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執手·十五
消失是所有人都難以面對的東西，即使是看起來完全不在意自己狀況的蔔辛，在這種幽靈狀态下也會想很多。
因為什麽都做不了，連睡眠都無法進行，所以蔔辛的時間變得很漫長，他輕飄飄地落在病房的窗臺上，看本白色的窗簾穿過自己的身體，自由地随風浮動，因為趙一削了窗外的樹枝，所以有幾大束陽光直直地照射到窗臺上，雖然蔔辛的身體不影響光的傳播，但光似乎會影響他的身體，他看見自己的手指鍍了一層金邊，随即便開始打量自己，發現自己半透明的周身都變得金燦燦的。
很好，看起來很值錢的樣子，蔔辛煞風景地想着。
如果岚岚能看見他就好了，這模樣真的很有意思。如此想着的蔔辛将視線投向了衛岚。
衛岚此時正俯身趴在蔔辛床邊，風吹動他柔軟的頭發，他睡得很沉，完全沒有察覺到。
每次都是這樣，一旦蔔辛昏過去，衛岚的作息就開始變得混亂，撐着不睡，直到撐不住才睡，晝夜颠倒還算是好的，吓人的是他會兩三天不睡覺。這些都是武珋告訴他的。
看着衛岚的樣子，蔔辛萌生了一種“就此去世會不會更好一點”的想法，不過很快就扼殺了這種想法。
說實話，他這次有了意識，才知道衛岚确實有些過度的偏執……之前蔔辛只能在自己醒來後見到衛岚，頂多覺得他憔悴、情緒低落，卻不知道他在自己暈倒的時候是什麽狀态。
那是一種讓蔔辛看了後害怕卻又恨不得以身代之的狀态。
蔔辛甚至不敢去想象将來，因為他完全明白，當自己真的消失了之後衛岚會變得如何執拗。衛岚對他的執念，讓蔔辛極度希望自己可以長命百歲地活着。
可現實是，他很有可能就要消失了。即使是現在正在出竅，蔔辛也能感覺到自己整體都在變得虛弱。
如果将來的某一天他再次昏過去，并且從此再也不能醒過來，那衛岚要怎麽辦呢？
如果真的……
蔔辛将視線從衛岚身上轉開，病房外面陽光明媚，鳥語花香，可這一切也許和他再無關聯，只是想想，都覺得孤獨。他這一生究竟做了什麽？又和誰産生了聯系？死後他會繼續存在嗎？有關死亡的問題一個接一個地跳出來，既是拷問，也是療愈，還是一種永無止境的痛苦，他似乎得到了很多，但又像是從來也沒得到過什麽，只不過是三天而已，他就已經忘了擁有身體是種什麽樣的感覺，那麽真的消失了之後，他又會變成什麽樣呢？
爸爸媽媽應該會挺傷心的，但他們都比自己要堅強，所以假以時日他們一定可以振作起來；武珋可能要不動聲色地難過一段時間，不過這家夥心裏明白着呢，不需要太多時間就會停止無意義的悲傷了；雖然這麽說有點缺德，但老商也是輕車熟路了，可能他有幸能進入老商鞋櫥上的相框裏；關系好的同學和朋友們會來參加他的葬禮，抱着哭成一團，然後某一天彼此安慰着笑起來，把他的名字收進大腦的最深處，也許若幹年後，會有兩個初次相識的人發現他們都參加過同一個葬禮。
想着這些，蔔辛惶惶不安的心緒出乎意料地平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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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以前不知從何處聽來的那句話是對的，對死亡的恐懼，只有形形色色的愛能治愈。
想了那麽多，最後蔔辛唯一無法去預想的，也是最舍不得放下的，是衛岚。
其實，蔔辛從未想過自己會不存在于衛岚的未來裏，在他做過的所有假設裏，自己都會以某種形式出現在衛岚重要的人生場合裏，唯獨沒想過，在自己葬禮上的衛岚是什麽模樣。
會是什麽樣子呢？
唯獨在想象這個場景的時候，越是努力去想，蔔辛就越是感覺到寂寞。
即使不願承認，蔔辛也必須面對眼前的事實。他可能，确實喜歡上了衛岚。
在他沒發覺到時候，衛岚就在自己的心裏安營紮寨。媽媽對自己逼問時，因為終端壞掉而産生了誤會一口應下真是太好了。沒有胃痛劇情也沒有白學奧義就輕輕松松地确立了關系，真是太好了。之前一直沒有說出“真話”也真是太好了。
說來也是諷刺，之前以為自己對衛岚沒有特別感情時，他就一直在說假話，現如今終于明白了，假話變成了真話，但他卻也還是要說假話。
并不是單純的“我是為了你好”這種自我滿足的理由，而是綜合考慮之後才做出的決定。醒來之後，蔔辛會結束自己和衛岚的關系。畢竟他還沒有那麽大的能耐去改變最終要迎來的消失結局，至少得讓自己的消失變得不太具有破壞力。
當然，不是單純的結束，不然那樣和“我是為了你好”也沒有什麽區別，不如說反倒像是為了自己可以走得更幹淨利落才會說出來的話。
那只鬼說得沒錯，第四天早上，蔔辛回到了自己的身體裏。
