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9)

以言喻的微妙呢……

謝一默默地想着,本來準備移開的手掌堅定地又覆了回去。

這位神明似乎在尋找着什麽,他的目光落在了謝一和初七的身上,并沒有因為他們與自己相似的容貌而生出片刻停留。

他細細打量着這片黑暗中的所有角落,顯得有些過分清冷淡然的神情上終于添了幾分失落。然後,他将目光投向謝一。

兩人的目光在虛空中交彙。

——司幽。

莫名的,這個名字就浮現在謝一的腦海中。

那是一個女孩子,昳麗聰慧,美好到讓人想将她牢牢護在羽翼下,避開塵世間一切紛擾。她總是喜歡将手背在身後,笑彎了眉眼,軟軟地一遍又一遍地喚着這個名字。

他不知道這位似乎應該是喚作司幽的神明,是不是也生出了這樣的幻象,只眼睜睜看着那與自己十分相似的臉上,漸漸褪去之前那盡管寂寥卻也多少添了幾分生動的神色。

他聽到一聲極輕的嘆息。

“是了,神女殿下早已殒落……”

尾音已是極輕,司幽似乎還說了些什麽,又或許,剩下的只是一切盡在不言中的落寞。

神明從黑暗中走出,每走一步,那種在這空曠無垠的空間中被無限放大的身形就縮小一點,等他站在謝一面前不遠處的時候,已經和普通人相差無幾了。

原本無邊無際的黑暗此刻淡去了許多,不知從何處亮起的幽光映照出這裏的模樣。四周是糾結的樹根,巨大而又茂密,拼命地向上攀延——幾乎是瞬間,謝一便想起了神女墓中遮天蔽日的露草。

司幽就站在這些樹根前,目光沉靜。

“雖然稀薄,但确是神女氣息無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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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謝一,籠在長袖中的手也沒見什麽動作,那柄被初七緊緊握着的忘川便響應一般浮起了薄薄的光。

凝視着那些光點,司幽的神色似乎也溫柔了下來,夜色一般的眼眸中浮動着經歷漫長歲月後沉澱下來的珍重,開口和謝一說話的聲音卻又帶着不容侵犯的高傲。

“既然如此,那吾便不追究你二人擅闖此間之罪。”

他伸出手,似乎在等着從忘川上浮起的光點落下,可那些光點像個怯生生的孩子一樣試探着離開了些,又一股腦沒入了忘川,不肯搭理那頭拼命釋放善意的神明。

司幽沉默了下,收回手,微微笑了。笑容帶着些無奈,眼底是縱容和沉痛的糾纏。

他終于看向謝一,目光仍是溫和的,卻褪去了之前的那種鮮活,自帶着神明的高高在上。他注視着謝一,謝一卻有一種被人一寸寸剝離、從裏到外地打量的不适。

司幽笑了笑,帶着幾分不以為意。

“到底也不是那般無趣。神女性情開朗,極為天真可愛,從來喜歡些稀奇古怪的事物,你二人皆為偃術造物,雖非神通,倒也精妙,加之與吾有幾分相似,無怪會沾染上神女的氣息。你——”

他又多看了幾眼謝一,大抵也是覺得這偃甲人和自己相似不說,現在的狀态也頗有幾分令人玩味。

謝一只覺得記憶中的那名司幽仙人似乎并不是這般……多話,不過轉念一想,盡管不知曉為了什麽,但他終歸獨自一人在這神女墓底待了那麽漫長的歲月,性格上有些變化也是情有可原。

……好容易見着個人,一不小心就打開話匣子巴拉巴拉什麽的,也是很正常的。

謝一面色如常,淡然回視,全然看不出腦海中翻騰的不靠譜想法。

——或許,被憋在忘川裏那麽多天,和初七近在咫尺卻又咫尺天涯的難言沉痛,讓他的性格也産生了某種微妙的變化也說不定……

唯有初七雷打不動,枕在謝一溫度正好柔軟度正好根本就是為他貼身打造的膝枕上睡得正香。

不對……或許這種程度應該叫做重傷昏迷……

“是偃甲卻有靈識,似人又無魂魄,若說物久生妖,卻又總有些古怪……原來如此。”

司幽細細打量着謝一,眉頭微微皺起,忽而又舒展開來。

再看向他的目光,就平添了幾分親近。

“……小家夥,你我倒是有些淵源,今日救你二人一命,也算是冥冥中自有定論。”

“上神何出此言?”

