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雲容蟬語

“懇請蟬語姑娘明示。”燕雲懇言道。

“他說,前輩要他做的事他已經做到了,希望前輩兌現承諾。”

“……”楚介璋一時愕然,而後不由嘆道,“看來,那孩子怕是這輩子都不會原諒我了。”

蟬語滿目不屑地輕輕一笑,道:“前輩無需太過困擾,他這一輩子算下來也沒有幾天了。”

事有輕重緩急,拖這麽些時日,楚家夫婦就算再擔心,也必須立刻奔赴南疆了。沐吟和蟬語也請岳家備了馬車啓程離開。

“蟬語你看,這南陽城裏熙熙攘攘、車水馬龍,可真熱鬧!”路上,沐吟服了藥,倚在馬車的窗欄旁,百無聊賴地睨着外面,神情憊懶,“以前,秦叔叔和林落還在時,落梅城也是這般模樣……我曾想,一定要替他們維持住這樣的景象,長長久久地維持下去,可實際上,這一切又和我有多少關系呢?”

“……”蟬語沒吭聲。

“怎麽?我說得不對麽?”沐吟挑眉,輕問,“蟬語,有酒嗎?”

蟬語停了收拾藥箱的手,直起身來,不無擔憂地道:“沐大哥,你不對勁。”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揚名于後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我可能注定是個不孝之人了吧?”

爹娘故去時不在膝下,秦叔叔死時不在身旁,笙兒的事沒有一點頭緒,還連累茚如虹、謝慕雲一大把年紀為自己奔波一場,他可不就是個不孝不悌的負累麽?

“蟬語,你知道嗎?之前在扶離村,宗先生曾給我批了一卦,說我這一生活無好活,死無好死。曾經,不少人都希望我活着,他們當中有些人是自覺沒能力自保,便把我當做依靠;有些人操縱着看不見的棋局,覺得我活着比死了有用;還有些人是因為,我活着,他們便會少許多愧疚,可以心安理得……他們,不管我開不開心,也不管我是否願意活着,他們,只是為了他們自己。只有你,蟬語——只有你,是簡簡單單地希望我活着而已……你本可以離開,卻舍棄了自由留在百裏城。以前,在衆人眼中,我好似落梅的守護者,可我自己知道,我是多麽地自私可鄙,嘴上說着希望你們都去做想做的事,去實現想實現的願望,譬如你,游遍山川,廣播藥理,造福世間。可實際上呢?我心裏最真切的念頭卻是希望你留下來,即便明知道無法給你任何回報,卻還是阻止不了這樣的念頭!我知道你善解人意、不求回報,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你索取。聰慧如你,恐怕早就心知肚明,可你太善良,不願拆穿——我這樣的人,根本就不值得你和青旗這樣花時間、花心力來救,你到底明不明白?!”

“原來,沐大哥也有私心啊……”姑娘卻只是莞爾,“可是無論如何,只有你平安,我和青旗才會真的很高興、很高興。”

人哪有不存私願的?這又有什麽打緊?無論沐吟如何貶低自己,在蟬語心裏他都是最值得花時間、費心力去救的那一個。她忽然想起,沈青旗曾感喟道,真不知現如今天上都是哪路神仙當值,怎麽就那麽見不得有情人終成眷屬呢?!秦、雲二位前輩是神仙眷侶,世間難得,卻最終天人永隔;沐吟和若依前前後後經歷了那麽磨難,卻還是不能在一起。

事到如今,一對死別,一對生離……

沐吟沉默半晌,似是把蟬語的話聽進去了,便又笑答:“當然我還是想活的——風還沒有停,事情還沒做完,我也不敢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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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不嗜酒,一生溫柔,若非病痛折磨耗損心志,若非若依的離去對他打擊太大,絕了心氣,他怕是這輩子都不會對人說出這樣喪氣的話。有些事,蟬語不敢再往下想。身為醫者,她曾與無數病患相處,最怕的便是心死之人。

無涯山頂,經年霜雪。

雲毅:“你說過要保護她,可你現在連自己都照顧不了!”

沐吟:“是,我沒有做到。所以,我來找大人您了。”

雲毅:“她每日都在與自毀傾向相抗衡,□□凡胎,有傷有痛,現在還要再加上一個你!再怎麽樣她也是個女孩子,沐吟,你實在欺人太甚!”

琨玉出鞘,将帥之怒,動如雷霆。

“哥!你幹什麽呀!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沐大哥身上還有傷啊!”那輕輕淺淺的聲音自遠而近傳來,語氣中不乏責怪之意。

蟬語現身,擋在琨玉之前。

當日獵游城再見,便知她身份不俗,卻不曾想竟是位高權重的北城城主的嬌妹。

“容兒?!你哪兒冒出來的?!”雲毅深知,他這個妹妹平日看着沉靜乖巧,關鍵時刻膽大包天。這不,琨玉劍在前,也敢挺身去攔!

