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五十三錯認
聽薛寶釵叫住自己,賈薔心內更奇。男女有別,他又不似寶玉那般愛在內帏厮混。除年節家宴遠遠見過幾面之外,與寶釵再無接觸,論起熟悉,還不如一個看偏門的婆子。且聽聞寶釵素來老成持重,貿然叫住自己,定然不會為了寒喧閑話。
心裏轉了幾個念頭,賈薔問道:“何事?”
寶釵團扇掩面,目不斜視地說道:“聽說薔哥兒後日要赴北靜王府做客。不知能不能多帶一個人?”
“哦?帶誰去?”
賈薔心裏猜着多半是寶玉。寶釵在榮府住了三年多,同寶玉相處甚是融洽。雖然背地裏寶玉時常惋嘆這麽個仙女模樣的好姐姐,為何有一肚子仕途經濟的說道,但平時無事,依舊喜歡去尋寶釵。兩府裏上上下下的人冷眼看着,都說寶釵将來必是要許與寶玉做二奶奶的。
寶玉比賈薔小了兩歲,但賈薔在他這個年紀上,已經得了童生,寶玉卻還連四書五經都背不齊全。再過兩年,料來也不能中舉。科舉入仕一路不通,将來只能靠蔭恩。素谙上進之道的寶釵多半是想到這點,才會攔住他,請他提攜一二,讓寶玉在北靜王前有個露臉的機會,将來也能多個舉薦的人。
賈薔自認想得不差,未想,寶釵開口卻是出乎他意料:“不瞞薔哥兒,我家生意近來有些艱難。論理我一個女兒家不該管外頭的事,但見母親日夜愁苦,又不忍不理。因聽我哥哥說,近來想做批新造綢緞的生意。是以想請薔哥兒幫他在北靜王前引薦引薦,掙個機會。無論成與不成,我家必定重謝薔哥兒。”
這答案着實有些意外,賈薔一時沒有言語,只在心中思忖: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薛家再如何被榮府勒啃,一時半會兒也傷不了元氣。單單只為了一樁生意,也值得寶釵親自走一遭?若說她想打着生意的幌子做其他事,倒還合理些。
只是,薛家能與北靜王有什麽交集?衆所周知,北靜王素來只與文士才子交好,薛家兩代都沒出過正經讀書人,外人差不多已忘了他們祖上還有過紫薇舍人,看着他家就是個皇商——慢着,皇商?
突然想到之前馮紫英說北靜王近來缺錢之語,兩下相證,賈薔心裏頓時生出某種猜測。
他越想越是那麽回事,不禁重新審視起薛寶釵來:薛姨媽連守成都艱難,遑論拓取;而只知酒色財氣的薛蟠也斷斷想不出這法兒,必是出自寶釵授意。果真如此,這女子真是聰明得過份,只可惜不是男人,拘在閨中,難有作為。
被賈薔一看,寶釵亦不像普通閨秀那般臉紅扭悝,只坦然問道:“我家實在無法,還請薔哥兒幫忙。”
“我先問一問王府的規矩,若是得行,便帶了薛大哥去也無妨。”
賈薔嘴裏答得保守,心裏卻已打定主意。決定不管想什麽法也要把薛蟠帶到北靜王面前。想到事成之後,賈母賈政的精彩嘴臉,他就萬分期待。
寶釵見他話說得松動,不禁微微含笑,向他點頭示意:“有勞薔哥兒。”
當日下午,賈薔品着應季的果子,邊聽青雲繪聲繪色地描說老夫人如何将鳳姐與賈琏叫到跟前兒,先罵鳳姐太過心急,誤以為丫鬟與外人厮混,不問青紅皂白便處置她,以致誤傷了賈琏的骨血;又怪賈琏行事不講究,擡舉通房丫鬟竟不說與正房娘子知道,才釀出這場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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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至此處,賈薔用竹簽子挑起塊去了籽兒的西瓜填進嘴裏,眯起眼睛,略帶含糊地問道:“看來老太太還是偏袒琏二奶奶,那琏二叔是何反應?”
