣,卻并非謝一所熟悉的那個如同太陽一樣,熱烈又生機勃勃的謝衣。

追擊而來、又被謝衣斬殺的流月城祭司的屍體,在兩人苦惱該如何處理的時候,一點點地化成了灰燼,消散在風中。

幾乎是在目睹到這一刻的瞬間,謝衣便變了神色,他搶上前,幾乎是撲到那人的身上,伸出手去狠狠在空中抓了一把,卻連消散的細碎灰燼都觸摸不到。

謝一只能看到他的背影,脊背挺得很直,撐在身側的手卻慢慢收緊,伸出卻不知道想要抓住什麽的右手徒勞地懸在半空,抑制不住地顫抖着。

他皺了皺,走上前半跪在他身側,伸手包裹住了謝衣的右手,向前傾了傾身,将他整個摟進懷中。

謝衣整個身體,都顫抖了起來。

并非悲恸,更是憤怒。

“砺嬰——砺嬰!”

謝衣緩緩念出心魔的名字,聲音低沉,像是在夜色中以難以察覺的速度緩慢流動的河水,在平靜的表面下隐藏着洶湧的危險的暗流。

流水帶走了幾人的氣息,溪邊布滿細砂、鵝卵石還有生長着淺淺青草的薄薄覆土給謝衣和謝一提供了一個短暫的休息場所。

謝衣在這并不寒冷的夜晚點燃了篝火,火光投下的明滅光影跳躍在他的臉上,不斷變幻。

他似乎是感覺到了冷,向着謝一挪了挪,緊緊挨着他坐下。

過了一會兒,又還覺得不夠自在,索性身子一歪,躺倒在了謝一的腿上。謝一低下頭,迎上他仰頭看來的目光,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只有謝一伸手,溫柔地一下一下梳理着謝衣的黑發。

“阿一,我們需要嘗試一下另一種方式。”

伸出手去摸謝一微垂的睫毛,謝衣這麽建議着。

謝一眨了眨眼睛,從善如流。

謝衣離開流月城,是因為不贊成沈夜的做法,想要在下界尋找到其他的方法,所以他和謝一一路走來,都是盡去些人跡罕至的山林中——靈氣充裕,最好還有些能夠在典籍上找到的悠久歷史。

所以深知自家愛徒性格的大祭司,幾乎是一抓一個準。

若非兩人都是出色的偃師,身上帶着的稀奇古怪功能的偃甲不勝枚數,只怕也不會到今天才第一次被追個正着。

而現在,謝衣打算反其道而行。

謝衣和謝一順利地混進了一處村鎮,成功在這個民風淳樸的小村子裏住了下來。

當然,兩人的臉在其中起了很大的作用。

比如說,本來還存着警惕猶豫到底要不要接納這兩個長的一模一樣——确切來說,好看的有些過了的——來歷不明的兄弟兩的族長,被自家媳婦笑容滿面地在背後狠狠擰了一把,被自家閨女紅着臉用幽怨的眼神注視,就這樣屈服了……

于是這個小村子裏,就多了一對美麗又溫柔的兄弟。哥哥性格溫柔,偶爾流露出的銳利眼神會讓人覺得他一定是個有故事的人,弟弟性格開朗,有時突然陷入的沉默會讓人忍不住心疼——诶,等等,好像弄反了,溫柔的那個似乎是弟弟。唔,好像也不對……

“謝衣,你是否需要于我解釋一下,為何我今日出去,聽得有人喚我謝‘小弟’?”

“阿一,你我都已是相依為命了,何必如此見外?”

“勿要轉移話題。”

“阿一——”

“我記得,你曾說過,你我既隐藏于市集,便要遵循人類的規矩。人類中,多是兄長性格沉穩,而弟弟性格活潑,所以你我二人,應是我為兄長。”

“兄弟兄弟,自然是年長者為兄。阿一,這麽算來,我是哥哥也沒什麽不對。”

“……”

“阿一,他們與我們不同,所以旁人如何去想,我們無需介懷。”

謝衣深深地凝視着面無表情的謝一,握住了他的手。

“……生命至真至重,我會珍惜,亦會敬畏,更會尊重。然而這至真至重的生命,終究仍是他人的,我能握在手心的,唯有自己的性命,我願放在心底的,也僅為你我二人。”

謝一默默地看着謝衣,默默地從他的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溫柔地笑了。

“……勿要,顧左右而言他。”

“QAQ,阿一,我就是想聽你叫我一聲哥哥都不行嗎?”

作者有話要說: 離開了。

開始努力存稿

☆、六十三

謝衣二人在這處村落停留了數月,而後在一個陽光明媚的秋日裏,悄悄地離開了。

這之後的七年,他們重複着這樣的生活,每到一處,都會假報身份融入當地村鎮。流月城的追兵果然被謝衣誤導,對他二人的追捕雖然一直在延續,卻已經沒有了最初那種無處可逃步步緊逼的危急。

