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枕穩衾溫,日子舒适閑暇得過分。

碰着一日天朗氣清,容夕倚在庭院樹下走神,恍恍惚惚間忽然十分迷惑,不知身處何地,差一點就要分辨不清是夢是醒。

離開築夢近半月之久,竟默然無事,沒有一點兒消息從樓裏傳來,讓他有些發慌,就快忍不住親自回去看看。

可是蕭清文每逢閑暇總伴在身邊,遍尋不着适當的機會。

再這麽磨下去...恐怕他就要被這樣恬淡美好的假象給侵蝕了吧......

——可是爺與憐華,甚至是太子,為什麽沒有一人同他交代什麽?平順到不可置信的程度。

越想越覺得心裏不安,以至于有人走近身邊,也未回過神來。

“在想什麽?”

那只手撫到了他的額間,容夕愣愣地擡起頭,蕭清文身後的日光有些晃眼,教他看不清這人輪廓。

想了想,搖頭回他道:“沒什麽,有些無聊,打不起精神。”

這人瞧着他半阖的眸子,伸手到眼前替他擋住光線,柔聲道:“我陪你出去走走?”

雙眼舒服了許多,容夕心頭微微動,盯着那只手,慢慢閉眼将臉頰貼上去,默了半晌,低聲道:“蕭清文,你總是待我這樣體貼。”

蕭清文沒有回他,只是含着微笑容他這般撒撒嬌。

“我有些困,想在這兒憩一會,你陪我好不好?”

“好。”這人索性坐到他身側,攬臂将他勾進懷中,恰為合适地擋住一側洩進來的日光,道,“若是晚了,我會叫醒你。”

容夕點頭,抛開滿腦子的繁雜思緒,鼻間萦繞着他周身的氣息,不一會就迷迷糊糊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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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睡便是兩個時辰,說會叫醒他的那個人終究沒忍心打擾,由着他睡到了夕照時分。

剛醒之時,還有幾分迷糊,容夕在他胸前蹭了蹭才擡起頭來,晃着眸子看了很久,才瞧清楚那人眼神裏的心疼。

“......嗯?好晚了......”

蕭清文伸手順着他蹭亂的發:“是,你睡得可沉,是真困了,你......”頓了頓,還是說道:“你這幾夜裏睡得不熟,老是翻身我是知曉的,怎麽了?不習慣嗎?可我卻想不到讓你覺得更舒适的法子。”

話語裏有些自責,容夕啞然,覺着這人是真的不能更為體貼,只是自己愈發擔憂築夢的事由,這一緣故又怎能真的同他說出口?

于是只好回他:“無礙的,我以前也常常在夜裏睡不熟,你不用挂心。”

這人聽着他的話,不知在想些什麽,食指貼着他的耳廊一遍遍地輕撫,少頃才又說道:“現下睡了這麽久,恐怕晚上又要輾轉難眠了,不過即便是睡不着,也好好躺着,休息休息......我今日又與大哥約了飲酒,我早些回來陪你。”

“不必急,你盡興就好,我沒事的。”容夕抿着笑回他,直至話落,心頭才起了別的滋味。

蕭清文同蕭沨晏兩人,已連着邀約好幾日了,即便是感情多麽深的親兄弟,也未免奇怪了些。

究竟有何事白日裏說不得,非得要在深夜時聊上那麽一會?

如此親密相處的這些時日裏,他已經發現了蕭清文那一身不俗的功夫。曾經不知曉,否則也無需為這人的安危心驚肉跳成那副模樣了。

或許他現在也就不會在這蕭府之中了罷......

一面松了一口氣,一面又更加緊張。

明明是富貴少爺,為什麽有那樣熟稔的武藝?他與蕭清文之間,相互隐瞞的事情,大抵比他所認為的還要多。

“你不用急着回來,”驀地又道,“今日覺得有些昏昏沉沉的,等到了夜裏,我還是會早點去睡,就不等你回來了。”

聽他如此說,蕭清文便放心許多,點頭應下來。

時間正好,兩人一同前往後堂用了晚飯,之後回到房裏,容夕徑直去取了棋盤棋子。

“許久未同你對弈,教我再試一回,看能不能贏你。”

蕭清文含笑點頭,墨瞳裏盡是憐惜,容夕瞧着他的眼神笑起來,說道:“知道你在想什麽,可不許讓我。”

那人眉梢微挑,頓了兩秒點頭應下來。

容夕落子極慢,一步一步,似乎思考得十分認真。蕭清文落下最後一子時,容夕終究還是輸了這局棋,卻暗自凝神細思着,轉頭看向窗外,心想,一局棋的時間,拿捏得剛巧合适。

“下次再贏你,”他笑道,“蕭清文,你是不是要走了?”