青雲道:“琏二爺一聲不吭,就支楞楞任着老太太數落。不是奴婢多嘴,老太太确實偏得太過,這事放在別家,哪怕是裝裝樣呢,也要受點罰。唯獨琏二奶奶半點幹系都不擔,說到後來,老太太反而還安慰她,讓她莫因氣惱傷了身子。”
得知賈琏的反應,賈薔便不太在意賈母對鳳姐的态度了。鳳姐過門這一年來,将賈母哄得團團轉,連原本被她橫眉冷目的王夫人,也在鳳姐的斡旋下漸漸又入了賈母的眼。雖然依舊言語冷淡,但比起先前動不動就甩臉可謂是天上地下。今日賈母為了鳳姐嗔着賈琏,倒也在亦料之中。
只不過,以賈琏的為人,若是把賈母的話聽進去,定會分辨一二,為自己未見天日的骨血、為滿兒争上一争。現下不言不語,只默默聆聽,卻不代表他就這麽服了軟,而是已對說教之人心灰意冷,恐怕心裏還更恨鳳姐。可笑鳳姐自以為有人撐腰,殊不知,賈母只能管到面子,天長日久關起門來過日子,蹉磨的還是她自個兒。
看來,賈母對大房還真是不待見到了極點,哪怕偏疼鳳姐,也未因之愛屋及烏,對賈琏另眼相待。
正想得入神,忽有人來報,說是梨香院的薛蟠打發人送了賀儀過來,特地恭賀賈薔高中。
随着小厮的通報,一擔擔紮着紅綢的禮物便擡了進來,不多時便堆滿了院子。細細一數,竟有八擔之多。等薛家下人笑容滿面地呈了禮單上來,賈薔接手一看,除各色名貴綢緞用物之外,另有二千兩白銀。
賞了送禮的幾人,賈薔命人将東西歸到自己的小庫去。一旁,青雲清點歸庫回來,回禀完畢,又撇了撇嘴:“榮府上下竟不如一個親戚知禮呢。那邊幾房都只打發了人來道喜,又說日後擺酒,送的東西一看就倉促簡陋,不但不如外頭的人送來的好,比起薛姨媽家的也是差遠了。”
賈薔笑道:“世上哪來無緣無故的好處?等明天你就知道了。”
他原本只有五分的猜測,見薛家竟送如此重禮,頓時有了十分的篤定。若非為了擺脫賈家,只是為了接一單綢緞生意,薛蟠何苦連自己這中間人也要重金打點?重禮所下,必有所求。
他之前對寶釵所說的先問問王府規矩雲雲,不過只是托詞而已。料來仗着解元這塊招牌,帶個把人進府,北靜王當也不會計較,遂直接讓長陽捎口信與梨香院:“明日午時你去找薛大爺,告訴他往我這裏來。”
待到次日,薛蟠穿戴齊整,眼巴巴望着院門,直等到望眼欲穿,長陽才姍姍來遲。薛蟠牢記着妹妹的叮囑,也不敢抱怨,忙随了長陽來尋賈薔。
賈薔早設了車駕等在偏門外,一見薛蟠,微微拱拳,說道:“時辰不早,走吧。”
“你就這樣去?”薛蟠點了點賈薔身上的暗紋素袍,又撚了撚自己身上的錦繡羅緞:“你該穿些個鮮明衣裳才好,且你人又白,藍色紅色都襯你,為何穿這麽素淨?”
薛蟠初至時也曾對賈薔起過暇思,被不動聲色整了幾次後,終于醒悟過來,老實本份了許多,把賈薔看得如修羅夜叉似的,不敢再動半分邪念。只是今日事幹重大,忍不住多了句嘴。
“我自有道理。”賈薔不耐煩道:“快上來。”
薛蟠再不敢說什麽,拱着身子坐進車內,一路安安靜靜坐到了王府。
北靜王位列四王,府邸自非賈府可比。大氣軒峻,尊貴華美,單是門房那處小院,就抵得過賈府姨娘的居處。
只是,王府雖然華美,卻也只是人間富貴。早見識過系統造化天工的賈薔固然欣賞,也未露癡嘆之色,比起旁人,格外從容,教引路的王府管事不由多看了他幾眼。
倒是自認自家富貴已極的薛蟠,入了王府後只覺大開眼界。不敢亂看,卻又舍不住不看。心內矛盾撕打,着實辛苦。
王府今日設宴,乃是打了賞菊的名號。挑出一處寬敞臨水的院子,用清一色的黑漆描金架子搭了九層高的塔型花架,最下一層是金燦黃菊。由下至上,花色漸淺,中間又雜有各色菊花,嬌蕊重瓣,層層芬芳,鮮豔異常。最高處卻是一盆墨菊,種在岫玉盆中,黑白分明,甚是奪人眼目。
因他二人來得略早了些,赴宴之人尚未齊至。管事将他們引至院內,暫到廊下坐着喝茶。薛蟠肚裏計較了一路,哪裏坐得住。窺着無人在側,忍不住壓低了聲音對賈薔說道:“薔哥兒,聽說陛下有意立北靜王為太子。你怎麽看?”
