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方巧把畫卷收進櫃裏,簾外又進來一個人。
非請自入,無需猜測便知曉是誰。
推手合上櫃門,轉身去望着挑簾而入的身影,垂下頭跪拜在地,聲音低緩平靜:“太子殿下。”
“起來說話。”
容夕站起身,把視線挪到他面上,這人眼角有一道可怖血痕,生生把柔和的面容切碎。
他收回眼神,低聲問候:“殿下今次來得早許多......樓裏客人還多。”
那人唇邊流淌出一聲笑來,雙眼微微彎出些光華,笑道:“容夕美人這是在趕吾走?”
“怎敢,殿下這樣講,我可要驚惶得夜不能寐了。”罷了,回他一抹淺笑,又道,“殿下稍待,我去請爺過來。”
“不必。”
方要邁出的步子頓了頓,停下來,側了身子頗有些疑惑地望着榻上人。太子瞧着他眸中不解,開口道來,聲音涼了幾分:“怎麽你不知道,逸的房裏,正留着一個客人?”
一時了然。
走到桌旁斟一杯清茶,奉到太子跟前,索性沉默起來,不再說話。
默了好一陣,聽榻上人用指甲把杯沿輕輕地撓,先開口問:“容夕,你覺得你和憐華兩人可能帶好這築夢?”
他便有意答非所問:“倘若有一天,爺的性命沒了,那麽容夕也當身首異處了吧。”
“為何?”
“因為爺對我有恩,我不會獨活。正如殿下您于爺一般,他絕不會背叛您......萬般思量,都是您想得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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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嗤笑:“容夕,你家主子曾跪在吾跟前說,‘築夢一日,當為君一日’,可眼下,他房裏頭那人,是南王。”
容夕往後一步,又一次彎膝拜下。
“爺說的絕非虛言,築夢一日,當為君一日。”
“避重就輕,向來是你的好招數。罷了,你起來。”說着從袖間摸出一只小指頭大小的竹筒,遞到他跟前,道,“待會,你替我将這密信交給逸。”
“是。”
語盡于此,也不再多說,那人起身過簾離開,未曾聽聞房門開合之聲,便已無音跡。
容夕把玩着手中竹筒,斂下眸子轉身離開房間。
推開房門,身側靠着牆的那處,有一人一襲紫衣側頭将他望着。
“憐華,你吓着我了。”
被喚這人一雙細長鳳眼,笑起來眼角斜飛入鬓,戲笑道:“你這表情像是被吓着了?”
罷了,從他手中拿過那只竹筒把玩,沉了嗓音又道:“容夕,爺這是在玩火***。以太子的脾性,能容忍至今,實在是讓我開了眼。”
“也不奇怪,其他人不知,你我二人卻是明白的,爺還是築夢的主子,太子卻早已不是築夢初為時的那個太子了。所以他方才雖說出那樣的話,卻未必舍得下那樣的狠心。”
“太子何時對爺起的這份不一樣的心思?”
容夕抿唇淺笑:“憐華,什麽話都往明面上講,你也是在玩火***。”
憐華挑一挑眉,不置可否,滿目都是盎然興味:“也是南王命大,向來無甚野心,否則太子也留他不得。”
“小心你的嘴。”容夕從他手中奪回竹筒,轉身往走廊深處去,留得他在身後聲音清澈地笑個不停。
心裏暗自想着,怕是整個築夢上下,也只有這個人,遇着什麽事情都能笑得出來罷。
拐了三回,直走到最裏頭的那間房門前,這才到了地方。聽不見裏面有什麽聲響,于是用手背叩幾下門。
“......誰?”
“容夕。”
裏頭又靜下來,容夕站在門外等上片刻,聽着懶散的腳步聲靠近,而後房門被打開,他家主子軟得像沒了骨頭似的倚在門框上,笑目盈盈地盯着他看。
“蕭家少爺走了?”
“早便走了,”頓一頓,擡眼接着道,“還有一個人來了,也走了。”
逸愣了愣,挑起了眉梢,直至他将手中的竹筒遞過去。
“啧,他怎麽不親自找我。”
容夕瞧着他披挂在身上的單薄裏衣,又瞧了瞧那幾處新鮮的紅痕,微微嘆出一口氣:“您在裏頭正歡着,他來找您,是殺了您好,還是殺了那個人更好?”
