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北上風波(三)
“沐吟,人這種東西,有的時候并不理智,有些時候并不會喜歡悅人的東西更勝于不悅的東西。這世上只有一部分人心智正常,喜歡快樂、美好的東西和幸福、悠長的時日;希望一生行善,活到耄耋之年而壽終正寝;希望建得廣廈萬千,過身之後仍能大庇天下寒士。可另有一半的人,精神病入膏肓,幾近失常。他們偏好傷人的、醜陋的東西,喜好給他人帶來痛苦和折磨;希望自己橫死暴斃,也見不得別人長命無憂;總在找機會燒毀能令人安居的屋舍,希望焦土之上除了煙熏火燎後的一片黃沙,一無所存。
“沐吟,人這一生總會遇到不得不在兩難中做決定的時刻,你不能貪心地兩個都想要——你只能取舍。有的東西,丢掉了還能找回來,可有些東西你一旦放棄,就再也不屬于自己!”
“馨兒!——”沐吟強撐着神,涔涔的冷汗浸得他幾乎無法思考,眼前也是模模糊糊。他摸索着握住她的手,騰不出心力想什麽新鮮的辭藻,只是拼命地搖着頭,一個勁兒地重複着念叨,“不準走,不準走……”
不準?從沐家到青崖,從獵游城到百裏城,從落梅到水鷺鄉,從太平莊到扶離村……她要走要留,何時輪到他說不準?!
若依不再理會,話鋒一轉,向着燕雲道:“姨母,先前口出狂言是依兒不對。有件事,到底想求您答應——”
這一聲稱呼,多年未曾聽過了。燕雲半是埋怨半憐愛地嘆:“你這孩子啊,本事忒大——寧求死,不求人。嘴上說‘求’我,不過一聲客氣罷了。”
若依淺笑一下,深深地看着沐吟,輕聲道:“他這個人,頂不會照顧自己,舊病新傷從沒斷過,多虧藥閣傾囊襄助才有驚無險地活蹦亂跳到如今。如今因落梅城污蔑,藥閣與他恐生了嫌隙。不過,百裏城有位蟬語大夫,雖是女子,但醫術毒理俱是精湛,仁心劍膽,但有所求,必會相救。只是,此人本名雲容,我知姨母與雲家有些恩怨,故需得提前說清才好。”
她的語調輕輕緩緩,提起他,仍帶着許多綿延不絕的溫存惦念。
“孰重孰輕,我自然明白。”燕雲點點頭,“只要她不動歪心,我與雲家的恩怨便不會落在她的身上。”
“姨母雅量,是我想多了。”若依無聲地笑着,道,“沐吟,放手吧。該說的話都說盡了,咱們之間沒什麽遺憾——你我互不虧欠,死生兩忘未嘗不是幸事一樁。”
“不行,不行!”他哪裏會肯?這一身傷病的人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死死攥着她的腕,扯也扯不出來,生疼。兩個人在塵埃裏狼狽地揪扯着,好好的陽光被掙成一地碎屑。“馨兒,你已經愛上我了,你愛上我了!太平莊,觀音廟裏——”
“我說過的話,我會記得——你若死了,我給你殉葬便是。”
沐吟卻凄楚地一笑:“在那廟裏,我也發過一個願——若是我喜歡的女孩子有一天也能喜歡了我,那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再放手。我不要我喜歡的女孩子說什麽殉葬,只要這天下太平,我寧肯她忘了我,好好地長命百歲。岳家這麽大,就算在一個屋檐下,我也可以不見你、不找你,我做得到。所以你……呃——你……不準走,嗯……不、準、走……”
“沐吟,不要看輕我。是你說的,人要随心意而活——委曲求全從來就不是我的樣子。我不怕孤孤單單地活,也不怕孤孤單單地死。但是我沒有想到,我已經把一切都給了你,你卻完全罔顧我的心意,私自發下方才那誓願——沐吟,你是不是以為得到我就不需要再尊重我了?!”
“馨兒,我沒有!我……我錯了,我錯了!呃……你不要走,不要、呃……”他拼命壓着翻湧的氣血,忍着令人顫抖的疼痛,盡力吞咽着所有将欲溢口而出的□□——若是讓她覺得他又在賣慘,肯定會更生氣吧?
“沐吟啊,你知不知道?你發下那樣的誓願,就意味着這世上我唯一在乎的人放棄我了、不要我了!若是連你都放棄我,茫茫世間,就再沒有人肯記挂我了!于我而言,這才是最可怖、最殘忍的事!”
Advertisement
沐吟這才意識到,他這麽做令她多傷心!她最不能接受的便是離別,他怎麽就忘了呢?
若依奪過秋霜劍,甩開他的手,大步流星地離開,沒有再看他一眼。
“馨……兒,呃——!”
