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指天問地
若依:“岳森死了?誰幹的?!”
“文阡陌,沈青旗。”
若依恍悟——難怪那天在落梅城南門,文阡陌來去匆匆,想必就是為了這檔子事。岳森一死,倒是有幸還百裏城一場太平。
那日與沐吟陣前相見,因其不戰,岳森在百裏城內又抓了上百人,都是用青崖主君簽署的所謂“密劄”,即空白逮捕令抓捕的。他們大多數都是無辜者,沒有獲得公正的審判,沒有為自己申辯一句的權利,就這麽做了刀下鬼,成為他不遵號令的犧牲品——害不了他不要緊,拿他身邊人開刀,更能讓他印象深刻……
沈青旗悶頭想了許久,卻很多事都想不明白,一時郁憤難當,飒飒地舞起劍來。蟬語知他心中苦悶,便默默陪在一旁。
“這一式叫什麽?”見他陷入迷途,忽停了招,女孩輕聲地問。
“指天問地……”他輕嘆。
“問什麽?”
“世道人心!”
“有将軍在,是百裏城的福氣,也是太平莊的福氣。”
“我不如他,”沈青旗卻痛苦地搖頭否認道,“——你們也都是這麽認為的吧?”
“我沒有……”
不等蟬語分辯,沈青旗又提起一口氣,大開大合地翻出一串劍花,邊舞邊忿忿然道:“他那個人,行事不問因果,只求無悔,明知這世道腐朽至極,卻還要抓着一絲清明不放!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偏偏我是岳家的人?為什麽偏偏要我遇上他!”
“将軍,在這樣世道裏,能遇上他,難道不是幸事嗎?”清淡的姑娘迎着他淩厲的劍鋒步步上前,“難道岳家傳承百年,能說了算的就只有一個岳森嗎?又或者,難道我毒醫師就只能害人嗎?——将軍自己說過的話,自己反倒忘了麽?!”
當初在獵游城,沈青旗請命,提及蟬語只身回知味堂,若依念及北麓谷山川連綿,地勢險峻,風雪肆虐,瘴蟲狼藉,急令他同往。那時,年紀輕輕的将軍潇潇灑灑地站在風雪中,與那冷血無情、性行詭詐的堂主你來我往,好不肆意——
“譚堂主,萬物相生相克,知味堂與藥閣本為一家,何必一定要分界線、論高下?毒藥既然可以殺人,那麽也一定可以救人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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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一個‘毒’字,毒醫師便注定不能同醫家一般獲得世人同樣的尊重。”譚衿寒置若罔聞。
沈青旗:“獵游城千條性命,治好時疫,知味堂自會名傳天下。”
“千條性命,知味堂見死不救,一樣名傳天下。而且更悅我心!”
“堂主不過是輸了一次賭局,便沒出息地躲起來——偏安一隅,不問世情,貴堂從一開始便落了下乘,即便将毒理研習的再怎麽高深,又豈能與懸壺濟世的藥閣相提并論?所謂君子不争,是不争私利,而非袖手公義。堂主,你的偏執、你的争強好勝只會害了你自己,害了知味堂!”
……
那時,蟬語也是像這樣默默地望着這個人的背影,竟漸漸從這笑傲谑浪、沒個正形的人身上隐隐覺出一絲淵渟岳峙的氣魄。
“将軍,傀儡軍再度現世,除了岳家平地雷,沒有任何轄制他們的方法。故請将軍保重自身——這個世道還要仰仗将軍!”
“哈!蟬語,你未免太看得起我了!”
“小時候,看着馨姐姐那不服輸、不求饒的樣子,就連我這樣一個膽小卑微的人竟也萌生了莫名的沖動,想要試着不茍且偷生、不人雲亦雲地活一次。”年紀輕輕的姑娘肅立風中,慨然道,“如今,我做得到,将軍自然也做得到!”