謝一第一次開口,兩人的聲音幾乎是連接在一起,對比之下,更為相似。

司幽的面上甚至浮起了些溫和的笑意。

“昔日神農神上感懷烈山一族為補天所作的犧牲,便将一滴神血藏于矩木,以助烈山族人不飲不食而活。然神血威力巨大,為防神血為做他用,吾便分出一分神識附于矩木之中,以守護神血。想不到經歷漫長的歲月,那一分神識竟是也有了自己的意識。”

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說的輕巧,卻遠遠不止分出一分神識那麽簡單。是以當他回到神女身邊時,那總是笑着的女孩子第一次露出了焦急難過的神色,之後便是把自己喜歡的吃的玩的統統送到自己身邊來——想到這,司幽面上笑容越深,也真切了許多。

“這麽說來,你……也算是我。既然如此,我便再助你一助。”

他向着謝一走去,本來不遠不近的距離立刻便縮短近無。他擡起手,陌生的法陣在他指尖亮起,如同清風拂面,點點靈力便将謝一和初七聚在其中。

“多謝上神。”

謝一沉眸細細查看了下初七體內的靈力流動,無恙後才覺心中安定。

他并沒有去看自己的模樣,只伸手撫了撫初七的發鬓,微微一笑,繼而看向司幽,就着跪坐的姿勢,依循記憶中的古禮,真心誠意地司幽一禮。

司幽坦然受了他一禮。

“謝倒不必。你如今雖與常人無異,卻并非因我當初的一分神識,而是經人取矩木精華為心,以烈山族人之血灌溉,方得如此。我不過是代你,承了他這份情罷了。”

“……”

謝一又低頭去看睡在自己懷中的初七,目光中的溫情沒有任何掩飾。

司幽看着他們,忽而搖了搖頭,油然而生出一種自己等得太久,已經和外面的世界脫節了的茫然。

可那又如何?這漫長的等待,他甘之如饴。

“不知上神……今後打算如何?”

謝一仰頭看着司幽,對這素未蒙面的神明心生親近。

司幽笑了笑,并沒有直接回答,他伸手虛虛一指,便有一條細長小路自謝一腳下向着遠處延伸。

“我雖助你二人傷愈,但畢竟力有不殆。你們若是并無要事,不妨在此地将養些時日,若要離開,便沿着這條路一直向前。”

“至于我……雖然她從來不說,總是笑着,但我知道,神女最怕的,便是寂寞。”

司幽擡頭看了看上面,那裏是縱然極目也無法看穿的深遠,可他卻似乎看到了什麽,整個人的氣息都變得平和下來,面上甚至帶了幾分柔軟的笑意。

他收回目光,帶着幾分不足為外人道的滿足,只又繼續說。

“所以,我在這裏,守着她。”

作者有話要說: 司幽和神女什麽的,其實我很喜歡來着

☆、八十七

初七醒來的時候,恍惚只覺得自己仍在夢中,那個熟悉的面容和自己離得那麽近,眼眸中滿滿地只倒影着自己的模樣。

“謝……一……”

初七呢喃着,聲音裏還帶着幾分失神的恍惚,他凝視着停在自己上方的面容,總是顯得過于冰冷沒有情感波動的臉上浮起了淺淺的笑容。

他極少露出笑容,這乍然出現的微笑,便仿佛猶覆着冰雪的枝頭俏生生綻放的梅花。謝一也跟着笑起來,他的笑容驚動了仍沉浸在不可知曉的念想中的初七。

初七又喚了一聲,眼眸都彎起,笑得那麽溫柔。

他向着謝一彎起的唇角伸出手,掌心輕輕地、帶着些小心翼翼地貼在了謝一的面頰。

“這可是夢境?若是如此……倒也不錯。”

謝一微笑着搖了搖頭,伸手覆在了初七的手背上。

薄薄的溫度便透過接觸的皮膚傳遞了過去。

初七眼中的迷蒙漸漸褪去,那種刀刃一樣的冰冷和鋒銳重又出現在他的眼中。謝一像是完全沒有察覺到他的變化,仍舊溫柔地笑着,對他輕輕說。

“這并非夢境,我一直都在。”

“你一直都在。”