往日都是這時辰去赴約,蕭清文颔首:“是該走了,大哥恐怕已在等我。”

容夕舒展下身子,微微呵欠出聲,回道:“我先睡一會,你可不要太晚回來。”這人聽得心子發暖,極其溫柔地回他一聲“好”,這才稍作收拾,推門離開。

容夕同往日一般聽着那足音行遠,而後吹滅了屋內燭火,黑暗襲來時,探手解了身上鎖了許久的穴位,體內氣息霎時暢行無阻,游遍四肢百骸,竟讓他微微有些不習慣。

無奈地笑了笑,阖眸斂神凝住內力,這才放輕步子出門,尋着蕭清文的方向去了。

“你瞧瞧這。”桌上無酒,但只一封書信,蕭清文取信展閱,朦胧月色下瞧不清晰神情。

容夕匿身在一隅,并不急于知道信上所言之事,在夜色中望着蕭清文的輪廓,胸口隐隐約約有些發悶發疼。

不知過了多久,蕭清文終于擡頭,開口兩字驚得容夕身子微微一顫:“太子?”

“大哥,為何築夢樓與太子有關系?”

蕭沨晏略感無奈:“二弟,你問為何,我倒是答不了,不過你若是問‘如何’,我興許還能說得一二。”

“大哥請講。”

這人便凝眉認真地同他說道:“自古以來有武林人士同朝廷相關聯者,無一例不是為政者謀權,其中的利益關系林林總總,但說到底,終歸是皇權紛争。二弟,原本朝廷中的事,我們根本無需置喙,但現下我若問你怎樣看待朝中局勢,你當作何說?”

蕭清文思忖半晌,回道:“太子即位,原是正統,然而太子本是庶出,當朝六皇子乃皇後娘娘膝下親子,坊間傳聞亦是文略非凡......朝中官臣的意思,我雖不知曉,卻能猜得幾分情形,如此——要說六皇子有朝一日會取而代之,也絕非全無可能。”

“正是。”

蕭沨晏沒有多說,蕭清文又思索了一陣,突然蹙起眉頭,問:“朝中故去的那幾位大臣?”

“我猜是。”

心口一堵。

驀地想到了那夜築夢樓下,容夕護着紫衣染血的憐華,對他萬般無奈說得那句“抱歉”。

“二弟?”

“......大哥,倘有朝一日我身受險境,必當一力承擔,不拖累自家兄弟......在此之前的一切事由,容我自行決定。”

“愚蠢,”蕭沨晏聽着這話突然間雙眉帶怒,斥責道,“你同我商量,就是為了告訴我你要一力承擔?我的家人,自然是由我來護佑,雖然不願意你沾染是非,但你若執意為之,我定然不會教你一人涉險。”

“大哥,我不同意......”

那人笑了起來,打斷他的話語:“怎麽?我蕭家還惹不起這樣一位主?”話裏神情,分明桀然自信,蕭清文被他道得一怔,末了微微一笑。

“話說回來,我現在更想知道你那位容夕的意思。”

這人又是一愣,容夕匿在暗夜之中,忍不住悄悄攥緊了手指。

蕭清文卻不回話。

他略微有些失神地玩弄着手中信件,許久,将它揉在掌心碎作塵屑。

“只要容夕是一顆真心,別的我便不在乎。”

蕭沨晏嘆一口氣,擡起眼角笑幾聲,又搖一搖頭再嘆一息:“你這......罷了,随你,你只要答應我絕不孤身涉險。”

“嗯。”有些走神地往石桌上探手,熟悉的位置空無一物,他愣愣地收回手來,對着掌心望了許久,“大哥這回,還真是連酒都不備下了。”

“已無必要,”那人搖頭,“我看了這信中所述,認為你當與他開誠布公了。”

這人僵在那處的手掌慢慢地捏緊又松開,卻不知院裏有人也幾乎咬碎一口牙。

“我明白了。”