之前衛岚做了噩夢，醒過來一次，雙眼紅得像只大兔子，也許是因為焦慮和慌亂過于消耗體力，在破曉的時候，衛岚又睡着了，與其說是睡，倒更像是昏過去。
這次醒來，蔔辛的身體不算太麻，所以他輕手輕腳地坐起身，把衣服小心翼翼地披到了衛岚身上，随後用同事留在這裏的紙幣寫了便條，蹑手蹑腳地走出了病房。
他需要和那只鬼聊聊。
可以确定的是，當蔔辛感覺武珋更像原本的武珋時，就是那個鬼支配身體的時候，所以辨別出來究竟是武珋還是鬼還算簡單，主要是蔔辛能不能問出自己想得到的答案。
武珋看到蔔辛時，并不是很吃驚，單憑這一點，蔔辛就能确定對方是那只鬼了。
“你叫什麽名字？”先确定一下名字，總不能老是用“那只鬼”來代稱。
聽到這個問題，那只鬼倒是有些吃驚的模樣。
“你怎麽會知道？”
“……我昏迷的時候是有意識的。”權衡了一下，蔔辛說了實話。
聽到這樣的話，那只鬼嘀咕了一句“這麽快就開始了”之後，認真地看向了蔔辛，自我介紹道：“我是趙一，目前暫時附在武珋身上。”
“你來的目的是我嗎？”
面對蔔辛直接提問，趙一難得地愣了一下：“基本上可以這麽說。”
“因為我快要死了？”
趙一沉默地點點頭。
“難道我體質特殊，食用後有什麽特殊的進補功效嗎？”想到自己在陽光下像想金邊似的手指，蔔辛真誠發問。
趙一忍不住彎了嘴角：“你怎麽會有這種想法？”
看樣子不是要用屍體去做什麽了，蔔辛微妙地松了口氣，但又想到人不只有身體，可能還有靈魂，于是又追了一句：“那我的魂魄之類的，也沒有什麽特殊的滋補作用吧？”
“我來不是為了從你這裏拿走什麽的。”為了避免蔔辛再問出一些奇怪的問題，趙一幹脆自己開口解釋。
蔔辛點點頭：“也就是說，你不會讓我死得更快，那你是來延緩我的死亡的嗎？”
沒想到蔔辛直接從毫無頭緒的搞笑問題跳到了這種幾乎就是事實的問句上，趙一忍不住嘆了口氣：“你還真是……一直都是這麽出其不意啊。”
“聽你這意思，我說的是對的了？”蔔辛不屈不撓地繼續追問。
趙一默認了。
“既然這樣，那我就放心了。”蔔辛拍拍胸脯，“如果你是來催命的，那我的時間會更緊張的。”
趙一聞言，多少有些意外：“你怎麽知道你一定會死？”
“我也不确定，但是這次昏迷帶來的虛弱感太強了。”蔔辛無奈地搖搖頭，“我擔心時間不多，所以先過來确認一下。”
“你不怕死嗎？”
“要說是不是怕，我也說不好，但從小我就有種自己不會活得太長的感覺，”蔔辛垂下頭，看着自己不透明的肉色手指，“怕不耽誤做事，我得想想還能做什麽。”
“……”不知這句話又戳中了趙一的哪個點，他一直沉默着，像是沉浸在某種回憶裏，眼神變得十分深沉，蔔辛見他這樣，也不好再打擾他，于是又向醫院方向返回。
希望衛岚還沒醒。每次他醒過來後，衛岚都會變得像小孩子似的，如果他醒了後找不到人，會變得很賴皮。
蔔辛能明白他為什麽會賴皮，所以不想用突然消失來吓他，但确認壽命是件急迫的事，他又想讓岚岚多睡一會兒，不然他是不會自己跑去找趙一的。
蔔辛現在只希望衛岚醒了之後能先看見便條。
“岚岚……”剛到醫院門口，衛岚不管不顧地撲了出來，蔔辛心驚膽戰，變了好幾個姿勢，這才勉強接住衛岚，說是接住，其實是衛岚蓋在了他身上。
“你醒了為什麽不叫我？你去哪了？”衛岚看起來很委屈。
蔔辛拍拍他的後背：“我看你睡得香就沒叫你，我去找趙一了。”
“你找他幹什麽？他沒對你做什麽吧？”衛岚很是緊張地捧住了他的臉。
蔔辛也捧住了衛岚的臉：“我沒事，而且現在我還得到一個好消息。”
“？”
“趙一是來幫我的。”
衛岚微微皺眉：“可是他……”
“他既然能做到很多常人做不到的事，想要做什麽也能輕而易舉地做到，應該不會騙我。”
聽到蔔辛這麽形容趙一，衛岚表情還是不好看。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咱們有一步算一步嘛。”蔔辛又拍了拍衛岚的肩。
衛岚沒有再說什麽，而是緊緊地抱住了蔔辛。
被抱住的蔔辛也順着心意回抱了衛岚，但臉上的笑容漸漸退去。
他開始思考接下來該說什麽——結束關系的話，要怎麽說出口呢？
其實沒有什麽說得出口說不出口的，只是想說不想說罷了，想說的話，無論如何都是能說出口的。
“那個……”蔔辛猶豫了一下，還是發出了聲音。
“什麽？”衛岚專注地看着他。
只是開口前猶豫了一會，蔔辛就沒能将話說出來：“……沒什麽，咱們回家吧。”
“好。”衛岚蹭了蹭他的頭發，疲倦的臉上滿是笑意。
可能他需要等一個合适的時間，現在就再任性一會吧。
作者有話要說：
老梨我太能拖了，這都九十多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