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築夢最熱鬧的時候,總是幽夜時分。
這一日天暗,容夕踩着夜涼如水,獨自尋到後院去,然而想要偷閑的那處地兒,已經有了兩個人影,拉扯着,卻聽不清在說什麽。
微蹙眉,收斂足音又靠近了一些,借着柔月入眼的是一張半分熟悉的面容,一時間怎麽都想不起來這人是誰。
那人聲音帶了哭腔,細細顫抖着掙道:“...我不能......不能走......你放開我吧......你走......離開這兒......”
便又聽着接話:“你怎麽不能走?你怕什麽!你現在同我離開,不會有人發現!”
聽着聽着便大抵明了了意思,緩緩幾步走到亮處,那孩子驚吓得渾身一震,一轉身跪到他跟前:“容...容夕公子......”
容夕心頭嘆氣,伸手扶他起來,盯着這個無比青澀的少年,思忖半晌,依舊沒能想起他的名字,于是問:“你叫什麽?”
“...扶玥......”
“才進來兩月吧?”
“是......”
容夕擡眼望向一尺開往的另一人,逆着光瞧不清模樣,獨獨瞧那輪廓覺着似乎是這兩月間來過築夢的客人。
那人被這樣望着,似乎起了幾分心悸,偏偏事已至此,只能硬下頭皮抛出狠話,摩拳擦掌的架勢倒像要作起威脅來,道:“不想死的少給我多管閑事...放開他......不然小心丢了你的命......”
難得在心頭起了幾重嘲諷,下一刻又有些無奈與苦惱,總不能在這處把人給解決了。
衡量一番,開口道:“要了我的命倒是無妨,只是從這處去往西院別門還要經兩處奴仆,你勢單力薄,帶不走人的。”
“呸,老子不曉得走別處!”
“那你大可以試試,走哪一處,能帶走築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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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明顯遲疑了一下,容夕搖搖頭勸道:“你走吧,我若是你,要帶走喜歡的人,總會好生計議一番的......這樣魯莽無知,憑什麽護他周全。”
“扶玥......”
“徐大哥你走吧......”
“......你等着我。”
見他終于咬了咬牙轉身離去,容夕探出一指揩去扶玥滑出眼眶的淚水,道:“把手給我。”頓了頓又問:“你多大年紀了?”
扶玥一愣,伸出手去回道:“剛滿了十六。”
容夕順着那腕脈一路摸索至手肘,另一只手突然在扶玥的肩側尋着一處穴位狠狠地按下去,毫不意外地聽着一聲痛呼。
“在無名谷待了幾年?”
扶玥輕聲應他:“自幼是孤兒,記事起便在那兒了......”
這無名谷其實就是太子尋的一處培養幼年殺手的隐秘山谷,裏頭收養的孩童并非都知曉自己的身份,絕大多數是在其不知曉的情況下日複一日往身子裏積攢出重重內力。到了一定的年歲,資質好的便送來築夢,不出數月,由逸親自解了他身子裏的禁锢,授他一身武藝,成為真正的殺手;倘若是資質不好的孩子,更早幾年便會廢去功力與此間記憶,送出谷去任其自生自滅,再與築夢沒有絲毫瓜葛。
這樣的規律,恐怕只有他容夕和憐華兩人是例外了罷。
眼前的扶玥正足十六,身體裏頭如他所料地隐藏着陣陣不容忽視的氣流,可那雙眼睛卻還懵懂一如稚兔。
十六歲的時候......他和憐華兩人,早已浴血成魔了。
“扶玥,不要離開築夢。”如果你還想活着。
“容夕公子,求您不要告訴爺......我不會走......永遠也不離開築夢......”
不要告訴逸?