夜風簌簌。

身子還未覺得寒冷,不過一炷香的時刻,便又折身回房。

屋內燈燭已滅,他推門進去,涼薄月光傾瀉滿地,床鋪整齊,房裏空無一人。

“蕭清文。”

心頭一驚,回過身去,容夕便站在門口。

一時便全然了然,蕭清文對着他沉默,少頃,伸出手去。容夕垂眸看着身前那只寬厚手掌,一雙墨瞳情緒萬千,終于将手覆上去,繼而死死攥住不肯放松分毫。

蕭清文握着那只手往前一步,将他攬進臂間,輕聲哄道:“我相信你。”

容夕便再也隐忍不得,頭一回在這人面前恣意哭出來。

“信我什麽?”他擡起頭來問,“你所知道的,都是實情。”

這人攬在後背的手移到身前來覆住他的心口,反問道:“你可真心喜歡我?”容夕噎得說不出話來,只看着他不住點頭。

蕭清文心疼,容夕雖然生得秀氣,但在他心裏素來都不是纖弱無力的印象,只覺得任何事情放在這樣一個性子的人前,他都可以獨當一面,絕不退卻一厘。

今日這般不知所措的模樣,教他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那雙墨色濃重的眼眸還望着他,蕭清文低頭輕吻,原本只是安撫之意,不時便動了情,把人又往緊攬了攬,伸手就勢阖了房門,俯身抱起他往床鋪間行去。

倘有別話,只待天明再述罷......

容夕不知是在何時沉沉睡去,翌日轉醒之時,蕭清文正動作輕柔地替他敷眼。

“醒了?”

雙眼被濡濕的帕子覆住,容夕瞧不見他,只聽見這聲音,想起昨夜之事,明明是滿心浮躁,卻一點一點盡數平靜下來。

“蕭清文。”

“嗯?”

容夕說道:“你我相識只是偶然,我并非有意接近你,只是親近之後,太子便有意将你們蕭家商號并入麾下。”

這人不料想他一開口便直入正題,頓了頓,答道:“我說了相信你,但蕭家商號,只怕他消受不起。”

容夕伸手拿掉眼上的帕子,轉眸看着他道:“我不會再做傷害你的事情。”蕭清文竟笑了起來,勾唇順眉的模樣,教他心安,輕輕回道:“你何曾做過傷害我的事情?”

他答不出來。

這人探過手去用拇指腹輕揉他依稀還有些紅腫的眼角,放低了嗓音道:“容夕,我想知道你的想法,告訴我你打算如何。”

“我......不知道。”是真的很難。

容夕又一度閉上眼。

該當如何?有恩與有情,向來無法抉擇,再者太子觊觎蕭家,蕭清文也定與之不容,哪怕只是擺手旁觀,自己也做不到。

“蕭清文,你比築夢重要。”半晌,他睜眼開口,瞧着這人眸裏喜色,又不得不殘忍說道,“可是築夢比我自己的命還要重要。”

那人笑容凝在嘴角。

他又道:“興許那個人會做些什麽,我只求你不要與他抗衡,只當沒有這麽一件事好不好...我保證你同你的蕭家都不會受到傷害。”

“然後呢?”蕭清文問道,眉目間竟有些犯怒,“你拿你的命去效忠他,卻又在這件事情上背叛他,最後讓我眼瞧着你去死,還當作沒有這麽一件事?”

“我不會......”

“容夕你怎麽這麽傻,世人都說皇朝霸業向來是用屍身墊起來的,他的身下已經墊了那麽多屍骨,不多你一個,也不多我蕭家一家。”

這人溫文爾雅,從不似這般發怒。

容夕呆呆地望着他,見他斂下眸光終于放緩了聲音:“可我偏偏不讓他得逞。

“誰做皇帝又與我何幹,但若是置你或我的兄弟于險境,我絕不罷休。”

“......你對蕭家的心情,便是我對築夢的心情。”

蕭清文霎時無言以對。

容夕眸光一重重黯淡下來,晃神般喃道:“說到底,你與我......本就不......”

“你與我并肩便好,我不阻撓你的決定,你亦不可阻我。”

話語被截斷,有些遲疑地點點頭。

容夕心裏明白,本是殊途,這般勉強,也不能同歸。

只求再多些時日,多相處一天,他都滿足。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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