今上已逾四旬,卻至今無後。早在一年前,朝中便有不少大臣便奏請皇上,意思依照本朝先例,自宗室親王之中擇賢而立。皇帝不置可否,并未同意,卻也并不見壓制這類章折。漸漸的,這股聲音便越來越大,許多大臣都上奏陳情。
奈何本朝宗室卻是人才凋敝,除卻老邁之人,當齡的幾位要麽身有隐疾,要麽學識淺薄。看來看去,最合适的竟只有兩位,一位是東寧王世子水笙,另一位便是北靜王水溶。
但二者相較,東寧王世子卻又失之木讷,不但甚少與朝臣來往,就連尋機試探的臣子也都吃了閉門羹。如是幾次,許多朝臣們不免向素有賢名,極是禮賢下士,又深受陛下寵愛的北靜王靠攏。近來無論朝野,立北靜王為皇儲的呼聲甚嚣塵上。
賈薔看了一眼緊張的薛蟠,搖了搖頭:“我只是個舉人,離入朝為官還差了一階,正是忙着念的時候,還無需理會朝政。”
薛蟠向來不大管得住嘴,尤其是喝酒吵架時,什麽話都敢往外說。賈薔可不想對他掏心窩子,白白落人話柄。
薛蟠卻把這話認了真,将聲音又壓低了幾分:“我聽人說,這件事北靜王也很上心。近來招徕的門客比以往多了好些,似乎還做了別的事,難免手頭不湊。我今天來本是想……咳咳,只是看了這裏的氣象,又不免沮喪。任他再怎麽手頭不湊,也是皇室宗親,聽說陛下随手賞他的,都是別人一輩子求不到的珍寶。他怎會看得上我這小小皇商的孝敬?”
但凡與賈府走得近的人皆知,賈薔與榮府不合已非一日兩日。況且稍後或許還有請他幫忙之處,薛蟠便照着妹子的主意,露了口風給他。
聞言,賈薔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老薛,你把這話告訴我,不怕我轉頭說給老太太她們聽?”
“得了,你怎麽待她們,難道我不知道?老實告訴你,三年前剛到京城時,我聽了你的事還納悶。等住了些時日後,我才曉得,被他們坑的不獨我薛家,你就是我們的前車之鑒,只是我家卻又比你更苦。”
薛蟠并母親妹妹一開始還以為賈政是好意幫他們,直到所謂打通關節的銀子一次比一次要得多,被勒啃了一二年才漸漸回過味來,然而已是騎虎難下。因王夫人書信挑唆,薛姨媽已同幾個小叔鬧得幾乎翻臉,若回老家,還不定怎麽着,只得裝作一無所覺,繼續隐忍,伺機尋找出路。
千辛萬苦在京裏打聽了一年,知道北靜王深受寵信,又有望登位。甫一得知他正短銀子使,便歡歡喜喜前來探路。
但薛家着實沒個得力的人,總不能将這事交給管家掌櫃們去辦,妥不妥當尚在其次。一旦走漏風聲,賈府定然不依。賈家是地頭蛇,薛家卻非強龍,屆時大有麻煩。是以寶釵一力主張出其不意,不能讓任何人知曉。所以連找賈薔幫忙都是找了借口,直到入了王府,自覺事成一半,薛蟠才道出實情。
薛家自以為行事機密,卻不想早被賈薔看穿。當下賈薔也懶得再裝驚訝,只微微一笑:“自古男兒有高志。你終究姓薛,雖說四大家族同氣連枝,但一昧靠着賈府卻也非常事。你想上進謀個出身,乃是志存高遠,只是我不明白,你難道只是想給王爺獻銀子?”