蟬語不理雲毅,端詳着沐吟的臉色,淺淺的秀眉不禁皺了起來——都用不着診脈了,他看起來狀況就不大好。

“哥,你知道我最喜歡追着疑難雜症東奔西跑了。我出現在沐大哥身邊,很奇怪嗎?”

“你給我……回來!”他和沐吟兩廂對峙,作為一方城主,唯一的妹妹卻待在對方身邊樂不思蜀,這算怎麽回事?!雲毅氣得直想罵個“滾”字,可忍了半天,終究沒出口。堂堂城主現在的模樣就像所有尋常人家的兄長一般,拿自家不聽話的小妹妹最是沒有辦法,被噎得語無倫次,卻終是不忍苛責。

“我不!”蟬語垂眸盯着眼前一尺三寸遠的地方,靜靜地吐出兩個字,看都不看自己那火冒三丈的兄長,當真是一點面子都不肯留。

他們,一個是說一不二的一城之主,一個是一意孤行的醫家高手,都各有各的堅持,各有各的道理。可也正因如此,才容易話趕話,把事情說絕了。沐吟見狀,當先步出,說道:“城主寬心,兩軍對峙,不傷醫家,這是世間早有的規矩。你我恩怨,自與令妹無關。”

雲毅冷笑:“你也知道,你我有恩怨?”

沐吟:“大人,如果我說我有辦法解開同命蠱,大人肯不肯相幫?”

“……”

雲毅心知沐吟不是個打诳語的人,可他現在已是自身難保——泥菩薩一定要過江,豈不是不自量力麽!

見雲毅猶疑,沐吟解釋道:“同命蠱雖然只能由若家人自己解除,但它本身是基于若家先祖當年在冥鏡前達成的盟誓,因此,只需解除盟誓,同命蠱自解。”

雲毅:“可是,要解除上古盟誓,需在冥鏡前召集到羽将和雲、若兩家共三脈,才有可能完成。也就是說,沒有若依,單憑你我是怎麽都做不到的。”

沐吟卻輕輕一笑,道:“不,你我就可以。”

“什麽?”雲毅不可置信。

沐吟:“因為有這同命蠱,我和她如今同氣連枝——我在,便是她在!”

掌中的小魚泛着淡淡的金光,一閃一閃,煞是可愛。

“沐吟,你想好了?”雲毅道。

沐吟淺笑:“就怕城主盜不出冥鏡。”

“沐大哥,我不是藥閣的人,同命蠱一旦解除,我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但一定對你不利。”沐吟和蟬語在馬車裏等雲毅的消息,年輕的姑娘不由萬般憂心,“沐大哥,生命無價!”

“蟬語,我知道。”沐吟垂眸,神色平靜,“可是除了生命,人還有更值得堅持的東西。”

“沐大哥既然可以為了姐姐背棄落梅,那為什麽不能跟她一起投靠我兄長呢?姐姐她生死都要跟你在一起!只要你們在一起,那同命蠱什麽的,又何須在意?!你又何須冒這一場風雪?事到如今,你到底還在堅持什麽啊?!”

醫家與天奪命,但最不該強求生死。可人在眼前,如何能不勸?

沐吟為她遞了杯熱茶,好言好語地道:“蟬語,你知道嗎?小時候,我其實很反感羽将,因為他們總是會讓最親近的人傷心。可是後來,我還是接下了羽翎将的位子。別人都以為我是不忍心拒絕秦叔叔,其實不是——說到底,我是想看一看,這裏面到底有什麽,值得讓我的父母抛家舍業,甚至丢下年幼的子女,不惜獻出自己的生命。”

“但是,落梅城已經不是當年的落梅城了,它不值得你守護。即便你投奔了我哥,也不會有人說什麽的。”

“但是,秦叔叔為了它付出了畢生的心血,我又豈能只因一時奸佞當道,便舍棄了它?”

“難怪姐姐說後會無期……”

“什麽?”

“血塗一役後,岳森沒死前,我捎信給姐姐,叫她去北城暫避,她卻說要救你,說後會無期……想來,她定是知道你在落梅城待不下去——待不下去,心卻離不開。可是,你也舍不下姐姐,不能一人安心留在太平莊裏。”

無論身在何處,他的心仍在落梅,哪怕落梅城所有人都不懂、所有人都視他為叛逆,他也無法放棄。

而若依是懂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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