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8)
在門前,她忽然轉身對樂無異眨了眨眼睛,又變成了以往那個傻白甜的小姑娘。
“小葉子小葉子,你看着吧,這個門我會開!”
“阿阮……”
随着門扉的逐漸打開,夏夷則心中的不安越來越濃,他伸出手,卻又不知道自己想要說些什麽,最終只能放下手,緊皺着眉跟了阿阮一起步入門後的黑暗。
……
“……三世……鏡……?”
等到樂無異四人的身影消失在了門後,初七才現出身形,他看了一眼打開地門洞,皺了皺眉,卻是轉身走向了那塊石頭。
雙手環抱着站在石前,初七冷冷地打量着消去神界古語後顯得平淡無奇的石頭,心中忽然有些難言的焦灼。
原本搭在手臂上的右手不耐地點了點,初七放下手臂,向前走了一步。配在腰間的長刀難以覺察地震了一下,而後便是嗡鳴不止。初七腳步微頓,低頭看向腰間長刀,低聲問。
“是你嗎?”
他這麽問着,緊皺的眉頭便舒展了開,心底不知從何而起的焦躁也平複了下來。
按着刀柄的手用了些力,指腹輕輕摩挲着難以覺察的木紋,初七唇角微抿,在百年時間中培養出的近乎于本能的對沈夜命令的順從與他尚未消弭的自我激烈地交戰,
……
門後的路很窄,很長,幾乎是懸在空中,兩邊都是黑不見底的深淵,綠色的藤蔓在兩側弧形的石壁上攀爬,越往裏走便越是茂密,遠處甚至隐隐有葉片互相交疊摩擦的沙沙聲響傳來。
這樣空寂的環境裏,四人的腳步聲便被無限地放大了。
“我想起來了呢。”
Advertisement
阿阮拉着夏夷則的手走在前面,他看不清她的神情,落在耳邊的聲音倒是顯得很歡快。
“那些我以前一直想不起的事情,統統都想起來了。有些……并不是很愉快,但是都是很重要很重要的回憶……”
她轉過頭,對樂無異彎着眼睛笑。
“小葉子,謝一哥哥不叫偃甲謝衣,他叫‘謝一’,‘獨一無二’的‘一’,對謝衣哥哥來說,謝一哥哥是獨一無二的,對我也是,對小葉子應該也是一樣的吧~”
“恩。”
樂無異重重點了點頭,三步兩步搶上前,腆着臉湊過去。
“阮妹妹,你還記起來什麽了,再多說些師父的事情吧~”
“小葉子你真的和謝衣哥哥很像呢,從前的時候,我也總是看見謝衣哥哥這麽對謝一哥哥撒嬌耍賴。哼,謝衣哥哥有時候可讨厭了,嫉妒我和謝一哥哥親近,就騙我說女孩子不能和男孩子太過親近,要負責,我說那我就對謝衣哥哥和謝一哥哥負責好了,他又反悔不願意,說謝一哥哥由他負責就夠了。可謝衣哥哥又不是女孩子,抱着謝一哥哥明明不需要負責的……”
明明是聽起來并沒有什麽區別,但是樂無異就是分得清,阿阮口中說的,哪一個是他的師父,哪一個是師父口中與自己很像的“年少的自己”。
師父他……若是見到了現在的初七,一定會很難——
樂無異忽然想到了捐毒那一夜,師父唇角最後浮起的那一抹笑容,心中一悸。他搖了搖頭,強迫自己忘記這個可怕的想法,繼續專心去聽阿阮說過去的事。
他聽得入了迷,幾乎能看見師父無奈又溫柔的模樣,阿阮卻突然停下來,搖了搖和夏夷則交握着的手,聲音又軟又輕。
“夷則,你不要生氣,雖然司幽和謝一哥哥很像,我也很喜歡他,但是不一樣的。我對司幽、對謝一哥哥的喜歡,和對夷則的喜歡不一樣,我喜歡他們,像……喜歡神農神上一樣,只有夷則……”
阿阮的聲音在空蕩的甬、道中傳的很遠,越來越輕,夏夷則聽到了,唇角向上揚起。
可那笑容還沒有展現,便因為眼前出現的畫面而消失不見。
夏夷則看着前面枝葉茂密的藤蔓中隐藏着的少女,像是從枝條上長出的葉片,卻從末梢顯露出人形,每一個都和阿阮一模一樣,統統閉着眼,無聲無息。
這情形,幾乎都詭谲到有些恐怖了。
“這……這是……!”
