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有一事要同幾位弟弟商量。”

這一日方近食時,衆人皆在後堂用着早飯,堂裏唯缺蕭雲兮未到,蕭沨晏似已習慣,也不等他便開口道來。

“今晨醒來,我尚未梳洗完畢,便收着了這麽一封請柬。”他手中晃着一紙紅折,身側的蕭清文伸手接過,展開閱罷,又遞給三弟蕭一雨。

請柬三言兩語講了這麽一件事。

恰在前不久的時候,騰青城裏現了一件古物,逢緣得手的主人是一位百歲老翁,莫姓。

蕭清文細思,微微抿唇。

莫姓,天下莫姓,只騰青一戶——這“古書世家”的稱號,從來都是擲地有聲。

莫家得了一件傳世金螭,信上便只寫了這麽一件事,餘下的客套話,便是邀客賞鑒了。

這樣的大事,江湖上卻并未口口相傳,想來莫家僅僅是紙上動墨,尚未對外放出消息。

“大哥的意思是,去?”

“自然去,為何不去?”話音方落,桌旁的蕭一雨突然掩口咳了幾聲,蕭沨晏一蹙眉,又道,“不過一雨不能去。”

“大哥,我沒事。”

“你本來身子弱,風寒未愈,我不準你去。”

蕭清文便說道:“我去吧。”罷了,又微微轉頭,望着身旁正執勺吃粥的容夕補充道:“你同我一起去。”

容夕一愣,擡頭看看他,點點頭應一聲“好”。

蕭清文本就有私心帶他出去走走,也好擺脫京城這些擾人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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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那你也帶着雲兮一道去,年紀不小了,教他學着應對。”

蕭漓眨巴眨巴眼插嘴:“那我也要去。”

蕭沨晏一挑眉,毫不猶豫回他一句:“你想都別想。”

小孩嘟着嘴埋下頭去吃粥。

“那麽緩一日,明日出發。”

蕭沨晏點頭,擡眼喚門口的丫頭:“巧遙,你待會告知四少爺,順便把這請柬拿去給他看看。”

巧遙進門施禮,伸手接過那封紅折子。

晨光打進堂內,微微有些晃眼,蕭清文轉頭,看見容夕呆呆地捏着勺子望向窗外,雙眸映着光華。

“容夕?”

“......沒事。”

早飯用罷,一行人各自散去,兩人放緩了步子往回走,一路各自都是心不在焉的模樣。

不知何時回神,蕭清文先開口道:“容夕,怎麽了?”

被他這麽一問,容夕終于停下腳步。

“去騰青一回要多久?”

“說不準,”這人搖搖頭回他,“往返路程合起來倒不足十日,不過這是如何一件生意事,要搗騰多久,值得搗騰多久,現下可都說不準。”

“這麽看來,少說也是半月有餘了......”容夕探手扯一扯他的衣袖,低聲道,“蕭清文,我......”

這人眸子立時軟下來,握住那只手放到唇邊輕輕一吻:“你想說什麽,只管說。”

他便說出口道:“我想同你去,一早就想同你去外頭走走,只是這時日道長不長,道短亦不短,我想回築夢看一看再決定。”

“好。”蕭清文答應得爽快,教容夕有些意外,瞧着眼前人微微詫異的眸子,又道,“我先前說了不阻撓你,若不答應,你即便跟我去了騰青,也一定會整日都憂心忡忡。”

“多謝你。”

他笑一笑:“明日一早就要啓程了,傍晚時分人又多起來,你歇一歇,等過了晌午,我陪你去。”

容夕淺淺笑起來,點頭輕“嗯”。

蕭清文并不食言,等到了正午時分,用罷午飯過後,便攜着容夕一道出門散步。

走着走着,便是往築夢樓的方向,然而及至花街,卻又轉了個彎,并不進去。

容夕心頭明白,白日人多,現如今他兩人若是被人瞧見再入築夢,定會惹出無數流言。于是也不作聲,依舊仿佛散步閑走一般跟着他向後門走。

後巷無人,兩人徑直入院。

這一處太熟悉,容夕停頓下步子,胸口毫無緣由地發悶發脹。

蕭清文便也停下來,轉頭看他,尚未開口詢問,就聽他解釋道:“無事,我是在想,這時辰憐華會在何處。”

“何處?”

他搖頭:“不能肯定,但應該是在房裏吧。”

蕭清文颔首應來:“那便去房裏瞧瞧。”

入得樓中,尋到門口,容夕擡手要叩門,略一猶豫,手沒有叩下去,反倒是直接推門入內。

窗邊有人一襲紫衣回頭來看,驀然一驚,雙唇微微顫抖了許久,開口喚他:“容夕......”

