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半道陰符
“我明白——蟬語施針時,我也仔細看過了他掌中的同命蠱。”
“同命蠱?怎麽了?”燕雲不解道。
“謝老先生說,這同命蠱其實分為陰陽兩符,陽入陰則宿主死而寄者生,陰入陽則宿主生而寄者死,陰陽皆備,同生共死——她只下了半道陰符——陰魚陽眼。”
“然後呢?”
“這半道陰符意味着,倘若沐吟出事,則若依必死;而反之沐吟卻不會受影響。”
燕雲眨眨美麗的眼睛,在短暫的錯愕後全然明白了楚介璋的意思,心中一時閃過萬千隐痛:“那丫頭她……是當真不願獨活了!”
如此奮不惜身的凜烈,還真是跟她娘親一模一樣啊!
“那,吟兒知道嗎?”
“自然不。”楚介璋嘆息道,“同命蠱分符之事知之者甚少,若非謝先生以前偶然提及,就連我和那瘋子都不會知道。以那丫頭的性子,指定是不會說的。”
“介璋,他們倆……都是有真心的!”燕雲動容道。
原先看這一段離合,他們總替沐吟不平。如今方知,世上多少後來人後來事,各有因由,各随果報,無論經緯,一樣情深。他們兩個,一個眼裏黑白分明貌似無情,實則認定一人再不更改;另一個眼帶桃花處處含情,心裏卻始終只裝這一個人的身影——
他們,是天生一對。
世俗狹隘,總嫌這世上人生得不規整,既嫌女子太過剛硬強悍,又嫌男子太過文秀雌柔。可是,天下之大,一個人本就有一個人的樣子,即便在人群中顯得再怎麽離譜,也不該因此無端受到歧視和厭憎。那些只屬于兩個人之間的樣子,外人冷眼,總覺得年紀不對,身份不對,甚至哪哪都不對……可是,一份純粹的情感本身并無過錯,沒有一對眷侶合該因為兩情相悅便要遭受如此草率的污蔑和嚴酷的摧殘。
更何況,還是來自親朋。
“紫馨,醒了?”
若依醒來後,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堅毅而沉穩的臉和一雙無比關切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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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眼睛……”她第一時間就想避開,卻被輕輕抓住了手——“沒事了,夫人來看過你,現在已經沒事了。”
“可是……以後呢?夫人怎麽說?”她問。
雲毅卻沉默了。
“如果我真瘋了,還請城主把我關起來吧。”
“紫馨,別怕,沒到那一步呢。”雲毅輕聲安慰道,“我不會讓事情嚴重到那一步的!”
“連夫人都沒辦法,城主更救不了我。”
“……”
她這一份經年累月打磨出的理智與清醒有時真是傷人啊!
“城主是怎麽找到我的?”
“落梅城出了那麽大的事,江湖上早就傳開了。夫人跟我都不放心,一直在打探你的消息。江陵城裏,你撬了秋霜劍那麽多寶石變賣,手下人早就跟我彙報了。所以,你只身離開岳家時,我第一時間就知道了。”
若依扯起蒼白的唇,對雲毅尴尬地笑了笑,自嘲地道:“我這種人居然也會被一個感情用事的家夥逼成這個樣子,讓城主見笑了。”
“不!”雲毅劍眉輕蹙,搖搖頭,牽起若依纖纖的卻冰涼的手,道,“我心疼……”
“城主說過,喜歡我縱馬疆場、心狠手辣……可我自己并不喜歡。”若依垂下眸,将手輕輕抽了出來,“若依知道怎麽做能夠取悅您。換作以前,我也可能真的會那樣做。可是現在,我不想再利用您了。”
“我允許你利用我!”雲毅道,“——你明明知道,如今只有我能為你提供庇護。”
若依卻還是搖頭:“我不怕活,也不怕死,不怕苦也不怕累。我怕什麽,城主不明白。”
“我知道,他比我懂你。可是,難道你就情願跟着他過那種颠沛流離、朝不保夕的日子?他能給你什麽?!”
這話雖有失風度,可堂堂一城之主又何曾受過這般一再的否定和拒絕?
“如果沒有他,你會來北城嗎?”只聽他嘆道。
“城主說笑了。他對我來說,并不是權衡利弊之後的選擇。”
雲毅點點頭,無奈道:“所以,無論先前婚配還是現而今栖身,我對于你而言,都不過是當時當刻的一個最優選項而已,對嗎?”
“城主,若依真的很抱歉。”
雲毅:“我不明白,為什麽是他?”