把玩着竹筒的手略一停頓,這人面上容顏終于正經了幾分,沉吟半晌回道:“他若不信我,我又何必再解釋。”語罷,才把那密信取出來細看,瞧過之後又遞給容夕,轉了話茬問:“無需安排給下頭的人了......你去,還是憐華去?”
紙上墨漬入目,分明是四個人名,容夕擡眼,手指碾動着将那細小紙片搓成灰燼。
“四個,與其一個人去,倒不如一起去罷了。”
正是幽月當頂之時。
容夕折回房前時,憐華依舊倚在原處等着他,纖弱的身子襯着耀目的紫,瞧着像一只蝴蝶。
彼時見他來了,彎唇問道:“何時走?”
“呵,你怎麽知曉?”
憐華笑彎了眼眸:“這染了朱色的小竹筒,哪回裝着的命,不得由你我二人親自去取?”
容夕淺抿了唇輕笑,把攥在手心的竹筒如同方才那張紙片一般搓碎作粉塵。
“走吧。”
紙上所書人名是丞相的四位得意門生,世人眼中凜然正氣之人,到了夜裏也不過是些沉迷欲望、貪生怕死之輩。
容夕坐在房梁上,借着幽幽月光望着房裏的那抹紫衣。
“噓......大人別出聲,奴本是您院裏一株幽蘭,仰仗您恩澤才化得一夜凡人身......大人若是驚來了他人,奴便要灰飛煙滅了......”
原本滿心防備之人愣在床上,呆呆地望着那雙噙着笑意的鳳眼,目光漸漸渙散開來,見那殷紅雙唇輕輕開合着又道:“奴想要唱支曲兒給大人聽,唱小聲一點兒,您聽聽唱得好不好......”
話落,果真壓低了聲音用極輕極緩的氣流唱起了不知名的豔曲,容夕無聲地嘆一口氣,頗有幾分無奈地阖上眸子,心頭随着曲詞哼唱,到了某時慢慢睜開雙眼,雙唇無形地數了三聲:“三。二。一。”
底下傳來一聲悶哼,縱身從房梁上跳下來,好整以暇地看着那株“幽蘭”,輕輕道一句:“幼稚至極。”
憐華笑得無聲,舔了舔指尖無意沾染上的血跡,回道:“尋些樂子罷了......你怎麽這麽快?”
“因為我不用變成什麽花兒鳥兒,還給人唱曲。”調侃罷一句,又道,“再者,那兩人都是有家室之人,我難不成叫醒他家夫人,讓她一同賞曲作樂?”
憐華笑一笑,不再回他,伸出手指拂去他面頰上幾乎不被察覺的一粒血珠,突然轉了正色問道:“容夕,你可覺着乏了?”
不覺怔愣。
“......什麽?”
“你可乏了這鮮血染指的生活?我時常想,許多年前若不曾入築夢樓,現在興許在一處平凡人家,粗茶淡飯,尋着一個知心人伴着走這天下,将想去的地方一一見識了......山川河流,去哪一處,都比這樓裏溫暖吧......”
