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五十二寶釵
夥計們不知賈薔心情複雜,只道小東家頭一次在逢源坊招待客人,遂都打疊起十二分精神來侍候。落座不過盞茶功夫,各色菜肴便流水價一般呈了上來,色香味俱全,教人食指大動。
因剛才被馮紫英的直白吓了一跳,賈薔不敢再問他私事,怕一個不慎聽到什麽不該聽的,白白攪進無利可圖的風波裏。便拿了菜品來當話頭,指着一盤臍蟹酥說道:“秋時正當吃蟹。這蟹是養在城郊塘子裏,提前幾天用清水養着,吐完了泥沙才送到店裏來的,就吃個新鮮幹淨。你且嘗嘗。”
馮紫英品了一口,微微點頭,贊道:“果然鮮香。改日你随我到山莊上去,我打狍子竹鼠給你吃。那些小東西天生天養,吃山泉野果長大,肉質細嫩無比。只要用火那麽一烤,單抹一層鹽,就香飄十裏。”
賈薔巴不得離他越遠越好,哪裏肯接這話。幹笑了兩聲,還待再介紹旁邊的瓤蝦圓,卻聽馮紫英又說道:“來前我在山上打了個小東西,本說想做個手套子,沒由來覺得有些眼熟,便将它養了起來。我原本一直奇怪為何如此,直到今日,才知緣故。”
說罷,他停筷看向賈薔,目中大有深意。
賈薔大是疑惑,但又怕貿然相問,馮紫英把不該說的也說了出來,只得苦苦忍下:“馮公子喜歡就好。”
馮紫英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說些什麽,終是欲言又止。
這頓飯吃了個把時辰,賈薔卻覺得比一連兩天坐在那氣味熏逼的試場考試時還難熬些。終于聽馮紫英說告辭,方如蒙大赦般悄悄松了口氣。
這厮來歷複雜,像是個沒裹好的炮仗,火藥星子斑斑點點,稍不留神就要碰着。還是有多遠就離多遠的好。
将他的輕松看在眼裏,馮紫英眸色愈深。親自把馬匹從殘破的馬車上卸下來,他攏着辔頭,作勢翻身欲上,卻忽然又向賈薔耳畔輕聲說道:“這幾天你只管看熱鬧,不要摻合。”
賈薔聞聲一愣,下意識剛想問個明白,馮紫英卻已上馬揚長而去。盯着他束在頂心、同馬尾巴一起左搖右甩的長發,賈薔悻然之餘,頗有幾分想揪住那“尾巴”把他扯下來拷問明白的沖動。
他不信馮紫英看不出來自己的态度,卻又時不時地勾一下他的好奇心,着實可惡。
不過,他說的熱鬧,會是什麽?
賈薔若有所思,直到夥計連喚幾聲,方回過神來:“你剛才說什麽?”
“那位公子留下的馬車怎麽辦?”夥計指了指地上。馬車剛才被賈薔一個銅鼎砸碎了半邊,雖說補補也能用,但未免費事。
“劈了當柴燒,好歹能省兩擔柴禾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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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還抵不了剛才那頓飯的銀子。想到這點,賈薔略有惋惜。直到升叔拿着算盤并清點冊子過來,一五一十地報上了肖東魏今天造成的損失,賈薔才重新振作精神:“打掃幹淨,但先不要買家具,等回頭北靜王府的帖子送到了,我找他說道說道。”
之前官學裏那兩人見了封賞樂得找不找北,對他說了一大堆奉承話,末了把北靜王要下帖子延請新晉舉人的事,也當成件寶似的,殷殷勤勤獻了上來。
聽那二人的口氣,他本以為宴請至少在十天半月之後,卻不想料理完鋪裏的事情,剛剛回府,長陽便将帖子呈到了面前:“爺,這是王府管事親自送來的。小的留他吃了一回茶,他說王爺此番請了近二十位文士,待後日大家一道清談品茗,定然熱鬧又不失雅致。”
“熱鬧……”忽地觸及馮紫英之語,賈薔不禁心中一動:難道他口裏的熱鬧,就是此事?但表面看來,這不過是喜歡禮賢下士的北靜王主持的又一次文人小聚而已,能有什麽特別熱鬧的事?
也許,是有什麽自己尚不知道的事正在醞釀,而馮紫英也正是為此回京——
一念未已,婢女白鴿忽然來報,說東府琏二爺遣了小厮來請他,說是十萬火急之事,請他務必走一趟。
賈薔立即會意:必是鳳姐那事發作了。他深憎鳳姐,聽說她背晦倒黴,且又是自己推波助瀾,不禁微笑起來:“那邊如何了?”