初七跟着重複了一遍,微微皺了皺眉,從謝一掌心中抽/出手,右手撐在地上支起身子坐了起來。謝一便也挺直了胸背,從原本調整好讓他睡得更舒服的姿态變回了讓自己更加輕松的跪坐。

初七轉過身,左腿曲起,目光自謝一的腿上掠過,說不出是不是有些留戀,只是下意識如此。手指微微收起,有東西擱在掌心的觸感讓他一愣,繼而低頭,意料之外地看見了自己的忘川。

“……”

初七看了看忘川,又看了看謝一。

謝一坦然微笑。

初七再看看忘川,又看看謝一,單手撫額,覺得自己有些頭疼。

謝一毫不客氣地笑出聲,絲毫不掩飾自己被初七的動作愉悅到的心情。這實際上和初七印象中那個溫文爾雅的青年并不相符,但卻和記憶中那個會耍小脾氣有些惡趣味的珍寶重疊在了一起。

初七的目光柔和下來——盡管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

說起來,其實他和謝一并沒有見過幾面,而且那幾次相見還都不是什麽令人愉快的記憶。第一次,是他尾随至靜水湖居,第二次,就是在捐毒那一晚,他将謝一斬殺。

可他又見過謝一那麽多次,在無數的夢境中他的目光始終無法從這個人的身上移開。他握着忘川,便像是牽着他,不願放開,他自言自語,便像是在和他說話。可當真的面對着謝一的時候,初七卻又顯得局促起來。

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想要說的話就在舌尖,卻又在謝一的笑容中退了回去,變成另外的、更加斟酌的語句,重新湧上。

周而複始。

謝一伸出手,即将觸碰到的時候,初七一擡手,半點都不委婉地躲開了他的觸碰。

謝一便收回手,籠在袖中,眉眼間的笑意淡去了幾分。

“捐毒一戰,我确是敗于你手,軀體被毀僅剩頭顱。後大祭司将我交于瞳,改造成這柄忘川,重又交付你手。尋常偃甲,靈力軸被破壞便是‘死去’,我卻不知為何,仍留有一絲意識,能夠感知外物,可惜終究意識稀薄,無法凝形。”

謝一并不是第一次有過這樣的情況,在流月城時,他便曾有過兩次這樣的情形。

那時……還是謝衣。

他幾不可聞地輕輕嘆了一口氣,目光溫柔又堅定地看向初七——不知為何,他的神色實在有些過分的難看。

“但不論如何,我确實一直都陪在你左右。”

“你想要陪伴的,是謝衣,不是我。”

沒有等謝一的尾音消失,初七便硬邦邦地截過了話頭。

在謝一說話的時候,他的目光沒有一刻離開過他的面容,近乎本能地捕捉着謝一面上每一絲神情的細微變化。

——謝一眸中那片刻的懷念與溫和的柔軟,他看的清清楚楚。

胸腔中的蠱蟲不知做了什麽,初七察覺到了比以往深刻的多的痛意,他下意識地伸手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我與你,是敵非友。如此厚愛,不過徒勞。”

“于你徒勞,于我,卻是心甘情願。”

謝一微微彎起眉眼,戴着偃甲眼鏡的面容顯得越發溫雅。

可初七看不透他的眼神,看不懂他藏在笑容下的東西。

心中的刺痛鼓動着,緊皺了眉頭,初七的眼中湧起了怒意。

原本松散坐着的姿勢變了,初七繃起身向前跨了一步,左膝跪在地上,右手越過謝一的衣擺撐在地上,他俯身逼向跪坐着的謝一。

“你是偃甲,一次未死,難道次次都不會死?我不是謝衣,主人有命,縱使千百次,我仍然會毫不猶豫地向你揮刀。”

初七伸出手,扣在謝一的脖頸上,指腹慢慢陷入柔軟的皮膚,寸寸收緊。

“即便如此,你仍是——心甘情願?”

謝一只是閉上了眼睛。

初七卻覺得像是有火從皮膚接觸的地方燒起來,灼熱難耐。

喉頭錯動了下,他的目光無法控制地落在謝一的唇角,那股灼熱便從指腹一路燃燒到了空落落的胸腔,一發不可收拾。

那是初七從未體驗過的感覺。

他狠狠閉上眼,猛地松開手,像是甩開了什麽髒東西一樣皺着眉,啞着嗓子低斥。

“……冥頑不靈!”

