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二少爺,老夫仔細瞧過了,容公子身體确乎無恙,只怕是受了些刺激,才不願開口說話,心病難醫,恕老夫無能為力。”
蕭清文颔首,道一聲謝:“多謝老先生,青鳶,送老先生去賬房拿銀兩。”
“是。”
醫師随着青鳶出房門去,留下房內幾人。
離那日過去已有數日。
那一日肅殺,皇城內的争戰看似并未波及百姓,卻依舊害得尋常人家盡數鎖了家門,不敢踏出去一步。
整整一日,城裏都是一片死寂。
蕭清文在府上等了一日,想着容夕給他的承諾,盡力說服自己,壓下滿心擔憂,只等他平安歸來。怎知等了一日,只看見逸抱着渾身是血甚至昏迷不醒的這人來到了蕭府。
當時便急得心子幾欲跳出,所幸檢查了一番并未發現多少傷口,身上血跡,多數是其他人的。
逸走前對他講了前因後果,說道:“憐華已經死了,我把容夕送來你這裏,是希望他好好活着。”
蕭清文點頭,守在這床邊一夜,終于等到他睜開眼睛。
然而自容夕醒來,整整三日一動不動,滴水不進,連一個字都不願意開口道來。
蕭清文看着他面色一日比一日憔悴,滿是心驚。
“容夕,我是蕭清文,你同我說說話,好不好?”
床上人靠着床欄發呆,空洞雙目不知望去何處,蕭清文一陣心痛,喉結顫了許久。
身後是家中幾位兄弟,除了小漓,其餘三人盡數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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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雲兮瞧不下去,猶猶豫豫開口道:“容夕......人死不能複生,你......哎喲!”
蕭一雨氣極,瞪他一眼,扯着他衣袖帶他離開這房間。
容夕卻在那一瞬間抖了抖,眼皮酸重,兩行淚水止也止不住得往下流淌。
蕭清文帶了幾分驚訝,心疼不已卻有帶着幾分無奈的驚喜,瞧他三日以來終于像一個活人一樣有了反應。
身後大哥急忙斟茶過來,蕭清文接到手中,扶他倚到自己肩上,輕輕把茶杯貼到他唇邊摩挲。
茶水倒進去,容夕不知吞咽,淌濕了衣襟。
蕭清文嘆氣。
這人不肯喝水,這幾日都是自己趁着他昏睡時,點了穴位親自用嘴将米湯哺給他,然而這般喂法終歸喂不了多少,也只能将他這條命吊着罷了,容夕一日不清醒,便一日比一日更虛弱,難道要他眼睜睜看着他死去?
“容夕......”蕭清文急紅了眼,擱下茶杯将他抱住,一聲一聲喚他,聲音慢慢嘶啞,低語道,“容夕......我說過,你若出事我必不獨活......你是不是想要我陪你去死......”
懷裏人有了反應,抑制不住得渾身戰栗,過了許久,蕭清文聽見他哭出聲音,那雙手繞過自己的背脊扯緊了衣衫,聲音越來越大,終于放聲痛哭。
“蕭清文...蕭清文......我看着憐華死在我面前......我救不了他......怎麽辦...我該怎麽辦才好......他死了......蕭清文...憐華死了......”
蕭清文緊緊抱着他,容他在懷裏嘶聲哭喊。
身後蕭沨晏放下一顆心來,退出房去,阖上了房門。
蕭清文低頭輕吻容夕發頂,輕聲哄他:“容夕,你還有我......不論發生什麽,你還有我......”
容夕依舊哭着,不斷道着那幾句話,及至最後聲音嘶啞,再哭不出聲,只能一下一下輕輕喚着憐華的名字。
又過了許久,餓了幾日的這人終于精疲力盡,在蕭清文懷中昏睡過去。
蕭清文輕輕将他放躺到床被裏,放心了許多,相信這一次容夕再醒來,至少能好好吃點東西了。
他起身離開房間,往廚房行去,親自為容夕熬一盅碎肉粥。
容夕再度醒來,已是深夜時分,蕭清文搬了炭爐到屋內,用細細小火将粥煨着。這人瞧着他睜眼,眸裏都是掩不住的疼惜,把聲音放得極輕,唯恐再度驚擾他的情緒,道:“容夕,我熬了小粥,你喝一點好不好?”