白鴿答道:“才剛爺将那兩位官學的人帶進了院子,後頭青雲姐姐着就着人把痛得打滾的滿兒送回了榮府,又大張旗鼓地幫忙找大夫。等琏二爺從外頭回來時,此事已是阖府皆知。人人都道琏二奶奶心毒,竟要置二爺的血脈于死地。但琏二奶奶卻一口咬定是以為滿兒和小厮鬼混才有的孽種,并不知實情。現兒聽說大夫還在忙着診脈開藥,以期保住那孩子。琏二爺和二奶奶則在外間撕扯,各執一詞。琏二爺實在無法,才想請爺去作證。”
“琏二奶奶竟肯讓他請我?”
他這一問,不獨白鴿,其餘下人亦紛紛竊笑。白鴿抿嘴答道:“正是不願呢,那小厮過來時,帽帶都是歪的,衣裳上還有鞋印,倒像是被誰脫下鞋子砸了一下。”
想像着那情形,賈薔不由哈哈一笑:“琏二叔難得找我,沖着他幾年前幫我打過賈瑞的情,我也該過去。”
他雖然痛恨鳳姐,但卻并未遷怒賈琏,只當他是個可有可無的人,并無特別。肯走這一趟,為的無非是借賈琏拿捏鳳姐而已。
當下随着小厮施施然到了西邊院兒裏,只見院門緊閉,幾個老媽子假裝掃灑,實則皆拄着掃帚,支着耳朵聽院裏動靜。一時見賈薔過來,才行了禮又裝忙碌,四散開去。
賈薔裝模作樣敲了敲門,只敲了一下,便聽裏頭傳來一個尖銳的女聲:“奶奶今日忙,議事的明天再來!”
接着卻是一聲脆響,似是誰臉上吃了記鍋貼:“蹄子別随着那悍婦添亂,必是薔兒來了!”
認出這是賈琏的聲音,賈薔更覺好笑。
笑意一閃而逝,賈琏已親自開了門。他平時總挑着一雙桃花眼待笑不笑,此時整張臉卻陰沉得仿佛要滴下水來:“薔兒快進來,我有事要問你。”方将人讓進裏頭,便緊緊掩了門。
院裏看似并無異樣,氣氛卻不大尋常。鳳姐喪着臉站在檐下,面上隐約有幾分懊惱,一雙眼珠子不停地轉來轉去,像是在思考對策。滿院的丫鬟小厮們皆眼觀鼻鼻觀心地貼着牆角站好,裝得木胎泥塑一般。
賈薔似是一無所知,側頭聽了聽屋裏的動靜,“驚訝”道:“裏頭有大夫?是誰病了?”
此言一出,賈琏立即眼迸火星,狠狠瞪着鳳姐。鳳姐被他瞪得心虛,立即別過頭去。但到底素來驕狂慣了,用鼻孔哼了一聲,拖長腔調說道:“還不知是哪個奴才的種呢,也值當急成這樣。”
見她竟如此冷言冷語,毫無心肝一般,賈琏再忍耐不住,卷了袖子就待上前動手。鳳姐這才慌了神,連忙閃身躲在平兒後面,尖聲說道:“你敢!你只管動手!你若敢動我一個手指頭,我王家必不放過你!”
賈琏指着她恨聲說道:“你們王家?你都進了賈家的門,還口口聲聲你們王家!你既把自己當外人,難怪對要我賈家的兒孫下死手!”
鳳姐冷笑道:“兒孫?誰的兒孫?你們已過了明路?收了她做通房?還是明公正道開了臉做姨娘了?三五不知一個丫頭,也不曉得跟誰厮混過,你就一口咬定是你的種?見過撿錢撿罵的,還沒見過撿綠帽子戴的!”
賈琏被她的胡攪蠻纏氣得一個倒仰,但究竟這話也有幾分道理:滿兒雖是陪房,默許了早晚是他房裏人。但他礙着鳳姐之威,怕她拈酸吃醋鬧得後宅不寧,雖然私下已與滿兒如此這般成就好事,但一直未敢告訴鳳姐。直到今日得知滿兒竟已有孕,鳳姐怒而動手,才悔不當初。
因自家着實有幾分理虧,賈琏遂強忍了火氣說道:“你只管胡說八道。但無論如何,動手就是你的不是。好歹一條性命,你怎麽下得去手?”