樂無異被驚得後退了一步,像是想要求證一樣大聲地問。
“這些是草?——它們是草吧!”
“阮妹妹,這是——她們是人還是——?為什麽她們每一個,都和你一模一樣?!”
阿阮停下了腳步,轉過身,笑容顯得有些悲傷。
她點了點頭。
“它們是……‘露草’……當年神女死去歸葬巫山,劍心也随之葬入,後來劍心破碎,散出無數殘片,其中有些落地生根變成了露草,露草吸納天地靈氣,多年後漸漸化為人形。不知道為什麽,每一個露草變成的人,都和神女一模一樣,而且零散地繼承了一些她的記憶……”
“感覺上,就像神女并沒有死去,只是重生成了許多個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 此章略走劇情
☆、八十三
四人繼續向前,穿過一道用焉褚之石制作的門,走進了神女墓的最後一個房間。
門內散布着許多發光的碎屑,阿阮走上前,伸出手,這些碎屑像是感應到了熟悉的氣息般慢慢聚攏,若即若離地浮在阿阮面前。在禺期的提醒下,樂無異回過神,忙将昭明遞上,那些劍心的碎屑試探着碰觸了下,有些歡快地沒入了劍身中,有些卻不知為何,搖搖晃晃地飄遠了。
四人均将目光投向了昭明,期待地看着幾乎大半的劍心都融入劍中,等待着昭明像話本裏說的那樣,光芒大作鋒銳逼人,總之就是一打眼就能看出進化了的神兵的威武霸氣,可吃飽了劍心的昭明就懶洋洋地搖晃了下,接着就沉寂下去,丁點兒變化都沒有。
“禺期,這樣……昭明便可以破除流月城外的結界了?”
樂無異伸出手握住昭明,起先還有些猶豫,擔心吸收了劍心的昭明是不是會帶給自己“觸電”一般的感覺,後來就放開了,提着昭明晃悠了兩下,狐疑地看向默不作聲的劍靈。
面容稚嫩的劍靈一瞪眼,雙手環抱着兇巴巴地揚了揚下巴。
“小子,你這麽看着吾做什麽!?昭明劍心已随昭明碎裂,威力遠不如前,但就算如此,也足夠對付伏羲老兒的結界了!”
“……”
樂無異的眼神明顯帶着幾分不信,脾氣不好的禺期差點就直接炸了毛。
敏銳地察覺到讓自己汗毛直豎的危險氣息,樂無異忙打着哈哈轉移了話題,握着昭明左右招呼了下,露出十分滿意的贊嘆神情。
被順毛捋了的禺期矜持地略略颔首,表示大家可以走了,回去準備準備就殺入流月城,到時候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不約而同地想到了拿着昭明直搗黃龍殺入流月城的場景,樂無異四人的神情多少露出了幾分松快,長久以來壓抑在心頭的重擔終于卸去了幾分,氣氛也變得輕松起來。
樂無異露出了這幾日來的第一個笑容,他笑着開口,話還沒有說出,就被一個熟悉的聲音打斷。
“抱歉,可以請你們交出昭明嗎?”
一身利落黑衣的初七從門外走來,他走得很慢,語氣也十分客氣,可樂無異四人卻分明從他的聲音裏聽出了壓抑着的冰冷怒意。
并非針對他們四人,而是更加寬泛地、無處安放因而帶出幾分絕望無奈的憤怒。
那與謝一十分相似的面容如今凝着冰,眉宇間的掙紮第一次如此外露,樂無異分明看到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片刻,帶着不甚明顯的嫉妒和針紮一樣的殺氣,而落在阿阮身上的時候,就溫和了許多,還帶着淺淺的懷念。
——喵了個咪的,就算仙女妹妹長得比我好看,但是我也不差啊,求不要用師父的臉這麽厭惡排斥地看我QAQ!