謝一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脖頸,看着抱着偃甲刀坐的離自己遠遠的初七,嘆了一口氣。

“待得從這裏出去,你還要回去流月城嗎?”

“是,主人需要我。”

初七看也不看謝一,語氣冷硬地回答。

“好。那我便與你一同回去。”

謝一閉上了眼睛,似乎是這長時間的凝形讓他有些疲倦。

感覺到這細微的動靜,初七才将目光移向他,眼神有些晦澀,不知是在擔憂他會就此消散,還是多少有些期待着他接下來的話語。

“你要幫沈夜,我便幫你助他。”

——你總是如此。

——謝衣想要離開流月城,你便随他離開。如今,我想要回去,你便也随我……回去嗎?

——可……

初七說不出自己心中的滋味,盡管他自認摒棄了一切情感,卻仍然清晰地知道,這并不是快樂。

“……我不是謝衣。”

他再一次重複着,強調着。

謝一也再一次地這麽回答。

“我知道。”

他睜開了眼睛,看向初七。

這人又在他睜眼的瞬間,重将視線移開,死活都不肯将半點注意力遺落在謝一的身上。

像個孩子一樣,天真又執拗地宣洩着不滿。

謝一這麽想着,不禁笑了起來。

“你是初七。”

——謝衣就是初七,初七就是謝衣,于我而言,并無區別。

謝一斂下眉眼,笑容溫和。

“可你又不是初七。那名為初七的、由大祭司親手鍛造的利刃,已經折斷在神女墓中,如今的這一位,是寄托在那些迷離夢境中、卻又被我喚醒的活生生的人。”

“謝衣曾說過,我是他搶來的奇跡。”

初七面無表情,眼角餘光卻悄悄瞥向謝一,近乎貪婪地看着他專注又溫柔的神情。

他說。

“那麽,你便是我從大祭司手中,搶回的奇跡。”

——是了。

從醒來後便一直有些不正常的心跳終于平複,初七有些愣怔,緩緩伸手撫上胸腔,心中卻慢慢明悟。

——是了,其實他一直期待的,便是這一句。

作者有話要說: 謝一點開了初七的某個開關。

以及,現在這麽看來,其實謝伯伯對初七的感情對于初七來說還是有點兒不公平的,不過算了,反正他們半斤八兩,攤手

光棍節報社!!

☆、八十八

完全不知道自己之前糾結要死的兩個“謝伯伯”如今正在神女墓底卿卿我我,可算是破鏡重圓的樂無異,今天也依舊沉浸在自己的痛苦和悲痛中。

他們從神女墓回到廣州已經五天了,這期間,樂無異也試着回去找初七,可神女墓的深處幾乎已經坍塌殆盡,那間墓室被整個埋入地下,沉在深不見底的湖水中。他想了很多,終于徹底地接受了他所仰慕的那個人,已經徹底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連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不,或許他還是留下了什麽。

樂無異搖搖頭,單手撐在地上站起身,右手握成拳,緊緊壓在胸口。

——至少,還有我,永遠不會忘記,曾經有一個人,淵博而又溫柔,笑容暖如春風。

“師父……”

樂無異低喃出聲,忽然笑起來,他高擡起雙臂舒展着身體,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長長舒出一口氣後,放下手撥弄了下腰間的偃甲袋。

眼睫低垂,在眼下投出扇形的陰影,樂無異彎着唇角,笑容卻總帶着幾分讓人心中心驚的陰郁。他想起了那個夢,夢裏紛紛落落的花瓣中,師父和那個人站在一起,微笑着漸漸遠去。

那時候,他看不清那個人的臉,現在想來,卻分明是初七、或者說是謝衣的模樣。

……或許,對師父來說,初七還是謝衣,對他而言,并沒有什麽本質上的區別。

這麽一想,忽然就覺得糾結着從謝衣到初七的改變的自己,實在是有些愚蠢了呢,啧啧。

樂無異搖了搖頭,唇角的弧度漸漸消失,溫柔的笑意卻慢慢在眼中彌散開來,他低低地說着,似是自言自語。

“……最後,你還是和他一起離開了啊……”

耳邊傳來一陣腳步聲,樂無異轉過頭,意料之中地看到了聞人羽。她微微皺着眉,站在不遠處有些踟蹰,不知道是不是在猶豫着該不該過來。

他沖着她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開朗明媚一如以往。

“聞人?有事嗎?”