“憐華。”

憐華從躺椅上起身,跑過來攬緊他。

“......憐華,怎麽了?”容夕覺着他胸口跳得十分急切,心頭有些不安。

憐華卻擺頭打消他的疑慮,笑道:“沒事,沒想到你會回來罷了。”說罷,這才離了他的身子,轉頭望向後頭的蕭清文,問候道:“蕭少爺。”

這人颔首示意,又見他眸中帶了幾分不解去看容夕。

“無妨,憐華......他什麽都知道。”

憐華斂眉,一時語塞,末了,神情中的不悅轉了無奈,繼而又釋然,道:“蕭少爺知道了也好,這樣我也無需那麽擔心你了。”

容夕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只捏了捏他的手指。

半晌,又問:“爺呢?我走了這麽久,你們都不曾找過我。”

“爺不在樓裏,你來得不巧,他前腳剛去了南王府。”

“去南王府做什麽?”

憐華對着他笑起來:“還能做什麽。”容夕也淺淺含笑,聽他又說:“所以說近來一切平順,才不曾找你的,你只管安心,有什麽事,我親自來找你。”

“好,你說,我就安心。”

“你還是同蕭少爺離開吧。”

“這麽幾句話就開口趕人了,我可還站在門口的。”

憐華有些無奈地吐了一口氣,說道:“你平素可是比我懂道理的,今時不同往昔,你回來這裏被有心人看見了,總是不好的。”

“嗯,我知道,也是想要看看你好不好,我這就走。”

眼前人緩緩斂下笑容,雙眸翻湧,阖一阖眼便将萬端情緒掩下。

“......你瞧見了,我很好。”

容夕瞧着他這模樣,忍不住陣陣心疼,想了想,牽開話茬道:“對了,我明日離京,去外地數日再回來。”

“好,你去吧,近來也沒什麽需你勞心的。”

“嗯......”

兩人一同懵起來,目不轉睛地瞧着對方許久,空氣凝結得無比安靜。

“罷了,憐華......我走了。”

憐華望着他點頭:“你走吧......”

又頓了許久,這才轉身離開,一步一步下樓去,心頭悶得無可言喻。

下到堂裏,聽到有人喊:

“容夕公子。”

容夕擡頭,微愣。

擡眼望去不遠處站了一人,瞧着模樣十分熟悉,想了許久,才憶起些許,試探般喚道:“扶玥?”

那人颔首,他便有些感慨。

眼前少年眉目清冷,薄唇輕抿,面容之上帶着幾分疲憊之色,再不見當初的青澀懵懂,那時那雙盈滿畏懼的眼眸,現如今也沉靜如夜裏寂泉。

不過幾月,這少年的變化竟如此之大。

“容夕公子,我......”

“容夕。”扶玥話語未盡,樓梯上有人聲将他打斷。

三人一同擡頭去望,瞧見憐華站在那處,問道:“還沒走呢?”

“嗯,你怎麽下來了?”

“房裏悶久了,就下來了。”他這麽回答,繼而又轉向扶玥,伸手指一指自己頭發,道,“扶玥,你這兒頭發很亂,理一理。”

扶玥不再說話,只是如他所言一般伸手将披散的烏發理順。

容夕開口問道:“扶玥,你先前想說什麽?”

“......沒什麽,”扶玥眸光掃過重重樓梯,輕聲道,“只是瞧見你了,便問候一聲。”

“多謝,”容夕未覺有疑,道一聲謝,開口道別,“我要離開了,你保重。”

他又望一望憐華,輕聲道:“保重。”

憐華點頭,目送這兩人離開築夢。

直至人已行遠不見,眸光終于熄盡,低聲自語:“容夕,別回來了......”

話語低沉,仿佛掩蓋了無數洶湧波濤......

“怎麽今晨連三弟與小漓都賴床不起了?”

翌日清晨,後堂之中,五兄弟足足缺了三人。

蕭沨晏揉着眉心回他:“一雨身子不好,本也嗜睡,偶爾不來後堂用飯,倒也習慣了,我擔心他是否風寒重了,等下就去看看。”見他點頭,又挑着眉梢說道:“倒是雲兮,就要出門了,怎麽還在睡懶覺?”

“無妨,待會我去他房裏接,早飯給他帶上馬車便是。”

“哈,你就喜歡慣着他,也不小了,這回出門別給任性過了頭。”

蕭清文應一聲“好”,身旁容夕又是一夜睡得不穩,正覺着疲憊,眉頭輕斂,伸手按了按。蕭清文瞧得無奈,擔憂道:“待會在路上睡一睡吧。”

蕭沨晏瞧得有趣,頓時起了幾分調侃,抹開戲笑插個話進來:“這可算是出遠門,二弟都不知道節制?”