樂無異深深感受到了來自遠方的惡意。
樂無異的沉默顯然給了陷入某種微妙情緒的初七錯誤的暗示,他唇角緊抿,緩緩拔刀,刀鋒直指樂無異,鋒銳的寒光映在他墨色的眼眸中,便是暈出一片凜冽殺意。
“交出昭明——否則,你們一個也休想離開。”
——這殺氣……
“為什麽……”
樂無異握緊了昭明,下意識地想要擺出迎戰的姿勢,可身形晃動了下,最終仍是頂着初七幾乎可以說是針對他的殺意克制了自己的動作,只站在初七的面前,對直指自己的刀刃視若不見。
“你雖然對沈夜言聽計從,一直幫着他從我們這裏強奪昭明,但是之前幾次交手,我都只能感覺到戰意,從來沒有感覺到你對我們的敵意,甚至……我總覺得,因為師父的關系,你對我們多少還有些手下留情。但是這一次……我能感覺出來,你是真的想殺了我,可是……為什麽?”
“……”
初七沒有回答。
樂無異細細打量着他的神情,有些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睛,試探着開口。
“你……在嫉妒?”
初七皺了皺眉,神色越發顯得冷峻。
樂無異倒吸了一口冷氣,不知怎麽就是想到之前從阿阮口中聽到的,謝衣與謝一曾經的親密無間,心裏便是浮起些荒謬的笑意。
“……因為,師父對我很好?”
夏夷則三人齊刷刷看向樂無異,那目光分明都寫着樂兄/無異/小葉子不要胡鬧,樂無異頂着莫名的壓力,一旦開了這個腦洞接受了這樣的設定,吐槽的話語就根本停不下來。
“之前就覺得,師父有時候會走着走着就出神,在捐毒的時候看到你也沒有那麽驚訝,所以你和師父一早就見過了吧,沈夜從一開始就讓你跟着我們了?不過那時候師父應該還不記得你,你……是不是也沒有想起師父,所以在那時候,才會……毫不猶豫地殺了師父?”
樂無異始終關注着初七的神情,說完這句話後停頓了許久,最終只是自嘲地勾了勾唇角,無聲地笑了。
“……不,就算那時候你想起了師父,結果仍然不會有任何改變。”
“初七,或者我現在應該叫你謝衣。”
樂無異的聲音變得有些冷,斂去面上的溫情,鄭重其事地與初七對視。
“你摸過三世鏡了,對嗎?記起了一切之後,你現在的心情如何?親手……殺了師父,還拿着他的頭顱做成的偃甲刀,你的心裏,可曾後悔,可曾難過?”
樂無異閉了閉眼睛,神色有一瞬間的脆弱,可他很快睜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初七的神色,不知是不是想要從他面無表情的臉上看出哪怕一絲一毫的痛苦和悔恨。
“雖然沒有親眼見過,但是我知道、我就是知道,對師父來說,你和我們都不一樣,是很重要、不,是他最重要的人。我……師父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便和我說過,我很像他年輕的時候——那時候,他想起的應該是你吧……謝衣,其實,我一直很嫉妒你。”
“夠了!”
初七終于出聲打斷了樂無異的話,他握刀的手那麽用力,指節都泛着森白。
“你,拔劍。”
“謝衣!”
“……太晚了。”
“什麽……意思?”
“你不會明白。”
初七并不打算多說,從他有意識開始,足足百年的時光,他所見所聞都只有沈夜一人,夢境太過遙遠,而他終在冰冷的現實中被打磨成了一柄摒棄情感的利刃。
如今,他僅剩的、寄托在虛無回憶中的溫情,也随着謝一的死去而消逝了。
“謝衣早已在百年前,死于捐毒。如今站在這裏的,是以偃甲和蠱蟲續命的傀儡。”
——我不是謝衣。
“……怎麽會!”
“為什麽——為什麽會是這樣……”
“多說無益。”
初七斂下眉眼,目光定在自己的手中。
那是一把刀,那是謝一。他也是一把刀,他是初七。
“主人有命,我便不惜代價替他完成。”
——但有兩點,我和他是一樣的。
——其一,是對我和謝衣而言,謝一的存在,都是獨一無二難以割舍的至真至重。
——其二,是對我和謝衣而言,謝一……都不會是唯一的、最優先的那個選擇。
作者有話要說: 三世鏡什麽,可有用了。
其實初七和謝衣還是有些不一樣的,比如說謝衣這麽想着,他會掙紮放手,但是初七……死都不放
☆、八十四
“你!”