聞人羽是來告訴樂無異,她師兄秦炀已經集結了各個門派能夠派出的戰力,目前正在流月城下方雪原安營紮寨,還有部分增援的人馬仍在路上,最晚三日後便能全部部署完畢。

盡管知道天罡形式雷厲風行,但如此迅速,仍然讓樂無異驚訝了一番——好吧,其實他是沒想到自己這麽一憂郁,就憂郁到人家兵馬都集結好了……

“對了,聞人。”

樂無異忽然開口,原本在他身邊專心走路的聞人羽被問得一愣,有些茫然地擡頭看他。

“你還記得嗎,初七的那柄忘川。”

“啊?恩,記得。”

聞人羽點了點頭,想要說那是偃甲謝伯伯做成的,可想想又覺得不對勁,便又閉口不言。短暫的沉默顯得有些尴尬,并不擅長處理這種情況的聞人羽猶豫了下,小心地擡眼偷偷瞅了瞅樂無異的神色,決定轉移話題。

“我師父說過,忘川是地界的一條河,人死之後,飲下忘川水,忘卻身前事,然後才能去投胎轉世。他說……忘川,是一切記憶的起點和歸途。”

“是啊,初七的這把刀,還真适合他。”

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樂無異說不出什麽意味地嘆了一句。

他記得那一天,自己跪倒在石門前,拼命呼喊着,想要讓困在墓穴內的初七逃離。可那扇石門仍然是緩緩地、不為所動地,閉合。然後,忘川掙脫了他的手。

那一刻,看着向着初七飛射而去的忘川,他看到的,是毫不猶豫向着初七走去的師父。

師父……或許一直都在也說不定。

“一切記憶的起點和歸途……初七、謝衣,師父,或許連他自己,有時候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謝衣還是初七吧,那我到底又為什麽始終耿耿于懷呢?我又憑什麽去認定他究竟是不是謝衣呢……”

他仰頭看着天空,聞人羽看着他。

“他最後,讓我離開,把自己留下的時候,我真的吓了一跳。我能感覺的出來,他之前對我的殺意是真的,所以我始終想不明白,他為什麽會選擇這麽做。但現在,想這些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吧。”

——總不會,是因為忽然想到了,我死了的話,師父會傷心吧……

樂無異收回視線,搖了搖頭,把這個突然冒出的可怕念頭甩開,對聞人羽幹巴巴地笑。

笑着笑着,他自己倒是先覺出幾分尴尬來,又讪讪收了,傻乎乎地伸手抓了抓頭發。

“對不起啊聞人,一不小心就對你發起牢騷來。”

聞人羽搖了搖頭,看了看樂無異,有些為難地将手抵在唇角,猶豫着開口。

“我知道,謝前輩在你心裏,和我們都不一樣,所以……無異,你說什麽,我都願意聽。我剛才也都聽的很認真的!……只是,我不太會安慰人,不知該說些什麽……”

“噗——”

樂無異笑了起來,眼睛明亮得映着日光。

他伸手親昵地揉了揉聞人羽的頭發。

“聞人你還說你不會安慰人,我現在覺得好多了~”

“……”

聞人羽默默瞅着樂無異的手臂,臉上表情愣愣的,眨了眨眼,忽然就是紅了臉。

樂無異看看她面無表情紅着臉的模樣,也跟着眨了眨眼,默默把手收了回去,兩個人就這麽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半天不做聲。

“那個……”

“你……”

兩人同時出聲,然後又陷入了新一輪的沉默。

半晌,不知道誰先打破了這份安靜,兩人都笑了起來。

“聞人,我們明天就出發吧。”

“好。”

“這一戰,我們一定會贏。”

“……是,我們決不能輸!”

……

神女墓底:

“之前與樂無異一戰,我有數次力所難繼。”

初七坐在地上,垂着眼簾不去看謝一,只涼飕飕地開口。

“可是你心疼自己徒弟,便暗中幫他。”

謝一正仰着頭往上看,也不知是不是受之前司幽的影響,他總想這麽擡頭看一看,看看是否能夠看見那與阿阮十分相似的巫山神女。

聽到初七的話,他收回目光,淡淡瞥了坐着的那人一眼,好脾氣地笑。

“我縱有心,彼時也是有心無力。”

“……”

自作的初七于是就沉默了,自顧自生悶氣去。

謝一溫柔地笑着,毫不溫柔地補刀。

“或許,是你在三世鏡中窺得昔日我與無異師徒相得,感同身受,再見他時油然而生出師徒之情,便不由自主手下留情——也說不定。”

“……”

當時确實想了下傷了他你會難過嗎這種事情,無論如何都不會承認!