容夕望着他,極為緩慢地點頭。
這人忙去舀粥,容夕瞧着他的身影動作,心底針刺般得疼痛。
憑什麽是他擁有這樣的幸福?
驀地想到當初憐華以為周君玉已死時說的那句話,他說容夕,這是我的報應。
報應......如果憐華是魔,那麽他也是......殺人嗜血,毫無人性。憑什麽憐華要受着報應,又憑什麽自己該得這人的體貼愛護?
“容夕?”
容夕攥緊錦被的五指慢慢松開,被捏着的那處起了一堆褶痕,他回過神來,看蕭清文已回到身邊,興許被他的模樣吓到,面上又攏了幾層擔憂。
容夕搖頭。
蕭清文不再多問,輕輕舀起一勺粥吹涼送到他嘴邊。
容夕張口吞下,吃不出味道,只餘下滿心苦澀。
一碗喂得幹淨,蕭清文很是欣慰,輕聲哄着又問:“容夕,再吃一碗好不好?”容夕聽着卻搖了搖頭,蕭清文也不多勸,唯恐他不高興。
眼下容夕依舊不肯說話,可好歹能對他有所回應,蕭清文心下石頭落地。
“那你再睡一會,等天亮了我帶你去外面曬曬太陽。”
由着他給自己擦拭嘴角,扶着他躺回被中,聽話得閉上雙眼。
腦中悶悶只想着:蕭清文,不要對我這麽好......
“容夕,近來天氣逐漸入了盛夏,再過幾日便是乞巧之日,七夕佳節。我帶你去夜市裏看花燈,猜字謎......等過了夏入了秋,就沒什麽好看的了,那時候我帶你去南城,那兒的秋天依舊繁花似錦,美不勝收......冬日裏我們回京城看雪,來年翻春,我還帶你去南城,瞧更多的花去......”
又是一日白晝,陽光正好,蕭清文在院中樹下擺了涼榻,擁着容夕躺在上面乘涼,一邊獨自叨叨不休。
這幾日容夕恢複了不少,能聽話得好好吃飯休息,只是依舊未同他說上一個字。他也不急不惱,一個人耐心地說着哄着,想着終有一日,能叫心頭這人解了心結。
容夕靜靜地聽他說着,半晌緩緩阖上眼,悄悄伸手環住蕭清文腰身......
入夜時分,容夕靠近蕭清文懷中,輕輕地執着的他的手探進自己的裏衣,蕭清文有些驚訝,半晌彎眸輕輕笑起來,俯身覆上他的身子,予他一夜溫存。
天色将明未明之時,容夕睜開了眼睛,身邊人還睡得沉,他悄悄地點了蕭清文睡穴,埋首下去在他唇上淺吻許久,終于萬分不舍得下床,穿好衣物,獨自梳洗整齊。
環顧四周,似乎也沒什麽需要随身帶走的東西,反倒是想要将手镯留下,然而觸碰到那一方镯子時,想起蕭清文眼中情義,記得曾經答應他說再不取下來,終究還是罷了。
轉身取走了最初相遇時那副夢裏江南,再回望一眼床上熟睡之人。
容夕笑了笑,低頭吻手中畫軸,轉身推門離開......
“扶玥。”
“容夕公子?”被喚之人滿目訝異地擡首看着來人走近。
容夕道:“我來同你道別。”
扶玥蹙眉,疑問道:“可你不是在蕭清文身邊嗎?”
他聞言搖了搖頭。
“我放不下憐華的死,留在蕭清文身邊,我覺得痛苦。”
“......容夕公子,逝者已逝,你活着,原本應當更為憐華公子而珍惜有心人。”
“扶玥我......”容夕神色黯淡下來。
沉吟良久,緩緩又道:“是我的終究是我的,不是我的我無論如何都無福消受。”
“你這樣又是何苦......”
“罷了,”容夕擺首不提,問道,“倒是你,當真決意留住這築夢?”