一直壓在心底深處的軟肉像是被狠狠地針紮,呼吸一滞,想起了今夜收進櫃裏的那一幅畫。
也想起那蕭家的少爺說,願你當有一日如畫中所現,親自去這樣的地方游一游。
于是笑了笑,回道:“許多年前若不入築夢,現下早就死了......可是憐華,或許當有一日,我們亦可如凡兒一般,去到想去的地方吧。”見那人微彎眼眸輕輕颔首,攜了他的手離開:“走吧,留在這處看屍體,我可要做噩夢了。”
一語惹得憐華嗤笑出聲,心頭的些微抑郁,終于掃蕩得幹淨。
“容夕,蕭二少爺來了。”
又是一日黃昏。
容夕聞聲擡頭,瞧見憐華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把頭縮回簾後便離開了房間。
不過片刻,推門聲又起,這一回來道的,是他家主子。
“容夕,換身衣裳去陪陪你那位大金主。”
“爺,我方才收拾舊物,折騰了一身汗。”
逸挑眉應他:“那你去沐浴便是,我不信蕭二少爺還不樂意等你。”
容夕微微抿唇不應這玩笑,選了一襲水藍衣衫,轉身去沐浴清洗。
折騰了好一陣,總算打理整潔,出房門之前伸手點了自己幾處穴道,體中內息,霎時輕緩數重。
一路行到那人房前,步子很輕地推門進去,重簾未垂,一眼便能看見脫了鞋履仰躺在榻上淺寐的那人,教他微微有些吃愣。
京城已是四月天,春意盎然。
從初識至今的一個多月裏,蕭清文往這築夢跑得愈是勤起來,只是數次相處,都從不曾瞧過他随性至此的模樣。
此時看見,心頭已是微微動了一下,容夕頓了片刻,收斂腳步,極輕地走過去,将那人眉間的困乏映入眸中。
也不知是出自什麽情緒,胸口突然便沒由來得緊了緊。
有些疑惑地笑起來,又将他的唇鼻眉眼盡數烙在眸子底下,細細地瞧,心口微跳不止。
——果然是無比俊朗的一個人……
不覺間微微傾下身子,想要再近一分。
然而那人卻突然睜了眼。
大抵是本身便睡得不安穩,聽到了身側的呼吸之聲,朦胧神智一時便清醒。
容夕愣了愣,靠得有些近,素來冷靜的人竟紅了半邊臉頰。
“嗯?”蕭清文阖了阖眸子,看着眼前呆着的人,笑着開口問,“你怎麽走路都沒聲音?”
容夕張了張嘴,還未回過神來,不知作何回答。
這人又道:“也是,你瞧着身子輕,自然不會如同莽夫一般,一腳一個坑的。”一語道得有趣,容夕忍不住笑起來,心頭緊張散了去,這才站直了身子。
蕭清文翻身坐起來,穿上鞋子:“抱歉,今日随性了些,實在是有些乏了。”
“乏了,卻還是跑來這麽一趟?”戲言一句,又放柔了目光瞧着他,坐到他身側道,“我會些簡單的手法,幫你捏捏肩可好?”
蕭清文擡了眼。
“你這雙手…果然是巧,”語罷笑着站起身來,從衣襟裏摸出一樣東西,容夕尚且沒看清,那人已經執過他的手,将東西套到他的腕上,“這麽巧的手,哪能用來幹捏肩這樣的粗活。”
手腕上傳來冰涼的觸感,容夕垂眼去看,這才發現是一個翡翠镯子,镯子打磨得光滑,瞧來色澤瑩潤,油油綠意仿似正欲滴下,縱使再不識貨,也當猜得是上品。
“這?”
蕭清文笑了笑,擡着那手腕瞧得滿意。
“蕭家鋪子裏新到的東西,實在是精致,倒舍不得擺出去賣了,拿來送你。”
聽得他心頭一暖。
“...這镯子太貴重,我戴着實在浪費,蕭少爺還是收回去吧。”說着,伸手便想要将镯子取下來。
這人微微斂眉,止住他的動作,道:“拿來送你的,收回去做什麽,你這雙手實在是好,生得好看又靈巧無比,我想着就你最适合了。”
這話說得真切,那镯子戴在他的腕上,瞧來白膚翠玉,确實是很适合。
容夕盯着看了許久,眸子發軟,輕聲道:“多謝。”
蕭清文搖了搖頭,見他肯要了,方才收回手來。
“蕭少爺這樣大方,教容夕該尋些什麽來送你才好?”
“你贈我一如此親切的友人,還不夠嗎?”
“呵,當是你贈我一友人才是……蕭少爺當是我此生第一個良友。”
那人的眼角柔和地順下。
“那我自當不負此‘第一’。”語罷唇邊翹起,原本溫潤的樣子平添了無數暖意。
容夕随着他的模樣也笑起來,戴着玉镯的手腕垂下去,掩到水藍長袖之中,開口問道:“你今日瞧着這麽疲憊,不如索性睡一會得好,這房裏的床鋪是幹淨的,要不要……”
“不必了,近日生意繁忙了些,本就好幾日不曾見着你,現下睡了豈不是可惜。”
蕭清文說着,神情自若,并未察覺這一語的暧昧難明。
然而聽者有意,容夕一愣,胸口立時又“突突”地跳了兩下。
平息了半晌,才擡起頭來,眸裏靜若幽泉。
“那我陪你聊天,或者你想聽曲下棋,還是作畫?”