謝衣對此多少有些得意,有時候端着茶盞大刀金馬地跨坐在謝一身邊,美滋滋地抿了一口茶水,眼睫一擡一扇,唇角噙着笑意,就差身後來根尾巴配合着搖啊搖。

謝一卻不搭理他,只是在他自顧自得意夠了,那股子自從離開流月城後便一直揮之不去的陰郁憂愁重又浮上眉梢,才伸出手,覆上他執着茶盞的手背。

又是一年春意盎然。

謝衣推遲了離開的時間,因為他知道謝一想要再看一場千樹萬樹百花開。

那是一個很是讓人愉快的等待過程。

他們這次逗留的村子,郊外便是一片野桃林,夾雜着數量不少的其他花樹,枝頭綴着或深或淺或粉或白的花蕾,幾乎是一個不留神,便不知不覺地全部綻放。

謝一溫柔地注視着漫山遍野的花微笑,謝衣溫柔地注視着微笑的謝一,唇角向上彎起。

尋找能夠克制心魔解救流月城的進程,仍然沒有任何進展,謝衣卻已經學會了更加耐心、更加沉靜地等待。

他們離開的時候,花還沒有謝,空氣中似乎仍然彌漫着淡淡的甜香,偶爾還有幾片花瓣被風遠遠送來,繞着兩人的衣擺打着旋。

這一次謝衣要去的地方是一處山澗,據傳曾為龍淵部族的居地。

在那裏,他找到了幾塊字跡模糊、殘破不堪的石碑,還有一處山洞中的壁刻,用了三天時間拓印下來,這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回去的時候,路過一處荒村,草木深深,一只狐貍被腳步聲驚起,不怕生地擡起頭,然後沖着這兩位去而複返的陌生人叫了兩聲,聲音尖利,驚起一片鳥雀。

它扭身跑走了。

謝一淌過茂密的草叢,遲疑了下,在某一處停下了腳步。

謝衣走到他身邊,兩人對視一眼,都沒有說話,神色卻變得凝重起來。

……這裏,是他們七年前最初停留的村子。

離開後,謝衣他們一路沒有停留,那幾卷本來謝衣打算盡快找個地方落腳好趕緊破譯的拓本,始終呆在謝衣的包裹裏。

謝一的行李就更少了,不過陰差陽錯的,謝衣一直都沒有看到過裏面裝了些什麽。現在一直并行趕路,有時候他落在後面,眼神就一直瞅着謝一的那個小包裹,心裏莫名癢癢的,有些好奇。

一路向西,穿過江陵,謝衣二人選擇了在江陵東南的紀山落腳。

這一次,他們沒有住在紀山邊的村落裏,而是共同設計了一座偃甲房,在紀山山頂安置了下來。謝衣将他所知道的幻陣、法術一股腦地都設置在了偃甲房的外圍,謝一則是做了許多偃甲機關,兩個人忙碌了大半個月,才算完工。

“呼——”

謝衣坐在山崖邊搭建的棧道上,腳下山谷中盤旋上來的風,吹得他衣擺飒飒作響。

謝衣轉過頭看向站在他身邊的謝一,笑了笑,用右手拉了拉他的衣擺,然後拍了拍自己身邊的位置,謝一順着他的力道看過來,唇角的淺淡笑容溫柔了眉眼,他點點頭,一撩衣擺,在謝衣身邊坐下。

順勢歪過去,謝衣懶洋洋地枕在謝一肩膀上。

“阿一,你喜歡山下的那些人,對嗎?”

謝一沒有開口,只是将目光放遠了些,似乎是在出神。

謝衣瞥了他一眼,壞壞地撇唇笑了下,仰起頭追過去親了親他側臉的臉廓。

“離開流月城後,我們從未有過一刻分離,所以我很清楚。或許是烈山部族的優勢終究讓我對下界生靈生出些卑劣的優越,以至于我雖言說‘生命至真至重’,卻始終不似你般時時踐行。”

謝一笑了,側過臉,微阖了眼眸,溫柔地吻了吻謝衣還微微嘟起的嘴唇,被後者反客為主。

“我的一切,都襲承自你。你敬畏生命,熱愛生命,我方才敬畏生命,熱愛生命。何來‘不及’之說。”

謝一的氣息有些不穩,從來被謝衣輕易牽動的情緒讓他的心中一片柔軟,只想要微笑。

“我喜歡那些人,因為他們真實,也很溫暖。和我最初看到的你,很像。”

謝衣心中一甜,那種甜蜜的歡愉,讓他心情大好,恨不得把自己擁有的所有東西都捧到謝一面前,讓他來分享自己此刻的歡喜。

可謝一已經閉上了眼睛,面容平和地倚靠着他,似是睡去。

凝視了謝一的沉靜的睡顏片刻,謝衣默默決定,晚上一定要好好地做一頓大餐,讓謝一美美地吃上一頓。

此時,謝衣選擇性地遺忘了他曾經的豐功偉績:當年他第一次下廚的作品,讓隔壁家的雩風上吐下瀉了三天;閉門苦練一年有餘,自覺廚藝已經有了質的飛躍後,端出的自己滿意的創意菜品颠颠兒跑去師尊那裏,然後沈夜缺席了五天後的神農誕辰;繼續閉門苦練,端出作品後發現師尊的大祭司房間房門緊閉,只得讪讪而返,途中偶遇瞳,果斷将一整盤菜放上去,數月後,得聞瞳研制出了一種介于蠱術和幻術之間的幻蠱,從此行蹤詭異,鮮現于人前……

至于離開流月城後的日子?

喔,謝一可以不飲不食,謝衣總能找到些野果,擦擦幹淨,嘎嘣脆雞肉味……

暮色降臨。

“這東西……絕對不能給阿一吃……”

謝衣暗搓搓地蹲在廚房的角落裏,眼巴巴地瞅着眼前黑漆漆的幾坨不明物體,憂郁地嘆了一口氣。

他真的……只是在做菜的時候,不小心想了一下多放點一把鹽再加一點那個綠色的香料會有什麽反應,而已。

他又嘆了一口氣,抓了抓腦袋,挫敗地站起身,端着這幾盤菜撒手倒掉。

當晚,謝衣和謝一的晚餐,是一頓豐盛的、紀山特産的各種野果和塊根大餐。

之後不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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