人群熙攘,自有人存一身靜氣。
沈青旗緩緩落劍,陷入沉思。
“在下以往不知,原來先生就是當年的呂簡呂靈山,多有慢待,萬望見諒!先生素有賢名,您若留下,是百裏城的福氣。”城牆根下,日色清冷,人心更冷清。沈青旗有樣學樣,偷了個懶,直接拿蟬語的話來試探文阡陌。
文阡陌:“當年之事,不必再提。”
當年,年輕資淺,在南城一路青雲,自然是借了些家族蔭蔽。可文阡陌自問,所言所行也是造福百姓,無愧初衷。當年,只想求仁得仁,一償壯志,哪知青雲梯難登,人情不好還,位置越高,包袱越重。呂家世代相國,對子孫不動聲色的培植,為的就是終有一日,他能堪大用……豈料族中長輩不知,這後生貌似文質彬彬,說話之乎者也,卻天生一身反骨,斷不肯屈己志以茍全族之增益。摯友無端暴斃,幼侄無尋,更是猶如晴天霹靂,直激得年輕才高的呂靈山一氣之下挂印斷袍,忿而北上,從此斷折一身羽翼,離群索居,苦苦追尋。
當年老族長甚至曾疑心,莫非書讀多了,人便是如此麽?縱一身仙風傲骨,卻淺淡得不怎麽真實;雖博古通今、身懷厚才,卻總是缥缈得像個紙片人。
“跟先生相識多日,可惜汲汲營營的光景太多,總沒機會向先生請教一二。我知曉先生與那些自怨自艾、總怪生不逢時、懷才不遇的酸儒假士大不相同,但也并非無欲無求。只是先生所求,非尋常可達。在下恬顏,自知不配先生青眼,但百裏城需要有人站出來,我不能再讓無辜的人白白犧牲了!”沈青旗恭恭敬敬地端着禮,誠誠懇懇地道。
文阡陌盯着面前的年輕人,盯了好久,最後竟反常地收斂了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冷漠神色,搖着扇幽幽嘆了一句:“你還真是……越來越像他了。”
沈青旗心頭微微一動:“您是說沐吟?”
文阡陌不語,算是默認。
“在太平莊外我見過他了,他很好,還請先生寬心。”
“寬心?這世道一日不寧,如何寬心?”文阡陌斜睨着這年輕人,道。
“青旗能力微末,管不了天下世道,但想管一管這百裏城的生息安寧。可我一個人做不來,要先生幫忙!”
“莫非你是想……”文阡陌目光一凜,又道,“若要辦成此事,只有你我是不夠的。”
“先生的意思在下明白——叔父那邊,我自會解決。”
“好!若能得總調度使襄助,便有八分勝算。甚至不需要他援手,旁觀便好。”
“那……先生您這是答應了?!”
文阡陌微微一笑:“呂家有佐國之才,但自己并不是君。青旗願意成全我,則我力之所及,又如何不能成全你呢?”
“青旗明白了!”
人若真下定了決心,什麽都能放下。書生并非百無一用,書生只是憤世嫉俗,奈何世間紛亂不休,書生意氣只能撐一時。這麽些年,文阡陌也想清楚了——衆生皆苦,而私心常在,想踏踏實實做些事,哪有不受委屈的?當年,他可以為了幫老實淳樸的農人保住幾畝薄田與士族姻親劍拔弩張,現在,他就可以為了那些于兵燹之地艱難求存的老百姓再入俗世、著文章、搏險途,哪怕惹禍上身。
“浵兒?你怎麽來了?”見到沈青旗主動來找他,岳如峰慣有的淩厲眼神中竟也添上了一抹柔和。他至今還記得,那天他叔侄二人便裝在百裏城裏走了一圈,街道逼仄處,不小心碰灑了一位老人家支在石井邊的大木盆,新洗好的衣物灑了一地,杵衣老人不認識總調度使也不認識新城守,氣急敗壞地支使着倆人收拾了好久……這本是件喪氣事,卻逗得孩子笑逐顏開,還一個勁地揶揄着他這位眼裏只有習武練劍、帶兵打仗的叔叔來——“哈哈哈哈哈!還真是強龍南壓地頭蛇,即便是青崖軍中殿堂級的人物,到了這天高路遠的地界也不受待見啊!人家不認識就是不認識嘛!”
“你小子,這些年沒在我眼皮子底下,長本事了!”
沈青旗十歲就随岳如峰來了青崖,岳如峰常年醉心武道,不會帶孩子,更看不出他想要什麽。當初沐吟到白家,他一見就覺得危險,可沒想到浵兒卻跟人家格外投緣,走得那麽近……岳如峰雖明知沐吟身份不妥,可浵兒長這麽大還從沒這麽高興過,就心想,罷了——幸好,沐吟從沒對他的浵兒動過什麽歪心思,否則就算拼了命,他也不會放過他。
文阡陌:“總調度使的擔心我明白,但青旗比您以為的要通透得多,既然他和現任羽翎将沐吟今生有緣,成了難得的知交好友,那麽在下可以跟您保證,只要我還在,無論百裏城何時與落梅對上、不論我身居何職,我都會護着青旗的。”
“先生說的容易!他們二人立場相對,你又如何相護?”
“先生我拿命護!”
話談到這個份兒上,是死結了。事未臨頭,怕是誰都說服不了誰。
“叔父,岳家以武傳家,既然你我見解相左,那浵兒鬥膽,便與您劍上論個分曉!”
“青旗,胡鬧!”文阡陌沉聲喝道。
就沈青旗那兩下子,根本不夠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