初七默默扭頭。

“這裏不辨日夜,如今你的傷已好了大半,再調息片刻,我們便一同離開吧。”

欣賞夠初七小孩子一樣生悶氣的模樣,謝一體貼地轉換了話題。

“不過在去流月城之前,我想回去一個地方。”

謝一并沒有說去哪裏,他也不必說出口。

謝一和初七,自然都是明白的。

初七擡眼看了看謝一,目光死死咬住他始終溫柔的笑臉,片刻後,方才緩緩點頭,冷冷地開口。

“……好。”

回去一個地方。

回去靜水湖居,那最初也是最後的地方。

……去和謝衣,告別。

作者有話要說: 無異,我又刷了你的存在感,我對你果然是真愛(大霧

☆、八十九

沿着司幽留下的那條路,謝一和初七走了很久,從深不見底的湖中盤旋而上,最終在青翠的山坳中走出。

有那麽一段不算長的水路。

也不知是什麽原因,凫水的時候,初七和謝一都沒有使用避水的法術,所以上岸的時候,兩個人都是濕漉漉,從頭發稍到鞋底都滴滴答答地往下落水珠。

穿着一身黑色勁裝的初七還好,衣服濕了就濕了,貼在身上也就勾勒出他緊實有力的肌肉線條,穿着繁複的謝一就有些麻煩,他那裏一層外一層的,偏生又都是廣袖長衫,吸飽了水沉甸甸的,一路壓出一條水痕來。

于是只得在山坳裏尋了一處稍作休息。

初七生了火,坐在一邊,由着火堆傳遞的溫度烘幹自己濕漉漉的衣服,看似目不斜視,眼角餘光卻一直鎖在謝一的身上。

謝一難得顯得這麽狼狽,可他的神色又沒有絲毫的難堪或是慌亂,只有些無奈地站在一旁,伸手撈起自己寬大的衣擺一點點擰幹,擰得不再滴水了,才一件件把半濕不幹的衣服脫下。

初七随手從身旁拿了一根枯枝,握在手裏開始發呆。

然後他就瞥見,脫完衣服的謝一,帶着和脫衣服時候一樣不甚在意的笑容,動作自然地把自己的手臂卸了下來,開始仔細地擦幹……

初七在此刻,終于再一次體會到了隐藏在謝一溫柔的外表下的,令人難以招架的惡、趣、味!

不過,用逗謝衣的方式去逗初七的謝一,很快就玩脫了。

他拿在手裏慢吞吞擦幹的手臂被初七握着手腕往懷裏拉,不由分說地拿到自己手裏翻來覆去地看,指腹沿着手腕緩緩向上,從手肘攀爬到臂膀,初七幾乎是一寸寸地細細摸過謝一手臂的每一處,目光專注到讓謝一有些不太自在起來。

謝一唇角溫柔的笑容僵硬了幾分,剛想要開口,卻被初七擡眼看來的目光給逼了回去。

初七拿着謝一的手臂,面無表情地向着他逼近。

謝一下意識地向後仰了仰身子,拉遠彼此的距離。初七的眼底劃過一絲笑意,他不依不饒,追着壓了過去。

手臂越過謝一壓在了身後的山壁上,避無可避的謝一整個人都被初七籠在了懷抱中。

可他卻又什麽都不再做,只是一眨不眨地打量着謝一。

謝一先移開了目光。

這是一個示弱的信號,莫名開啓狩獵模式的初七自然不會錯過。他極快地挑了挑唇角,迅速得甚至無法構成一個滿意的笑容。

握着的手臂被放到了它應該在的地方,初七伸手摩挲着接合的地方,手指探究地移向謝一的胸口——記憶中浮現的那些畫面,謝衣曾經對謝一做過的那些事情,讓初七的力道慢慢加大。