容夕按在眉心的手頓了頓,待明了他話中深意,禁不住起了些羞窘之意,開口回道:“大少爺玩笑了,是我睡得不熟才覺得倦乏。”

那人喉口悶出沉沉的笑:“罷了,不作弄你。”

他便也釋懷,回了一笑。

飯後收拾了一番,天已大亮。

備車出門,蕭清文當真把馬車停到了蕭雲兮的院門口。

院裏的寒凝把打包的衣裳物什盡數擱到車上後,她家主子這才揉着惺忪睡眼開了房門。

庸庸散散地欠過身體,看來清醒了幾分。

“二哥,早......”

“不早了,收拾一下跟我出門。”

蕭雲兮慢悠悠地拖出一聲答腔,走到身側的寒凝便拉着引着把他帶回房裏。

幸得是跟了幾年的貼身丫頭,如此一來動作快了不少,折騰了不一小會,這人總算神采奕奕地出房門,除了披散到腰際的長發,周身各處都收拾得幹淨整齊。

“頭發不束?”

“不了,”蕭雲兮勾眼笑答,“趕路而已,這樣舒服一些。”

馬蹄作響,帶着人離開了京城。

騰青城并不偏僻,然而青山環繞,行路稍為崎岖,且相對于京城來說,比之廖城墨慶之屬路途更為遙遠。這麽一處地方,也只蕭沨晏與蕭清文去過一次。

因着路途遙遠難行,才未打算在騰青謀商,這一回再去,實屬意外。

身側仰躺的蕭雲兮微微呵欠,拿着那紙請柬晃悠着往面上扇風,問道:“二哥,莫家搞得神神秘秘的,你猜為的是哪般?”

容夕已靠在他肩頭睡過去,蕭清文有意壓低了聲音回他:“若能猜得出來,可就不是莫家了。我只是猜想,興許收着這函書的,不止我們一家。”

“咦,是麽?我卻覺得,只咱一家。”

“如何說?”

“若是談這樣別具一格的生意,咱家去了,縱有別的商家在場,也是有等同于無,何為商賈之首,莫家定然懂;而若非生意事,那麽隐秘私話,又何來存有第三人的道理?”

蕭清文聽得笑意盡顯,訝異地擡眉,側過眼眸斂神盯着四弟看。蕭雲兮等了半晌等不着應話,睜開眸子回望過去,疑問一聲。

這人笑起來:“瞧不出,雲兮何時長大了?”印象裏,蕭家剛來京城的時候,他還不過是個十二出頭的小娃娃。

蕭雲兮意味深長地看着他仔細護在臂間的人,悄聲兒慢條斯理地答:“趁着二哥你風花雪月的時候,自顧自地長大的。”

馬車上還有随行的兩個丫頭,忍不住笑出聲來。蕭清文知他是拿容夕來笑話他,然而心頭愉快也并不避忌,由着她們去樂,淺淺勾唇又道:“你再猜猜,此去是友是兵?”

“友。”

“為何?”

蕭雲兮滿是靈氣地眨眨眼,回道:“這便真是猜的,因為我讨厭打架。”

“呵,我還以為你這樣的鬧騰性子,就喜歡同人跳着跳着打。”

“跳着跳着打?”唇角抽搐了一下,問得十分不滿,“二哥你當我是只猴子呢?”

見這人不理他,便又絮絮叨叨地開口:“二哥,趁着今日有空不妨親口講一講你同你家小神仙相識相知的故事呗,一定是多麽得不尋常,才讓我這循規蹈矩的好哥哥活生生轉了性情,是吧?”接着把頭轉向車裏并排而坐的兩個丫頭,愉快地命令:“玉枝,快說你也想知道。”

玉枝波瀾不驚地颔首:“是,四少爺。二少爺,我也想知道。”一本正經的調調直教蕭清文語塞。

“玉枝,你到底是哪院的丫頭?”

玉枝輕輕抿唇,眉目之間依稀是淺淡寧靜的模樣:“自是二少爺的貼身。”回得理所當然,這人再無話可說。

“二哥你便老老實實講了吧!”

無奈地嘆氣,妥協開口卻還是惜字如金:“日久生情。”說完閉上眼,也打起了盹。這邊的蕭雲兮還笑盈盈地等着下文,卻聽他無動于衷地補充最後一句:“就是如此了。容我也憩一會,你自便罷。”

“......啊?”

喉口溢出淺笑,再不應聲。

蕭雲兮氣呼呼地把請柬往腿上一拍,眼瞧着那張紙折子又随着馬車颠簸慢慢滑落下去,最終放棄,索性也往後挪了挪,尋着位置躺下去歇着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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