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八方之心

天圓地方,天缺四角,有羽鎮之。

那些邪的、惡的東西只是被蓋在了我們看不見的地方,而不是不存在了。

“月亮灣,三星石,禦風而行,倦飛知還,泠然善也——真是個好地方啊!”宗家先生送親至扶離村,左右一掌眼,撫掌大嘆。

“墨兒,你爹這是怎麽了?”傾顏小聲問道。

宗郗墨婉然笑言:“我爹醉心風水之學,此處村寨雖小,卻恰是廣漢八方的風水之心,他許是感受到了那種顯著而強烈的力量。”

若依微微一笑,道:“看來,墨兒姑娘對風水之學亦頗有研究?”

“嫂子謬贊。中州遼闊,南疆神秘,北地荒樸,各有奇事何止萬千?一個人一生,實在太過短暫渺小。易理八卦,風水算筮,其實都是人們為了解決麻煩而做出的努力。只是,人心多貪,常做錯事。做錯了還不自知,那風水就要傷害人了。”

禮罷,衆人落座。

“張大爺?您怎麽會在這兒?”熱鬧的人群裏,沐吟竟忽然看到了張貴的父親,“您不是該在落梅城嗎?!”

“見過大人!”張大爺連忙施禮道,“小的也沒想到,能有幸在此再遇見大人。”

沐吟按下他的手,道:“我已不是什麽‘大人’了。”

“唉——!落梅城也不是當年的落梅城了!”張大爺不禁嘆道。

“怎麽了?”沐吟眉頭輕皺。若依的赤羽令始終沒有回應,他已經很久沒有外界的消息了。

“大人別提了,烏煙瘴氣的,根本沒法兒待!”張大爺連連搖頭,“貴兒就說,要不就回老家待一陣兒再說。我一想也行,反正也好久沒回家了,回來看看老婆子。”

“這裏是您家?!”

“是啊,村東頭張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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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家?”

沒成想朝夕相對的鄰居便是張大爺家,還真是無巧不成書。

“我認得她!她是青崖東城的人,是赤羽殺手!”人群中,突然有人指着若依驚叫道。

“壞了!”沐吟心道。若依在落梅城不算眼生,很可能還有別人跟着張大爺一道回了扶離村,那麽她就很有可能被認出來!

“青崖滅了我們家十幾口人吶!我今天就是死,也要跟你讨個說法!”

“赤羽殺手居然混進扶離村來?!你有何居心!”

……

杯盤碗盞、殘羹剩飯劈頭蓋臉而來,若依坐在原處,眼皮也沒眨一下。沐吟卻瞬間動了——不是動手,他只是展起披風兜頭把若依罩下,嚴嚴實實地護着。

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一粒米一滴酒都沒濺到女孩身上。

“沐大人!”張大爺想攔,沐吟卻用眼神制止了他。

經歷過那麽多坎坷離分,張家好不容易能回扶離村安安穩穩地過團圓日子,他不想給他們添麻煩。

“呃——!”沐吟不知被誰給重手推搡了一下,激到傷處,不由低低哼了一聲。若依擡起頭,眼見他冷汗涔涔而下,立時便要拔劍,卻被他執拗地箍在懷裏。

“大家住手,住手!這是虎豹營沐統領。見了虎豹營,想要命的都住手!”張大爺急得大喊道。

“什麽?!他就是虎豹營統領?!”

傳言虎豹營統領為美色所惑,沖冠一怒為紅顏,公開叛離落梅城。這年月流言蜚語漫天飛,不想竟是真的。

有人停了手,有人忿忿。流言紛紛,指指點點。

“吟兒哥哥!!”傾顏剛将新婦送回洞房,沒想到只一眼不見的功夫,前廳竟鬧成這個樣子。

沐吟慢慢直起身,默默地打量着那些圍成一圈的充滿敵意的目光——那一張張臉上的表情就好像種姓時代看到賤民的驚恐與反感,就好像他和若依不僅身上是髒了的,心也是髒了的,哪怕多看一眼,都會污染了別人。

他們成為了禁忌。

沐吟一言不發地從桌上拎過一壇酒,兜頭澆下,将身上的污穢狼藉“嘩嘩啦啦”沖了個幹幹淨淨,而後,将濕噠噠的披風卸下扔到一旁,殘酒一飲而盡。

“好酒!”他淡淡地道,“顏兒,以後好好和宗姑娘過日子——你們一定會幸福的。”說罷拉起若依,大步離去,不再看昔日之人一眼。

他珍視情誼勝過一切,卻無法避免将親朋變成敵人的困局。在這充滿無盡怨恨與窮困的土地上,難得有場甜美與康樂的吉禮,不該因為他演變成一場紛亂。

“幸好不是止離姑姑那件,不然還真舍不得。”

“你還笑得出來?!”