連自己都會撞見的事情,逸現在恐怕已經了如指掌。
“扶玥,跟我來房裏。”
少年蒼白着臉不斷點頭,跟随他身後行至樓中。
恰逢逸站在樓梯前斜倚着橫欄,雙眸翻湧着細浪,唇角挂笑地将目光掃在二人的臉上。
扶玥不自覺瑟縮到容夕的背後去,他卻只是回望一眼,無波無色的面容仿佛置身事外。直至擦身而過,才輕輕地道一句:“爺,交由我吧。”
逸輕聲笑起來,捏了捏酸痛的後頸,打着呵欠往另一方向去了。
身後的扶玥吓得不支,雙腿發軟幾欲摔倒在樓梯上,容夕眼角餘光瞧見了,回身扶住他,這才把神情恍惚的少年帶回了房中。
把人按到床邊坐下,又開口問:“扶玥,你怕爺?”
“......怕,”扶玥擡起眼望着他,依舊有些兒顫音,應道,“我做了錯事...所以我怕爺......爺會殺了餘大哥......也會殺了我......”
“你錯了,若真正是築夢的人,便從不會害怕爺。”
“......為何?”
容夕緩緩勾起唇角,安撫般地順着他柔長的發,輕聲道:“築夢的人,只會為他的一句話而甘願去死。”
扶玥一怔,莫不可思議地呆住眼眸。
“慢慢你又會明白,也并非是為了爺的一句話,而是為了另一個着實存在的人而生,而死。這才是整個築夢存活的理由。”
“我不明白了......”
“聲色之所,只是表象罷了......扶玥,你難道不曾想過,為何在無名谷生活了多年,會直接被送來這樣的地方?卻又為何來了這樣的地方,根本沒有人強迫你做過什麽......”說着,手指下移,隔着衣料從胸前撫到腰間,手指靈巧地挑開了衣帶,衣服便松散着露出了光潔稚嫩的肌膚“你這身子是否潔淨,都是随了你的意願,你就沒有疑惑過,這樣的地方,為何無人逼你?”
“為...何......?”
伸手将他推倒在床鋪上,徹底掀開半散的衣裳坦出身子,指尖貼上去劃動着,将幾處穴位連成一線,扶玥有些愣神,只覺得身體上的幾處地方被壓得火熱發燙,讓他一時錯覺是燒起來了。
許久,直至發燙的肌膚已經感到麻木,容夕突然頓住動作,雙眸凝視在扶玥的臉上,一字一詞低沉清晰地道:“告訴我,你若有一身武藝,可願為當年救你養你之人獻出一切,甚至是你的命。”
“我......”扶玥聽得心驚,渙散的眸子星星點點地凝起來,逐漸恢複清明,雙唇顫抖片刻,竟霎時變得坦然無比,應道,“我父母枉死,幸得恩人救我性命替我報仇......扶玥這條命...任君索取。”
容夕垂下眸子,掩住情緒。
這樣的話,這些年來他并非第一次聽着了,無所謂欣慰與悲憫,只是事當如此......
心頭一顫,終于下手解了最後一道穴。
身下人幾乎是全身都狠狠一抖,喉間發出分辨不明的嗚吟。扶玥睜大了眼大口喘着氣,體內有不知名的氣流在四處沖撞,幾乎要讓他血肉崩潰。
懵懂少年立時又起了恐懼之心,探手仿佛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攥緊容夕的手掌,聲聲哀求:“公子救我......我......”
容夕任由他死死捏在手掌上,指甲嵌進肌膚也不為所動,少頃,扶玥終于漸漸安靜下來,額上早已密了一層汗珠。
彼時終于舒出一口長氣。
“扶玥......你做了抉擇,往後便沒有退路了......”擡起衣袖拭去他的細汗,輕聲對他說道,“爺便是你的恩人,也是你的主子,築夢這荒唐地方,住的都是些殺人不眨眼的魔,往後...你也是如此。”
“......殺人?”
“你且記着,只要是爺給你的任務,哪怕是神仙的命,你也得去取來。”替他合攏身上的衣物,仔細地打理着衣帶,口中依舊交代着,“你若離開,命便得留下,知曉築夢的秘密,爺和另一個人都不會讓你活着出去。”
“另一個人?...是誰?”
“日子久了,興許你便知曉了。扶玥,回房去休息罷,明日清晨去爺的房裏,往後的每一個清晨都要去,直至爺對你這雙手點頭為止。”
其實這一句聽得不甚明白,然而扶玥卻起了幾分視死如歸之感,撐着身子從床上坐起來應他:“是,扶玥明白了......”