鳳姐最清楚不過賈琏的性子。見他有幾分氣軟,馬上趁虛而入,乍呼抵賴:“我還不是為了咱們房裏的臉面——當時乍然聽滿兒說薔兒對她如此如此,我已是慌張得不得了。再聽薔兒駁了她的話,她又突然自承有了身孕,更是驚慌。究竟她是我的陪房丫鬟,莫明有了身子,又同東府的侄兒有所牽扯,這話傳出去得有多難聽?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兩府裏就是這般不幹不淨的。我一時着急上火罵了她幾句,她就作天作地叫嚷起來,非說我打了她。你說我冤不冤?”
被鳳姐唱作俱佳地演了一出,賈琏面上不覺又遲疑起來。見狀,賈薔淡淡說道:“滿兒這丫鬟我不過見了幾面而已,我不知她為何突然會攀咬我,但她在我門前跪了一早不言不語,偏二嬸子去就開了口;且那證物二嬸子連問都沒問在哪兒,就直接着人拿了過去,倒像是早有準備一般。”
說着,他也不理鳳姐陡然變得十分難看的臉色,故作疑惑:“二嬸子,不知可否為侄兒解惑?”
賈琏并非蠢人,被賈薔輕輕一點,頓時醒悟過來。他不知鳳姐與賈薔之間的恩怨,還以為是鳳姐發現了他與滿兒的私情,便想了這出嫁禍再戳穿的好戲,最終目的是想污陷滿兒懷了野種,逼她落胎将她賣出府去。
所謂怒急攻心,這猜測雖有疏漏之處,但賈琏卻一時想不到,只咬牙切齒悔恨自己為何娶了這般毒婦,竟容不得自己有孩子——他對滿兒只是一時新鮮,并無多少真心實意,若非她已有孕,任憑王熙鳳如何蹉磨滿兒,他最多說上幾句,斷不至如此憤怒。
陰着臉正待說話,屋內忽然門簾一掀,大夫擦着汗走出來,神情疲憊又無奈:“老爺夫人,孩子沒保住。且那姑娘傷了元氣,今後怕是再難有胎了。”
話音方落,賈琏恨恨捶了一把石牆,黯然無語。其餘小厮丫鬟亦是面色惶惶。獨有鳳姐,先是得意一笑,繼而又假裝懊喪地哭泣道:“早知如此,我也不該為氣着她不上進說她,以至她傷心過度,竟壞了身子。可憐她服侍我一場,卻落得這般下場!”
“收起你那通裝腔作勢,沒得教人心煩!”賈琏至此已是徹底看透了王熙鳳的心腸。一想到這美嬌娘的皮相下,竟有一顆比蠍子更毒的心,頓時周身陣陣發寒。
鳳姐不知賈琏心裏所想,還以為孩子既然沒了,相公再怒也只得認了。只消自己如從前一般使出水磨功夫,房中事時讓他嘗點甜頭,再哄上一哄,不怕他不回心轉意。
未想賈琏竟連正眼都不看她,只向賈薔說道:“如今多說無益,只白教你走這一趟了。”
賈薔道:“二叔請節哀。待二叔心裏好些了,還請到我院裏來,我有事要問叔叔。”
賈琏心裏微奇,抹了把臉,強打精神道:“你現兒就說了吧,何事?”
“今日二嬸在官學之人面前,口口聲聲說我對滿兒用強,還把那假證抖給人看了。侄兒年輕不知事,還想問問二叔,若他們從此對我有了成見,該如何彌補?”賈薔沉聲問道。
原本正盤算着如何拿下賈琏的鳳姐頓時忘了其他,馬上反駁道:“這可怪不得我,誰知道滿兒竟向老虎借了膽敢賴上你?再者,我也是一時氣惱,多說了幾句,你向他們解釋明白不就完事?這點子口舌也值得當成件事來說,你是嫌你二叔還不夠心煩嗎?”
見她倒打一钯,賈薔皮笑肉不笑地說道:“二嬸好口齒,原來這事竟是我的不對?只是一筆寫不出兩個賈字,人家為莫須有的事指責我品行不端時,可不會特地說一句‘他家除了這賈薔,其他人還是不錯的’。正如二嬸适才所說:‘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兩府裏就是這般不幹不淨的’。”
“你——”
“夠了!”