樂無異瞪視着初七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不知為何心底忽然浮起些怒其不争恨其不悟的惱意,他深呼吸了兩下,好容易才平複下心情。
“說實話,我對你并非心無芥蒂,縱使知曉你曾是謝衣,縱使你有着和師父一模一樣的面孔,但是、但是我無論如何——都忘不了捐毒那一晚,你将師父……斬殺的場景。”
他皺了皺眉,握着昭明的手緊了緊。複有抿緊了唇角,擡眼看向初七。
“可我并不想與你一戰。也許你忘記了,也許你根本不屑于記起,但是我知道,不論是謝衣還是初七,師父他……都不會願意看到你受傷。所以,他才選擇了死在你的刀下……”
樂無異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從初七的眼中看到了一絲極深的晦澀,很快地浮起,又像水面下潛藏的詭谲暗影一樣迅速沉下。
他搖了搖頭,目光沒有離開初七,以一種警惕又微妙的專注一直注視着他,然後伸手将昭明遞給了站在自己身側的阿阮。
“師父是那麽溫柔的人,今日無論你我誰勝誰負,他都不會開心。只可惜……也許,這就是傳說中的命運,是命中注定。”
“小葉子?”
被硬塞進來一柄昭明,阿阮顯然有些跟不上節奏,略顯茫然地看向樂無異。
樂無異卻并沒有回答他,而是從腰間拔、出晗光。
“對不起,師父,我盡力了。但……還是不行,對不起……希望,你能原諒我。”
他低低地開口,自言自語般。
初七看着蓄勢待發的少年,心裏那種古怪的感覺更明顯了。他垂眸看了眼自己手中長刀,忽然握緊,翻手将長刀指向樂無異。
——對不起,謝一。
——但我,必須如此。
樂無異看着初七,看着他手中的長刀,忽然笑了。
“……師父,弟子要出招了。”
“請賜教。”
初七冷冷的回應。
【莫急莫急,慢慢說來。】
那人一身月白長衫,衣角是棕色的鑲邊,在夜色下突然出現,美好的恍如一個不小心便會驚醒的夢境。
一劍刺出,劍芒後是樂無異嚴肅的臉。
一刀遞出,刀身映出初七冷厲的神情。
【謝一,我喜歡你。】
青綠色的祭司服下擺垂落,站在矩木枝上的青年伸手捂住了另一人的耳朵,凝視着他的目光溫柔又深情,靜靜的傾訴着他那沒有辦法傳達到那人耳中的話語。
刀劍相擊,金屬摩擦擠壓發出的聲音刺耳又牙酸,落在兩人耳中,便是同時浮現出那人的身影,再便就是不約而同地松了力道,一觸即走。
【樂公子心思澄澈,實在難得。】
那人溫柔地笑着,目光沉靜而又包容,手籠在廣袖中,似乎下一刻便會彎起眉眼,伸手寵溺地撫上少年的發頂。
樂無異一擰身,擡手從袖中投出了飛爪。
【來者是客,今夜月朗星稀,涼風習習,舉杯對月最是惬意,閣下若是尚未離去,不妨一用。】
那人端着一碟子食物,皎然的月色也比不上他眉目間的清朗。他的目光投向空無一人的樹旁草中,包容而又溫柔的眼神像是凝視着某個站在那裏的身影。将碟子放下,他微微一笑,轉身潇灑從容地離開。
初七略一側身,将長刀豎在身前,隔開了樂無異的飛爪。被擋住的飛爪在刀身上一格,依着慣性在刀身上纏了幾圈。
樂無異一用力,狠狠拽着繩子往後一拉,初七手中的長刀便向着他的方向傾了幾分。
【那——謝某便喚你‘無異’如何?”】
那人似笑非笑,難得帶了幾分促狹,看起來比之平日生動了許多。