扶玥颔首。
“築夢再不用僞裝成聲色之所,現如今,築夢就是築夢。原本那些人死了不少,也還活着不少,活着的人不願離去,我也不想走......容夕公子,我在這裏覺得心安,留在爺身邊,我覺得心安。”
“爺現在......還好嗎?”
“他好,只是......”扶玥有些猶豫,沉默一陣嘆一口氣,實話道來,“爺要帶着築夢離開京城,太子......不,皇上不應允,天天将他束縛在身邊。眼下這築夢,也被迫吃起了皇糧,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說到最後,扶玥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又接着說道:“誰知道呢,興許有一天我想走了,便也走了吧。”
容夕輕輕“嗯”一聲,勸道:“爺與皇上該如何,那是他們自己才能決定的事。而你,還有築夢裏其他的人,假如有一天願意離開了,便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人吧......過去的一切都不在了,築夢即使還在,也不是以前的築夢。扶玥,你還很年輕。”
“我知道了。”扶玥應下來,眉宇并未全然舒展開,擔憂道,“容夕公子,你去何處?”
“不知道,四處走走,我還得回無名谷一趟,我要把那裏毀了,讓那兒的孩子都離開。”
“嗯。”
“倘若有緣,會再見的。扶玥,我走了,爺那邊......你替我轉告一聲便好。”
“好,你保重。”
容夕又一度颔首應聲,終于了無牽挂的離開。
“大哥、二哥,洛筠秋找着莫家要尋的人了,你們......”蕭一雨同洛筠秋一同去尋找蕭沨晏,被巧遙告知說他去了二少爺房裏。急急忙忙又趕去蕭清文房中,卻見這二人愁眉不展的模樣,蕭清文更是幾近絕望的神色,霎時教他說不出話來。
好半晌,才輕聲問道:“兩位哥哥這是怎麽了?”
蕭沨晏回道:“容夕不見了。”
蕭一雨愣了愣,細思片刻問道:“會不會只是有事出去了?”
蕭清文終于擡起頭來答他:“他走了,他帶走了那幅畫......便是真的走了。”
蕭一雨語塞。
身側洛筠秋遺憾地嘆氣,道:“怪我,若是再早一點查出來便好了。二少爺,莫家要尋的那個孩子,就是容夕。”
蕭清文聽得不可置信。
“我當日和容夕對證時,分明覺得不可能是他......”
洛筠秋回道:“平素找個人,只需兩三天便找着了。這次找了這麽久,就是因為總覺得不是容夕。
“我已經印證過了,當年容夕與他生母的确是在京城邊郊那處小村落裏。他母親難産,生下他便去了,臨死前把他托付給了穩婆。那穩婆覺着自己老了,帶着他只怕照料不好,又将他托付了一個南方而來途徑此處的容姓婦人。說來容家家境還算殷實,可惜容家當家是個江湖中人,從前便有不少仇家,容夕兩歲的時候仇家尋上門來,讓他從此沒了這對養父母,也就是那時,那個什麽逸,當年才十多歲,便将容夕帶回了無名谷中,親自帶着長大。”
蕭清文聽得心頭酸楚泛疼,只覺得容夕幼時命苦,現在好不容易一切安定,他卻自己過不了自己的心結。
神思還未回來,身旁蕭一雨已靠近來,擔憂地喚他:“二哥。”
他擡眸,聽他問:“你決意如何?”
“......人既然清楚了,那麽莫家那邊,我會書信一封好好說明的。”
“我是說...你不去找他嗎?”
這人沉默。
房裏一片死寂,只聽得蕭沨晏不時嘆氣。
過了一會,蕭清文開口道:“不找他了。”
幾人皆是不解神色,他緩緩道:“我這樣體貼對他,亦不能讓他忘了那些事情,那麽即便是找着了,也只會讓他痛苦。與其找他,不如等他。他需要一個人冷靜,我便一直等着,一年兩年又如何,哪怕是十年二十年乃至窮盡這麽一生,我也願意等他回到我身邊。”
他言辭間神色堅定,雙眸也逐漸清明。蕭一雨瞧着這模樣,張了張嘴,原是想說什麽,終究沒有開口。
——也罷,心病該如何醫,終究還是這二人自己能明白。
只願這世事不要太過作弄人,當真讓他這二哥在等待中耗盡這一生......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