語罷翻身下床,晃了晃身形,慢慢走出門去。
房門輕輕地合上,樓下喧嚣飄飄渺渺仿佛越離越遠,容夕聽着門聲,心頭疲憊,順着床欄緩緩地低下身子,仰躺到褥上合眸假寐。
難得得沉重萬分。
心頭自嘲,原來骨子裏竟還能有這般矯情的感知。
一時間恍若置身混沌......
思緒愈發模糊,胡思亂想了好一陣,不知不覺便真的睡過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再度醒來的時候房裏一片暗沉,不知是誰把燈給熄了。欲要起身,又突然察覺身邊坐了一人,想着自己都未察覺,應當是憐華無疑了。
于是開口喚道:“憐華,你把燈熄了?”
“怕你睡得淺,便熄了。”
容夕聽着這聲音一驚,霎時從床上坐起來,借着月光斂眸細看,呆呆地喃道:“...蕭少爺?”
蕭清文抿着唇悶悶地笑兩聲,回道:“認出來了?”
容夕有些許尴尬,心頭還隐隐藏着些不安——怎麽這個人進來,他亦是無所察覺?
“蕭少爺你...幾時到的,為何不叫醒我?”說話間忙着斂下未及壓制下的內力,生怕這人看出來分毫。
“瞧你疲憊,想要你多睡一會。”蕭清文已行至桌前,重新點亮了燈盞,屋裏突然的亮堂叫容夕些微不适應地眯了眯眼,這人又快步走回來,擡起袖子擋在他的眼睛上,聲音放柔許多,問道,“你平素都這樣累嗎?我若早些知道,往日便不來那麽早了。”
容夕愣愣地盯着眼前的一片袖子,被這人給的溫柔暖得心尖打顫:“不...今日也不知怎麽了,是不小心睡過去的......倒是你,現在都幾時了,怎麽反在這時過來了?”
“呵,近幾日一直忙着一筆生意,今夜便同那生意人在酒館擺了一頓宴,話語投機,不覺便暢飲到酒館打烊的時候了......離這處又近,想見見你便過來了......”
容夕聽這溫潤嗓音道得輕柔,不覺飛紅了兩片頰,若不是那衣袖遮擋,怕是不知如何自處了......
樓裏的人聲笑語少了許多,估摸着确實很晚了,也不知離天光放亮還有幾個時辰。
“你......今夜不回去了?”
蕭清文突然愣住。
容夕等了半晌等不着答語,擡起頭去看他,卻瞧見那人眸中的幾分窘迫,一時心下訝異。
——難道這人都未曾考慮過這個問題?
“抱歉...我竟忽略了這......并非有意唐突你......”
忍不住笑出聲來。
不過是築夢裏頭的人,他堂堂蕭家二少爺,竟對他說了唐突。
容夕起身下床,伸手捋順睡亂的後發,淺淺笑着問道:“蕭少爺乏了嗎?若是乏了,在此處歇下便是。”
蕭清文依舊略覺尴尬,眼前人笑吟吟的唇角晃進他眸子深處,直晃得他胸口窒息。
想了半晌,尋着了個好路子,平靜下來回道:“這......你若不覺困乏,我陪你将上回未成的百花圖作好如何?”
容夕彎下眼眸颔首,輕道一聲“嗯”,轉身幾步從櫃子裏取出畫卷來。
蕭清文便也往桌邊行去,瞧着他動作仔細地鋪開畫卷,将畫筆顏料一一擺好。瞧着瞧着,原本“砰砰”細跳的胸膛平息下來,略微蹙起了眉頭,爾後望着他光潔的手腕問道:“那镯子怎麽沒戴了?”