初七一翻刀身,飛爪的繩子繃得筆直筆直,像是下一刻就會斷裂。
眉腳下壓,初七眼神一凜,繩子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寸寸斷裂。
【雖然……還想再多和你說些話,但——我有必須要保護的人,所以……抱歉。】
這麽說着的時候,那人的眉眼間便浮起薄薄的悲涼,看過來的目光卻是始終不離左右,溫柔中又帶着難以言說的期冀。
初七斂下眉眼,長刀在身前掃出一片扇形的刀光,他身形急退,長刀在身前交錯,刀光交織成一片密密的網,向着樂無異兜頭壓下。
樂無異将晗光橫在身前,一擡手召喚出了自己的偃甲,借着它的掩護在刀網中左沖右突,還得分神躲開被初七的刀光斬斷的石柱。
被刀光割得遍體鱗傷的偃甲發出吱嘎吱嘎的聲響,冒着煙歪歪扭扭地向着初七沖去。
氣勢洶洶向自己沖來的偃甲果不其然,在即将接近的時候爆炸了。
早有準備的初七幾個翻騰,靈巧地避開被爆炸的力度掀翻的碎石。
樂無異和初七隔着墜落的石塊遙遙相望,一齊動了。
【恩,叫是不叫?】
【好久……不見。】
刀鋒與劍刃再一次撞擊在一起。
樂無異手中晗光一閃,禺期氣急敗壞地現出身形,瞪着樂無異的模樣似乎是很想指着他的鼻子一頓臭罵,可他看了看似乎游刃有餘的初七,冷哼一聲,強自忍下脾氣,閉上眼比了個奇怪的手訣。
阿阮手中的昭明回應一樣亮了起來,連帶着初七手中的長刀也似乎泛起了淡淡的光,禺期有些意外地看了那柄忘川一眼,不知道想了些什麽,神色微凝,隐入晗光中。
光芒大作。
“你很強,非常強。”
樂無異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勉力支撐起自己的身體。
他擡頭看向初七,面上浮起些不甘。
“……若不是禺期助我……你,方才為何突然收力……”
“……”
初七站起身,他沉默着看了自己手中長刀,對自己方才那一刻的猶疑和退縮心知肚明卻又不能言說。
他微微皺了皺眉,将長刀收在身側,擡眼看向樂無異時候又恢複了那副面無表情的模樣。
“力有不殆,如此而已。你贏了。”
“但——”
樂無異還想要說些什麽,卻被突如其來的震動打斷了話語。
聞人羽擡頭看了看不斷墜落石塊的穹頂,在四人中可以說實戰經驗最為豐富的天罡變了臉色。
“遭了!你們剛才打得太兇,這裏要塌了!”
腳下的震動越來越頻繁,包括初七在內,五人都站得東搖西擺起來,別說再打一架了,連走動都變得困難。
在之前樂無異和初七戰鬥時候為了不被波及而退到門邊的聞人羽和阿阮被夏夷則先推了出去,他轉身想要去找樂無異,卻眼睜睜看着那扇石門在自己眼前關上,而透過門縫,努力奔跑來的樂無異頭頂,有一塊巨大的石頭正在墜落。
“無異!!”
“小葉子,上面!”
“無異,小心上面!!”
樂無異下意識地擡起頭,看着急速落下的石塊睜大了眼瞳。
石塊轟然墜地,砸起一片灰塵。
樂無異半倒在地上,胸口一陣氣血上湧,咳了好一陣後,才有些茫然地看向站在一旁的初七。
“……你為什麽要救我?”
“以你一命,換昭明。”
……因為,他不會想要看到你死。
“喔,這樣……那邊門怎麽關了?你幹的?”
“剛才出口石門大約是受了震動,突然間自行落下。要是阻斷法力流動,它或許能重新開啓,你讓那名阮姓女子使用昭明便可。”
“行,知道了。……你怎麽不動?”