蕭清文看着他一臉認真的模樣,不自禁覺得愉快,回道:“作畫好了,我畫南城的百花宴給你看。”
“好。”容夕點頭,先前多次聽他講到南城,那處城市氣候溫和,四季如春,滿城豔花奪目,早已讓他向往不已。
“往後有時間了,我帶你去瞧瞧。”
蕭清文執筆認真地繪着,眉眼淺笑。容夕一愣,看這人說得愉悅,卻終究不得知自己的身份與處境,說來的話,也便只能當作兒戲了吧......竟一時湧起了幾分無奈,獨自垂下眸子笑一笑,不去道破什麽。
百花色澤豔麗,畫筆取了一支又一支,齊齊地擺了一排。
——那南城氣候太好,一年到頭,總是有花的。
然而任一個地方都有四季更替,尋着春夏暖意時,南城的花才真正說得上是南城的花,放得最美最大膽。
蕭清文畫的,便是南城的春花,春花齊綻,走在道上,都能嗅着甜香。
他嘴裏緩緩地講,筆下精細地勾繪,雖不覺時間過得緩慢,卻依舊是畫得不快。
待到幽月高懸,窗外街道上人聲愈發鼎沸之時,這副百花圖也才方巧着好了一半。
蕭清文挑了挑眉,輕笑一聲說道:“看來今夜還無法完成了。”
容夕拿走他手中畫筆擱下,遞了熱茶過去。
“下回再畫吧,你歇一歇。這畫已是輪廓豐滿了,那般華美盛景我已能覺出幾分。”
蕭清文伸手接過茶盞,口中确實幹澀,立時便一杯飲盡。
“我将這畫帶走,等作好了,下回給你帶來。”
容夕猶豫片刻,搖了搖頭。
“怎麽?”
“你平素那麽忙,何必再抽時間去畫。”
“呵,哪會一直都在忙,就算忙,每日裏也還有清閑的時候,家裏可不止我一個人處事。”
“可我……”
蕭清文不甚明白,偏頭望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樣。
容夕淺笑,輕聲道:“我想瞧着你畫,不如還是我收起來,等你下回過來吧。”
蕭清文愣住,他平平淡淡得言辭教他莫名覺得胸口一窒,緩了緩點頭應道:“那也好,你若喜歡瞧着,我便來了再畫吧。”
“我會仔細收好。”容夕又笑,叫身側人眸子深了一重。
過了半晌,蕭清文才回過神來搖了搖頭,不去多想自己為何失态,只當是太過疲憊,今夜回去需得早點睡了。
容夕不察覺他的動作,帶着幾分愉悅拿起畫紙,正欲收起來,又想着顏料未幹,于是重新放回桌上,拿鎮紙壓住一角。
這人看在眼裏,喉頭悶出輕笑,覺得平素行事清淡的容夕,偶有幾處動作會顯得活潑,瞧着實在是可愛極了。
他眼角溢着暖暖笑意,輕輕柔柔地舒了一口氣,這才理了理衣裳開口告辭:“那我今日就先回去了。”
容夕停下手頭動作,點頭回他:“我送你下去。”
這人沒有拒絕,便一直送到樓下門處。
彼時明月正好,樓外街道已同黃昏時分不一樣,車水馬龍,十分熱鬧。
容夕在門口瞧着,直至看不見那人身影。
廳裏滿是歡聲笑語,身後有人靠近,悄悄往他耳畔吐氣:“動心了?”
容夕挂着淺笑,不知當搖頭還是點頭,默了半晌,應他道:“只是同他在一起,覺得自己成了一個普通人,心頭的欲念與奢求,總會被他一層層地揭出來。”
罷了,回過頭去看他,又道:“憐華,你說會不會當有一日,這個人徹底揭開了我的冷靜,讓我變得癡狂?”
憐華笑着順他的發縷,搖了搖頭回道:“好容夕,他大抵只會教你尋着本性罷了......”
可是這築夢裏頭的人,如何能夠尋着自己的本心本性?
到了那個時候,恐怕便是窮寇末路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