鳳姐還待搶白,卻被賈琏斷聲喝止。看着成親堪堪一年的妻子,他滿面失望地說道:“我本當你生性善妒,所以行事全無心肝。沒想到更有甚者,你為了出一口氣,竟不顧府裏臉面。薔兒參加科考,阖府皆知,你會不知道今天放榜?你特地挑着外人在時過去,不過是想把事情鬧大,好除掉滿兒罷了。只為如此,你便不惜葬送親戚一世的名聲。你的心腸何止歹毒,簡直是泡在砒霜裏的!”
賈琏聲調并不高,但卻一字一字敲在鳳姐心坎上,有如洪鐘大呂,回蕩不休,震得鳳姐面色發白。之前那些自負自信,自以為是,忽然統統不見了蹤影。她有種預感:從此之後,自己也許永遠挽不回丈夫的心。
不理滿面灰敗的鳳姐,賈琏又對賈薔說道:“我雖只用銀子買了個閑職,但也認識幾個人。這事是二叔對不起你,我一定幫你擺平,讓那些人忘了這毒婦說過的話。”
雖然知道事态并沒有賈琏以為的那麽嚴重,賈薔還是對他有所改觀。這男人雖是表面看上去貪花好色,手頭撒漫,油鍋裏的錢也要撈出來花個幹淨,十足的纨绔脾氣,但到底是有幾分底線與擔當的。
今世第一次,他真心實意喊了聲二叔:“二叔,有勞。”
賈琏苦笑着搖了搖頭,再度說道:“是我對不起你在先。”
目光依次掃過一臉苦澀的賈琏、愣然無語的鳳姐,賈薔悄然收回了之前訛詐一筆的打算。
他向來是人敬一分,還報兩分的性子。投桃報李,權當是賣賈琏一個面子,至少在今天不要讓他百上加斤。而且,王熙鳳得到的報應,遠比他原以為的要多。開始他只想借力打力,讓她鬧個沒臉,但是現下,除了灰頭土臉,她還失去了某種更寶貴的東西。
眼見這場鬧劇告一段落,賈薔離開了西院。站在下沉的夕陽下,微微眯了眯眼,正尋思賈母會不會因此事怪罪鳳姐,忽有一名少女緩緩走來。
起先賈薔還以為是榮府的哪個丫鬟,偶然多瞟了一眼,方驚覺她穿戴不俗。且兼面若銀盤,目若秋水,端的是個美人胚子。頸間挂了一只赤金璎珞項圈,身段微見豐腴,這才反應過來是誰。
比前世早了幾年到賈府長住的薛寶釵。
這幾年刻意經營,一則靠着青雲,二則借賴賈敬手下那幾個神秘的高手,賈薔消息十分靈通,兩府裏基本沒什麽事瞞得過他。當下一見薛寶釵,他立即想起某些事來。
當初方至賈府,恰逢宮內選秀,王夫人急急忙忙替侄女把名冊呈了上去。但因薛家祖上雖然清貴過,如今已兩世未有人做官,被人挑了個出身不顯的由頭,輕輕松松刷了下來。
此後王夫人大病一場,薛姨媽也再沒了初至時那種看似小心卻又忍不住要炫耀的勁頭。雖然還是逢人帶笑,卻不再那麽有興頭。只帶着一雙兒女在梨香院裏度日,并時不時見見掌櫃們,打理京中生意。
同樣是在京裏做生意,賈薔雖未刻意去打聽,卻也知道薛家産業近年屢屢縮減。按說承平年間,既無戰事,亦無饑馑,任薛蟠如何年少無知,掌櫃們畢竟是使老的,斷不至艱難到這地步。
外人奇怪,賈薔身在局中,卻看得分明:薛家每削減一分,賈母與賈政就要紅光滿面幾天。一次兩次,尚可當是巧合。但屢屢如此,教人很難不去聯想。
想明白個中關竅,賈薔只能搖頭:上輩子賈府趁林如海辭世,假保管之名,從林黛玉手中拿走了絕大部分家産。林家乃鐘鳴鼎食之家,林如海又放了幾年的鹽政肥缺,賈府坐享其成,起碼拿了一二百萬的銀子。今世換作薛家,卻不知會不會一直由得他們吮血吸髓?
好奇歸好奇,賈薔并不想去提點薛家。他與薛蟠是酒桌上的交情,有如醉後胡言,當不得真。且薛家向來也不拿他當回事,他何苦上趕着?
他只道薛寶釵是有事來尋鳳姐,微側了頭剛要走開,卻聽她叫住自己:“薔哥兒請留步,我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