若依:“是啊,為什麽呢?平心而論,若論相貌,城主豐神俊逸,他只比一般人略出挑些,卻算不上數一數二;若論能力、才華,文他無煊赫身世、萬貫家財,武他沒軍權在手,甚至一身傷病……城主文韬武略,治軍嚴明,待人寬厚,如今已是一代名将,将來或許還會成為一位可以名垂青史的君主。可有的人,你第一眼見了就知道會不會放在心上。他是個有情有義的人,那樣清澈坦蕩的眉眼,我從沒在第二個人那裏見過,他給我的信任也不會再有第二個人可以超越。對我來說,這就夠了。”
雲毅心道:“這是在罵我呀……”
“若依雖然并非有心為之,但在遇到他之前,我确實是您看到的那樣一個人——凡事都有目的、有衡量,必須為自己做出最有利的選擇,理智、冷靜,不動情、不心軟。那樣的我很清楚,無論身份地位、武功智謀還是家財人馬、心性閱歷,他都實在比不得城主。可自從再遇到他,一切通通都不一樣了。這一切不是因為我認識他比城主早,而是即便我更早認識的是您,結果也還是一樣。城主深明大義,予我尊重,相處起來自然是很舒适的。可是,你我都是強勢又有主意的人,一旦在某些問題上産生争執,難免會不可遏制地去想,‘又不是非你不可’。”
雲毅:“可是,尋常夫妻不也如此嗎?否則又何來的‘床頭吵架床尾和’呢?”
若依:“可是,我和他不會——他之于我,是另一種存在。跟他在一起,不會去想是否還有別人更值得我喜歡,是否還有別的事、別的人能讓我更開心、更順遂、更無憂;跟他在一起時,從不會想拿他跟別人比較。”
“為什麽?”
“因為,跟他在一起根本不會想起別人,可是看到了別人,卻總會想起他。和他在一起時,我就只想好好和他在一起,即便有争執,也決計不願分離。”
“和他分離,竟會令你這麽傷心嗎?”
“……”
“啪嗒”一聲,一大顆淚珠毫無征兆地落在雲毅眼前。而後,是一顆,又一顆,接二連三,串連成線,砸在錦被光潔的面上,碎成一瓣又一瓣,浸入綢緞裏蔓延開來,數也數不清了……
若依的眼睛雖然冷,但只要細細地看,卻是會說話的。那些無法言明的話語,那一雙淚眼都默默地告訴他了——蒼茫世間,即便再怎麽位高權重、有多少華府珍馐,她之所求亦不過“知心”二字。一個女子,真心不欲人知,風情不欲人見,就只要那獨獨一人的經心、一人的懂得。除了他,她什麽都不動心,什麽都不想要……
雲毅:“紫馨,我知你不在意世俗眼光,可你畢竟和他不一樣啊!說到底,你是個姑娘家啊!你知道為什麽很多事裏,男人可以拉下臉面,姑娘家卻不行麽?因為那不體面。男人可以泥裏滾、水裏爬,可姑娘家不行。姑娘家活着,就得要一個體面啊!你跟着他,東躲西藏,狼狽不堪,哪兒會有什麽體面的日子可言呢?”
“狼狽的日子我也過過,也沒什麽。”若依輕輕抹掉眼淚,道,“城主,若依不會說話,對于您的厚愛,我真的很感激,也很抱歉!實話跟您說罷,我自小只想過要嫁給他,也只想要待在他身邊。除此之外,我對哪裏都沒有興趣。”
“你如此寶貝他,可他傷勢極重,還中了千機烈毒。萬一他……你怎麽辦?”
若依:“他在一日,我便陪他活一日——陪着他活,即便痛苦,也是一種幸福。即便此生不能嫁給他,我也不會再嫁別人。”
雲毅:“你為了他,竟将我拒絕得如此利落幹脆,不留一絲退路。紫馨啊紫馨,我究竟該說你有膽魄,還是傻?”
若依輕輕一笑:“可能……是傻吧。”
“所以,除非他死,你才罷休?”
“他死了,我又何必活呢?”若依攤開手掌,雲毅看到同命蠱流離的符——“以後的事,若依不必再想。”
所謂死生不負,不是一種責任,也不是被束縛着、不得不履行的約,而是情之所至,別無所求,是他用一腔孤勇換了她一顆真心,令所有的人心服口服,自嘆不如。
“久聞北地有一女醫師,藥到病除、妙手回春,不懼前線戰亂、北狄蠻荒,往來穿梭八部,只為尋得封塵古方傳之後世,救人苦痛,想必正是蟬語小姐吧?今日得見,楚某榮幸之至。”
蟬語聽着楚介璋聲聲誇贊,神色毫無波瀾:“藥到病除也得有藥才行,前輩豈不聞‘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