薛蟠向來被人看低,笑他才疏學淺。縱有人肯奉承他,也是誇他有錢、誇他禦女有道。難得有人誇他志向高遠,頓時喜得抓耳撓腮,馬上把賈薔認做了知音。一時将妹子的話都忘光了,忙又說道:“你可別小瞧。王爺雖說呼聲最高,然到底非正統苗裔,也得四處打點活動,結交重臣,才便日後行事。我家雖非傾國巨富,但自忖家底也不輸什麽,若能襄助王爺成功,可是不世奇功。”
這般口吻,明顯是寶釵私下的機密之語。薛蟠卻一時嘴快說了出來,聽得賈薔心內暗暗搖頭:可惜薛家這對兄妹生錯了模子,若是倒換一下,薛家肯定不是這般光景。
想歸想,賈薔自然不會說出來,只打個哈哈說道:“老薛,往日我倒錯看了你,沒想到你見事如此明白。日後功成名就,可不要忘了我這老朋友。”
“你放心,今日還是你帶我進的王府,我怎麽會忘。”
薛蟠沒口子地答應着,還想再說點什麽,卻突然猛地挺直了腰杆——前面有人在随扈簇擁下緩緩行來,身長玉立,面若美玉,嘴角噙笑,觀之教人如沐春風。薛蟠雖不認得他的臉,卻認得他身上的江牙海水五爪坐龍白蟒袍,知道這定是北靜王無疑。
他在家時,寶釵早教了他一大篇話,讓他見到北靜王後如此這般。他背得熟爛,但這會兒乍眼一見本尊,頓時把話全忘了,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轉來轉去卻死活想不起該說什麽。
沒奈何,只得先硬着頭皮上前問安。不想,北靜王視線掃到這邊,眼神便是一凝,随即走了過來。
薛蟠只道自己精誠所至,打動了王爺,不想北靜王近前後看也沒看他,只含笑看着賈薔:“寶玉也來了。一別經年,可還安好?”
賈薔一愣:“王爺這是……”
“我曾在令兄停靈時去過賈府,與你有過一面之緣,只是你當時不知我的身份。”水溶笑吟吟道,“你那時年歲尚小,多半是不記得了。當年本王一見你,便知你面相不俗,将來定有一番成就。如今貴府已是出了一位解元,想來日後寶玉亦不遑多讓,定能光耀門楣。”
話音方落,周遭便響起一片贊美之辭:“王爺當真眼光不凡,識賢知人,無愧賢名。”
“沒錯沒錯,我看賈少爺乃是人中龍鳳,前途無亮哪。”
也有人趁機酸溜溜地悄悄踩了賈薔幾下:“能被王爺如此看中,賈兄必是高才,且又天生異象。将來必定連中三元,比尊府賈薔更勝一籌。”
賈薔聽着這堆清客的阿谀附合,再看看猶自含笑的北靜王,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幾下。
被對方一提,他已經隐約記起,北靜王應該是當年賈珠葬禮上,那個傲慢寡言的少年。只是幾年過去,怎麽就成了這等性子?且不提這個,就連他的樣貌也遠沒有過去那麽英氣,反而纖秀了好些。讓自己一時沒有認出來。
提起樣貌變化,賈薔不期然想到了馮紫英。心道這兩人竟是截然相反,一個越來越英姿勃發,一個越來越秀氣,性子也近同樣貌。莫非真是相由心生?
一念及此,他忍不住多看了北靜王幾眼。這些年他已将微表情觀察那套煉得爐火純青,細細一看,竟發現了一些尋常人難得注意到的細微之處:北靜王雖貌似含笑,眼神卻有些閃爍;唇角彎彎,眼角卻沒有笑紋。
綜合種種跡像,賈薔馬上得出結論:北靜王的性子并未改變,只是刻意僞飾,讓自己看上去平易近人。
因為榮府之人的關系,賈薔最不喜歡僞飾之人。當下笑容一斂,低頭退開幾步,避過了北靜王伸出的手:“在下惶恐,王爺怕是認錯了人,在下乃是賈薔,并非寶二叔。”
北靜王的笑意,頓時僵在了臉上:“不對,當年本王——”
一語未了,他忽然啞聲:當年把那引路的男孩錯當成生有異象的寶玉的人,可不正是自己?這些年他也沒再見過寶玉本人,才會就這麽理所當然地錯認下去。
北靜王尚在尴尬,剛才逢迎拍馬的人臉色卻比他更加好看,一個個臉上青白交替,眼珠轉得像搖筒裏的骰子,搜腸刮肚地找解圍辦法。
正在這時,忽有一人匆匆過來,身材高大,樣貌英俊卻失之陰鸷,赫然竟是當年在飛白樓為難過賈薔的江望。
看見此人,賈薔倒沒有太多驚訝。他早就聽說,江望與北靜王走得很近,俨然是左臂右膀的樣子。
當下江望附在北靜王耳畔低語幾句,北靜王頓時變了神色,失聲驚呼道:“事幹皇家血脈,陛下怎會如此痛快便讓他認祖歸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