“……我是陣眼。我若走出一丈之外,這片空間便會不再受我操控,立刻崩塌。”
“……好,你等等,阮妹妹一開門,我就帶你出去。”
“……”
初七閉上了眼睛,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內部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嘎聲響——不僅僅是之前受的傷,還有這陣法傳遞來的重壓。
石門在阿阮和樂無異的努力下緩緩打開,樂無異面上露出了幾分喜色。
“快,你——”
一柄長刀從初七手中射、出,恰恰擊中樂無異的腰腹,将原本不遠不近站着的他擊出了開啓了些許的石門。長刀緩緩墜下,石門也慢慢閉合。
原本站在那裏,似乎沒有任何異樣的初七倚靠在了墜落的巨石上,一點點滑下,最終無力地坐在地上。他的目光一直追着被自己投出的那柄劍,在此刻,那始終平淡無波的眼神中才漾起波瀾,一直刻意壓抑的情感終于浮現。
他微微笑了下。
“不——”
樂無異這才明白過來,他握着被初七扔出的那柄劍,狼狽地連滾帶爬地來到門邊,可石門已近閉合。
樂無異一陣恍惚,仿佛再一次看到了捐毒那一晚,讓自己先離開的師父的身影。
他手中的長刀極輕地震顫了下,忽然大力從樂無異的手中掙開,箭一般竄過将閉未閉的石門,和石門那邊的初七,一起消失在了樂無異的視線中。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我寫這一章的時候超級HIGH,感覺好爽啊呼~~
☆、八十五
厚重的石門在初七的注視下緩緩閉合,他面上的笑容還沒有褪去,便因為向着自己沖來的長刀變成了驚訝。
那是極快的,瞬息便已到了初七眼前。初七凝視着自己的忘川,仿佛看着那個熟悉的、不可能再出現的身影,穿過紛紛墜落的石塊,義無反顧又從容不迫地向着自己緩緩走來。
長刀在初七的面前停了片刻,而後輕輕落在了他的膝蓋上,乖順又沉默。就像那人在自己的身前站定,微微一笑,繼而倚靠着他坐下,将手輕輕覆蓋了上來。
“……”
初七的目光沒有片刻離開自己膝上的長刀,忽然十分篤定地開口,聲音卻很輕,像是怕驚擾了什麽。
他喚着那個人的名字,帶了些只有在這個時候才會顯露出來的期冀和溫柔。
“謝一。”
初七沒有得到回應。
四周震顫的更厲害了,樂無異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悲恸又絕望。
初七聽不見樂無異的聲音,神女墓正在坍塌,掉落的石塊在他眼前砸下,初七卻只是摩挲着自己膝上的長刀,目光專注得仿佛他的世界中此刻只有這一件事情仍有意義。
比生死還要重要得多。
“謝一,你不明白。”
初七又開始說話,對着長刀,對着他自己。
“你們都不會明白。自我有意識以來,所見所聞便只有一人,我是主人親手調、教出的一柄利刃——我也幾乎以為自己便是一柄利刃,無知無覺無痛無喜,主人的命令便是我存在的意義。”
“可畢竟還是不同。在百年的時光中,我有時會做一個夢,在夢裏,我就像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我看着流月城,看着你,但……那個夢不屬于初七,那是謝衣。”
初七的眉腳微微垂下,顯出些本不應該在他面上浮現的寂寥。
一手握着長刀,一手撫上自己的胸腔,掌下偶爾會傳來有力的跳動,卻并沒有那種鼓動着的生機和讓人心暖的溫度。
“你知道嗎,這裏跳動的,是蠱蟲的蠕顫。這裏行動的,是以偃術制作的軀體。”
他的手掌從胸腔移到了肩膀,又從肩膀離開,在自己的額頭輕點了幾下。
“在三世鏡裏,我看到了所有的過往,比夢境中的更多更詳細——你和謝衣的曾經。這裏有着所有的記憶,但……那都是你和謝衣。”
初七頓了頓,搖搖頭,目光堅定到近乎執拗。
他抗拒着謝衣,所有人看着他的時候都會下意識想到的那個青年。他有着謝衣所有的記憶,卻經歷過謝衣從不曾經歷的百年,他衍伸出和謝衣一般的情感,卻并不是為謝衣的情感所驅使。
初七服從沈夜,是百年時光中堅持不懈的教練,初七執着謝一,是一而再再而三的關注。
沉默了許久,初七将長刀豎起在眼前,看着刀身上映出的自己的模樣。
“而我,不是謝衣。”
刀身兩面,映出的是初七面無表情的冷冽,滿不在乎的漠然。可他又分明從這張臉上,看到了另一個人,溫柔如水的笑容,寬和從容的冷靜。
他坐着的地方也開始坍塌了,裂縫一直延伸過來。