“吟兒!”
沐吟跟着那漸行漸遠的模糊影子,跌跌撞撞挪了幾步,卻忽然整個人平衡盡失,直直向地面栽去。好在楚介璋反應快,手忙腳亂地從下面去撈,險險托住了他的頭——想過他會留人,卻沒想到會這麽死心眼——人都走得看不見了,卻還咬着牙,拼盡最後一絲力氣。
“馨兒……不能走,不……呃——!”沐吟忍了又忍,終究壓不住血氣,趕忙将楚介璋推到一邊,努力偏過頭去——
鮮血如同霧氣噴吐,濺在塵沙裏分外駭人。
明明差一點就能牽住她的衣角,可惜,還是抓了個空……
“吟兒!你——”
烈毒千機,自制成之日起,首用于赤羽逼供便因其慘無人道而揚名天下,成為這世上擺布人心最好的東西。謝慕雲說過,千機之毒無法根除,但行過歸元之術,沐吟的筋脈已然重塑,只要平心靜氣,稍加注意,便可無恙。可是,他明明知道身上餘毒未盡,卻絲毫不肯克制心緒,動心焚內,致使千機複發。
“伯父,我……我不能……”
“閉嘴!凝神!不要命了麽?!”縱是楚介璋這般整肅嚴正的人,抱着這個從來任性妄為的孩子,看着他口中嗆出的殘血,縱有千行訓誡,到底是一個字也說不出口了。
“吟兒,聽話,別胡思亂想了!”燕雲一邊好言安撫着,一邊為他拭血,卻怎麽都拭不淨。
“伯母……馨兒、呃——她、說過……死生不負!她說的……呃!馨兒——呃!好、痛……”
沐吟仰面躺在楚介璋懷裏,即便什麽都看不清,卻還拼命地擡起頭重複着她的名字,那個唯一的名字……
“吟兒,想救她,你自己先得闖過去!”楚介璋将這奄奄一息的人抱回屋裏,将渾厚的內力渡給他暫壓毒性。沐吟漸漸清醒,痛苦而哀怨地看了眼守在一旁的燕雲,拽下脖子上一直貼身戴着的長命鎖,塞進她的手中,艱難地求懇:“給……給她!”
“吟兒,這是……”
“她若……不要,便……罷了。您莫生她氣——她性子烈……逼、不、得……”
楚介璋和燕雲默默對視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無盡的悔意——本以為快刀能斬亂麻,卻忘了情絲如線,豈是說斷便能斷的?否則,當年她又怎會“突發奇想”拍馬便跟這個直愣愣的傻小子一走了之、就這麽過了一輩子?
不論外面陰晴雨雪,只要回了家,一家人就該整整齊齊的。他們也曾是年少輕狂人,為情而癡,為義而戰,如今到了這把年紀,竟越活越不像樣子,活成了當年的自己最讨厭的模樣,真是太可笑了!
燕雲:“介璋,他這情況你我處理不了,我去跟青旗說,把蟬語請來。謝先生年事已高,先不要驚動,實在不行再跟他說罷!”
楚介璋略一點頭,道:“好,要快!此毒起自血脈,發作起來錐心蝕骨,即便我能用內力幫他彈壓,可是內外交煎,時間一長,我怕他撐不住!”
這幾日,岳家人眼看着性情迥異、立場相左的各路人馬在家裏不停來去,一時之間鬧不清自家少主闖蕩江湖這幾年到底是怎麽交的朋友,怎麽一道來的還能鬥得不可開交?!而且還連毒醫師都敢請進門?!即便是岳森或岳如峰,當年都沒這麽大的面子和膽子啊!
“介璋,你快去歇一歇吧。”
蟬語收到消息,快馬加鞭趕了一日一夜的路,才總算趕得及幫沐吟撿回一條命。她來之前,楚介璋一直不眠不休地耗損着,自是元氣大傷。
可是,看着床上昏昏沉沉的孩子,這鐵血的人心中泛起一層又一層無以言表的愧疚之情:“這件事,許是我做錯了、做急了。吟兒和秦楓畢竟不同——當年,秦楓為了羽将放棄雲裳,我罵他冷血;如今,吟兒不肯放棄若依,我卻又來逼他……雲兒,那丫頭說得對,你看錯了人啊!”
“不是你一個人的錯。”燕雲卻搖搖頭,道,“這是我們兩個人決定的事,但恐怕卻不是我們兩個人能決定的事——‘一死一傷’恐怕根本避免不了,我們逆行強求,反促因果……”
“要是那瘋子還在就好了……”
“介璋,你有沒有注意到,他将你倆分開時,是完全背對着她的——将後背完全交給一個人,是把命都給她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