他低下頭,鼻尖微微皺起,先是在謝一的身上嗅了嗅,而後便重重地咬下。

他想抹去謝一身上屬于謝衣的痕跡。

他要謝一的一切都只屬于自己。

這是近乎偏執的專注。

可初七便是這樣,他永遠也成不了謝衣,那百年的時光,讓他的感情太過純粹,也太過狹隘。

……

幕間流月城:

“禀告大祭司,城中已經全部部署完畢。還有,正如預計,那些人已經破開結界,抵達內城。”

華月彎腰對着沈夜一禮,她垂下眼簾,将所有的情緒都壓抑在自己的恭順中。

沈夜有些出神,他的目光落在桌上那束開的正好的花上,忽然開口。

“這束花,是怎麽回事?”

華月匆匆擡眼看了下沈夜,一如既往地無法從他的神情中分辨出他的想法。

華月低下頭,不再去看。

“回禀大祭司,這束花是我從龍兵嶼帶回的。大祭司數年如一日地堅持從下界尋來不同的鮮花,我不曾見過此花,便自作主張地尋來。”

“……”

沈夜的眼神有一瞬間的恍惚,他向着那束花伸出手,柔軟的花瓣碰觸着他的指腹。

恍惚間,他又看見了滄溟以自身靈力為媒,施展冥蝶之印封印砺罂,而後身魂皆散的場景。她的身旁還擺着他新換上的鮮花,數年如一日的堅持,數年如一日地在砺嬰注視下暗度陳倉,利用這暧昧的道具上微乎其微的一絲靈力,将他束縛。

——

“以後,不必了。”

他收回手,落下的袖擺掩住他握緊的拳頭。

他無可抑制地想起了那個幾乎一生都困在矩木上的女子,她有着他所無法擁有的一切,失去了比他失去的還要多的東西,卻能夠擁有他永遠也無法擁有的澄澈坦然的目光和真切朗然的笑容。

哪怕是死亡,都是酣暢淋漓。

沈夜的唇角浮起一絲冰冷的笑意。

“流月城,再也不需要它了。”

“華月,諸事已定,你也盡快走吧。記住,到下界之後,你先隐匿蹤跡等一段時日,再去往龍兵嶼。”

“……”

華月沉默了一下,直起身子和沈夜對視。

“我能不能不走?”

“你是說,你要違抗本座的命令?”

“是的。”

沈夜凝視着華月,就像第一次看清這個從小陪伴自己一起長大的女子。

他笑了起來,卻并不是因為愉悅。

“怎麽,大兵将近,你不願離開,莫不是想為本座去送死?可惜,本座不需要。”

“……”

“你若不肯自己走,本座可以封住你的五感,讓人把你送去下界。華月,你要知道,我這麽多年辛苦,是為了讓你們能活下去。不是讓你去找死。”

“……你就真的不明白?!”

華月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那麽清晰的痛苦,她深深凝視着沈夜,目光晦澀,肩膀微微顫抖,像是負擔着令人難以承受的沉重。

“我被創造出來,便是為了侍奉你而存在。龍兵嶼與我何幹?不要說龍兵嶼,便是這流月城、烈山部,又與我何幹?不過是因為,你在乎,你想要,所以,我便也在乎、想要罷了……”

“……”

沈夜靜靜地聽着,華月的眼眸裏漸漸浮起些微薄的期待,她近乎期冀地望向沈夜,聲音忽然溫柔下來。

“我做廉貞祭司,為你處理那些事務,都不過是為了讨你歡喜……阿夜,你還不明白嗎?”

“……”

沈夜沉默着,神情平靜又溫柔,溫柔得華月眼中的光芒越來越亮。

可他卻冷冷笑了起來。

“很好,原來你恨我。”

“這麽多年,我竟不明白原來你恨我。”

作者有話要說: 其實我就是想寫最後一句,摳鼻

第九十

“……”

好容易鼓足勇氣對大祭司坦白心跡的華月震驚了,她眼中的期待還沒有褪去,整個人卻已經被現實打擊的呆愣住——我仰慕的人如此逗比怎麽破?

腦海中充斥着#我的大祭司不可能如此脫線#、#大祭司你究竟是怎麽把我這顆純純的少女心理解成恨意的#、#一定是大祭司聽人說話的方式不對#、#種族不同怎麽戀愛#、#忽然累覺不愛怎麽破#、#忽然好想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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