——我就要死了。
初七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處境,也只有在這樣的時刻,他才終于對自己心底蟄伏的聲音屈服。
“謝一……”
那一剎那,初七有些恍惚,他分不清這究竟是初七還是謝衣的聲音,唯一清晰的,便是那句自和謝一第一次見面以來,便一直徘徊在自己心中的話語。
“……我想見你。”
我想見你。
不是謝衣和謝一,而是初七和謝一。
這樣的念頭,念念不忘,耿耿于懷。
地面終于崩塌,初七和碎石一起,向下墜落。
神女墓的地下很深、很深,那種一直在墜落的感覺,似乎永遠也觸及不到地面,四周都彌漫着森冷的水氣,貼着皮膚一點點向骨頭裏滲去。
初七也感覺到了冷。
他握緊了手中的長刀,如同握着那人的手,從始至終,不曾放開。
他們一同沉進了這片黑暗中。
周圍的水氣漸漸淡薄,和初七一同落下的石塊都落了地,時不時就能聽到巨大的響動從極遠的地方傳來。
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周圍的一切聲音都像是隔了一層厚厚的膜,落在耳朵裏影影綽綽聽不清晰——連風聲都沒有。
可似乎又有光,模模糊糊地映照出周圍虬結纏繞的樹根。
初七隐約感覺到了什麽,他努力地想要睜開眼睛,可是從未有過的濃重倦意席卷了他的意識,睫毛輕顫了幾下,終于掙紮不過心底的倦意,他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在夢裏,他又回到了流月城,見到了那個溫柔笑着的人。
這一次,他走了上前,對他說——好久不見,我是初七。
初七握着的長刀在發亮,越來越亮。
那光芒凝結出了一個身影,一身月白長衫、褐色鑲邊,身量比初七要稍高大些,五官與他極其相似,卻帶着不容混淆的柔和氣息。
“……好久不見。初七。”
像是回應着夢中的初七一般,他輕輕地說,伸手握住了初七緊握着偃甲長刀的手。
這便是輕輕将他擁在了懷中。
沉睡的青年似有所覺,原本不安掙紮顫動的眼睫停了下來,眉目舒展。
謝一的出現并不能阻止什麽,他們仍在下墜,速度越來越快。
不知何時,就會砸落地面,而後,這短暫的、近乎奇跡的重逢,便會再一次沉寂。
生命便是這樣,因為脆弱而格外真重,一旦逝去,永不重來。
謝一閉上了眼睛,面上沒有半點怨懑,心中一片平靜。
——這樣,已是很好。
初七沉在夢中,唇角微帶笑意。
——再好不過。
下落的速度忽然慢了下來。
謝一睜開眼睛,偃甲眼鏡也遮擋不住他鋒銳的目光,以和溫柔神色極其違和的警惕模樣打量着四周,謝一沒有看出任何異樣。
然而他們真的停止了下落,像是被什麽無形的力量牽引着一樣,向着一旁飄落。原本深不見底、只讓人以為會這麽永無止境地墜落下去的深淵,此刻一下子就顯出了平攤的地面。
謝一跪坐着,初七枕在他的膝蓋上,仍然沒有醒來。
他傷的很重。
謝一伸手撫上他的額頭,撩開他散下的發絲。像是想起了什麽,他看着自己的手,微微皺了眉——剛才的感覺……簡直像是被什麽籠在了掌心,輕輕托着,慢慢放到了地面。
或許是阿阮?
謝一搖了搖頭,不再去想。心中釋然,微皺的眉頭便是舒展。
他只微笑着凝視了初七的面容,目光溫柔而又缱绻,帶着濃的化不開的眷戀。他看的出了神,撫着他額頭的動作便落了下來,晉一停止,初七便皺起了眉頭。
簡直像是無意識的撒嬌一般。
謝一笑起來,搖搖頭,彎下腰在初七緊皺的眉心輕輕親了親。青年眉間的緊皺便舒展開了,唇角也向上彎起——更像是故意撒嬌耍賴了。
有聲音在這空無的黑暗中響起。
“神女殿下,是您嗎?”
作者有話要說: 于是我鋪墊那麽久的,終于出來了!!!
嗷嗷嗷
于是你們懂得,我又要卡文了……
☆、八十六
謝一的掌心覆在初七的眼睛上,掌心傳遞來的溫度讓機敏太過、始終緊繃如弓的初七心生安定,即便是着在一片空寂中突然想起的聲音,也沒有将他從困倦又美好的夢境中醒來。
等到初七的氣息又恢複了平緩,謝一才仰起頭,看向聲音的來處。
他看到,在黑暗中睜開眼睛的神明。
那是意外卻又似乎本該如此的、和他十分相似的面容,卻也帶着他所沒有的、神明特有的那種高貴和冷漠,在一片黑暗中顯得格外龐大。
……以這樣的角度,看到自己被放大了無數倍的臉,除了可怕驚悚之外,還有些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