語罷,瞧着他側身讓出位置,這才又往中間站了些。
容夕回道:“怕弄壞,昨夜就收起來了。”
“戴上吧,”蕭清文執筆點墨,又道,“那镯子你戴着好看,我瞧着也喜歡,收起來才是浪費了。若是壞了,往後再送你一個。”
那聲“喜歡”突然入了耳,容夕沉默一陣,輕輕“嗯”一聲回他:“我知道了,往後都戴着。”
這人也是心頭一暖,安下心點點頭,眉眼認真地點綴着紙上豔花。
那日輪廓勾得仔細,今日再畫起來,似乎順手許多。時間游走得快,不知過了多久,一副完整的百花宴已然栩栩如生地綻放在宣紙之上。
“實在是很美……”容夕噙着清淺微笑目不轉睛地看着,把朵朵豔花依次瞧過去,心頭驚豔,直覺這人畫功到底有多了得,筆下之物才能如此逼真,滿目的豔花竟然沒有哪兩朵的姿态是相似的。
“喜歡便好。”
蕭清文擱下畫筆,容夕擡起頭來又道:“你作畫的技巧比我厲害太多,不如教教我?”
“你既欣賞,我自然樂意。只是縱然學了這技巧,你現行的畫風也勿要丢棄才是...容夕,你筆觸清淺雅致,十分的舒緩,也是一番難得的特色。”
容夕點頭,瞧着那幅畫稍作思忖,又道:“這樣一幅畫,可能容我題一首詩?”
“自然可以。”
那人笑着颔首應了,他便提起筆來,筆法細緩地書道:
“浩态狂香昔未逢,紅燈爍爍綠盤籠。
覺來獨對情驚恐,身在仙宮第幾重。”
一筆一劃緩緩地題在畫卷一側,蕭清文欣賞片刻,字字小聲地念過詩句,不禁笑出聲來:“怎能不說你手巧,也能寫得這樣好的字。”
容夕抿唇,聽着他的贊許微微起了些赧意,道:“題了這首‘芍藥’,雖然是百花之圖,但心中詩詞,唯有這一首最能覺出我現下的驚豔之感。”
蕭清文淺淺勾起唇邊。
“你這心思很巧,後兩句詩,倒是把我給誇了?我畫得真有這麽好?”
“很好,生動至極,入目即可得見華景。”
蕭清文聞言又是好一陣輕笑。
他撫了撫還執着筆的玉般纖手,說道:“你這雙手,可還有不會的?”
容夕愣住,被覆住的手掌微微發燙,一時僵在那處。
那人也是一愣,這才發覺自己的動作竟莫名間便不知收斂,心下一驚連忙收回手來,頗有幾分尴尬。
“抱歉,我并非有意,一時……”
已分不清心底是期待還是擔憂着什麽,容夕腦中空白了一片。
蕭清文見他如此,以為他原是介懷的,不覺為難起來,略感無措地再度說道:“抱歉,我......”
容夕總算回過神來,急忙擡眼沖他笑一笑,道:“蕭少爺怎麽了,今夜可是說了三個‘抱歉’,可叫我心驚......說什麽抱歉,分明當是我多謝你才對,這樣美的畫,我定要好好收起來,往後,一定親自去一回南城。”
聽他如此說,蕭清文總算松了口氣,彎了眼眸颔首。
“好,那時我定陪你去看一回。”
天色依舊未亮,甚至由于幾處樓閣的華燈都熄了不少而愈顯暗沉,然而喧鬧人聲總算徹底靜下來,遠處隐隐能聽着敲更人打到了五更。
“夜入五更,竟不知不覺這麽晚了......你那會也沒睡多久吧,不如去歇息了,我便也回去了。”
“蕭少爺要在這時辰夜行?倒不如我再陪你對弈兩局,待天色亮一些再走吧。”
分明也心疼這人休息不得,卻偏偏還想再留他。
蕭清文卻立時應下來,眸中喜色分毫都不掩飾地颔首道:“那便同你執子對弈吧。”
容夕不經意望進那重歡喜裏頭,眼皮微微一抖,心底喟嘆。
方才被觸碰的手背還在微微發燙,卻又想着他方才那句問語——這雙手可還有不會的?
這雙手,哪裏還有不會的,分明是連取人性命這樣的事,也不能更為熟稔了。
唇角苦笑,只再差一點...他容夕便要忘了自己是誰了......
閉一閉眼,只一門心思擺出棋盤,千端萬端思緒,皆交由這黑白城池罷。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