這哪裏是一件披風的事?!若依心裏五味雜陳。

那些風言風語真是精彩,說他兒女情長英雄氣短,說他風流無度失了大義……說什麽的都有。這倒也罷了,反正自古無論多少風流,都只成了茶餘飯後的談資。可眼下呢?眼下,聲威赫赫的虎豹營統領、羽将之主,難道要因為她從此浪跡?!

她孑然一身,怎麽活都是活,可以不要臉面,可以隐姓瞞名,可是他呢?羽将,楚家,百草堂,紫雲閣,落梅城……那麽多人将他視若珍寶,難道要被自己生生連累成一個愛美人不愛江山的風流浪子、昏聩懦夫嗎?将來別人怎麽看他、怎麽看沐家?以後到了地底下,她有何臉面去見沐夫人和秦羽翎?

走着走着,沐吟一不留神腳下一個趔趄。

“怎麽了你?!”明明走的是平地,竟然差點摔倒?!——“你是不是不舒服?”

離得遠時,只聞得他一身的酒香,靠近了這才發現他身上彌漫出的濃重的血腥氣。

“沒事——哎!馨兒!”

若依也不跟他廢話,扶他到路邊坐下,直接扯開衣襟,只見裏面已破敗得一塌糊塗——他怎麽可能瞞得過她呢?血雨腥風裏蹚過來的,認錯了什麽也認不錯血的味道。沐吟暈頭轉向實在沒了力氣,只好任她擺布。

“我找他們去!”若依看着眼前人慘白的臉,不由怒火中燒——沐吟是她自小便喜歡的男孩子。她喜歡的男孩子,她巴不得讓所有人都羨慕、高看還嫌不夠,豈能這麽眼睜睜看着他因為自己而歷盡磨難,飽受欺侮……

“別!”沐吟連忙拉住她,擡眸瞧見她眼睛,不由面色一凜。他想遮掩過去,若依卻立時便瞧了出來——“我的眼睛又紅了?!”她立刻背身過去,不叫他再看,“別管我。一會兒就好,一會兒就好……”

可若依纖纖的身體一直在抖,心裏隐隐覺得有些不妙,便想了一想,咬着牙起身欲走。

沐吟卻不容她再躲,一把将人拉進了懷裏。

“放手,放手!用不着你管!”若依掙紮着,“你以為我是要去殺人嗎?你也跟那些人一樣覺得我就是個十惡不赦的殺手嗎?你們以為,我是那種你們說什麽我就是什麽的女子麽?!”

沐吟身上有傷,受不住她這般掙動,忍不住低低咳了幾聲。若依心頭一凜,竟不敢再動。

沐吟見懷中人平靜下來,輕聲道:“馨兒,我知道你不是那種女孩子,可是我能給你的就只有這一個懷抱而已。”

“沐吟,我沒有起殺心,你相信我……”她趴在他的懷裏,忍不住委屈地道,“對不起,是我連累你受辱了。”

“我相信!”沐吟摸着她的頭發,不禁皺了眉頭,心疼至極,“下次再出現這種情況,不要往別處去,就直接來我懷裏。馨兒,記住——就算所有人都誤會你、質疑你,你也還有我;就算這世上沒一處容得下你,你也可以躲到我的懷裏。在我面前,你可以變成任何樣子,即便是瘋了,也可以瘋在我的面前。在我這兒,絕對安全——我想給你安全感,我做得到!”

此言既得,一生無憾。

若依靜靜地趴在他的懷裏,感覺自己被完完全全的包裹住了,很安心、很幸福。他的懷抱總是那麽溫暖,那麽熟悉,總能安撫住她心底的潦草和荒蕪。怕只怕以後過一日,少一日,這樣的懷抱不知還能否再有。若依想着想着,竟也落下淚來,回抱他的手臂不由緊了緊。

“你這傷多日不見好,反而變的這麽重,為什麽不說?”

“……”沐吟忽而有些理虧,怯生生地瞄她一眼。

“怕我知道?還是怕傾顏知道?”

“……”

“沐吟,這個依字是我母親取的——不是小鳥依人的依,是依依不舍的依。據說,她是見我的眼睛太過黑白分明,怕是個無情之人,所以希望我能對什麽有所不舍。”

“嗯。”沐吟靜靜地聽着。

“沐吟,你可能不知道,你娘親雖然灑脫,但面對兒子的性命,沒有一個母親還能灑脫得起來。所以,她曾要求我依照批文,不要再與你有任何牽扯。”

“什麽?”

“她本來也以為,自己是不會提出這樣的要求的。可她還是提了——我也答應了,也沒想過還有別的可能……”

“為什麽……”

“嗯?什麽?”

“你為什麽要答應她?”

“因為,我身在青崖,你我各為其主,不會有結果;因為,若家人沒有心……即便有心也不會選你啊!文成武就、家世地位,要什麽沒什麽,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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