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阿苑有恨

行書成并不知曉自家兄長心中所思所想,冷笑一聲,道:“當年在青崖時,司寇大人料事如神,早知你會如此。”

“司寇大人”——聽到這個稱呼,沐吟皺了皺眉,神情不由凝重。一開始,只道他年少倔強,不肯領情,現在看來遠非如此單純。

行書成:“司寇大人曾有言在先,說你太知道什麽叫殺人誅心、欲擒故縱。沐吟,我猜你心裏一定很清楚吧——你越是表現得情深意重、送君千裏,我的兄長就會越不舍得離你而去——他被你的虛情假意騙得團團亂轉,他的善良成為你玩弄他于股掌的利器。可我不會!我不會看着他白白葬送在你手裏,為了把他帶走,我會竭盡全力!”

二人相對,劍拔弩張。若不是無刀劍在手,遲安珑甚至覺得站在決鬥場上。

沐吟的面色沉得幾乎能滴出水來。他上前一步,盯住行書成的眼睛,道:“書成,你我相處甚少,所以你不知我、我不知你。可你哥哥是什麽樣人,你應當清楚。”

“我只知道,我要他活着!哪怕恨着我。”

“他十歲那年,棄了安穩的日子,帶上你離家出走,四處奔波,寧肯饑一餐飽一餐也不回頭,為什麽?因為那是寄人籬下的日子!當年,他還那麽小,可就算是死也不願舍棄尊嚴依附他人。現在,他到底是為了什麽才如此拼死拼活、勞心勞力,別人不懂,你也不懂嗎?!”

當年,行家兄弟驟然失怙,舅公舅母本是收留了他們的。但是,并不當親人、當晚輩,而是當奴仆、當畜生,任打任罵……小小的孩子不懂人事艱難,卻有自尊心。在那個有些蕭涼的初春,這一大一小的兩個小人兒緊緊攥着彼此都還稚嫩的手掌,背着僅有的一點行囊,一步跨出大門。從那天起,便打定了主意,哪怕再苦再難、橫死街頭,都再也不回去了。

往事歷歷,行書成怎麽可能忘記?棠棣之情所囊括的不僅僅是同宗同源的一腔血脈,他們對于彼此的意義,旁人是不會明白的。

可如今——“還不是因為你……”

沐吟:“為了我?你太小看你的哥哥了!他心裏裝的不是對一兩個人的恩情、親情,他心中最大的願望,是讓這世上再沒有別的孩子會像你們兩弟兄當年一樣颠沛流離!”

行書成越過沐吟的肩頭,深深地望了自己的兄長一眼,道:“哥哥他想什麽,你怎會知曉!”

沐吟踱了兩步,望着行知尋。

只聽行知尋輕輕嘆了一句:“成兒,你還記得阿苑嗎?”

行書成心下一震:“原來,哥哥一直都記着他麽?!”

阿苑是行書成心底最深處的隐痛,一直以來,他以為除了自己再沒人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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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知尋:“阿苑是我們流浪時僅有的、唯一的一個親人一般的朋友,我又如何能忘記?沒有人能比我們更了解在絕境中遇到的朋友有多麽可貴。他雖是個在爛牆根下讨生活的乞兒,比我大不了幾天,自己也窘迫得緊,卻還是毫不猶豫地收留了我們兩個。他栖身的草棚子僅容得下一個人蜷卧着睡覺,可他竟神通廣大,不知從哪兒又淘換來一大塊氈布,拖來幾根彎彎曲曲的木棍。咱們三個孩子便将這些東西橫七豎八地搭在一起,硬是多劃出了一小塊地方,叫三個人擠着都睡下了。下雨時,他會把幹爽的牆角留給年紀最小的你,自己和我在棚子邊縮着,雨大時,他半邊身子都是濕的。那時,每次讨來食物,他和我都不約而同地将幹淨、有營養的部分留給你,自己卻靠那些剩下的又髒又難吃的部分勉強充饑。就這樣,咱們三個相依相伴,一起長大,日子雖苦,一天天的卻也熱熱鬧鬧、有說有笑。直到後來……”

行書成深吸一口氣,繼續道:“後來,他不知吃壞了什麽東西,不停地拉稀。我們沒有藥,也沒錢看郎中,只能拖着……雖然我們用盡辦法,想讓他吃好一些,可是乞兒的飯食又能好到哪兒去呢?最終,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從活蹦亂跳,一天天衰弱下去,什麽都做不了。一開始,兄長帶我出去讨飯時他還能自己處理穢物,可後來便連起身都不能了,只好等咱們回來幫他收拾。明明春天還好好的一個人,到夏天轉眼就不行了!他死的那天,我們回來只見遍地腌臜,他已抽搐地沒了人形,一動不動地斜倚在牆角,任由那些腌臜穢物從身體裏瀉淌出來——一條性命,就這麽活生生地拉空了肚腸……死了!夏天的日頭那麽毒,我卻覺得心裏塞滿冰碴子,紮得人生疼!”行書成邊說邊朝胸口狠命地捶,仿佛那本就是一面空心鼙鼓,得用盡力氣捶擊,才能讓別人懂得一面鼓的價值。

那“咚、咚、咚”的聲響回蕩在每個人的耳畔,可他自己卻仿佛根本感覺不到疼痛。“那年月,橫死的人太多了,收屍都來不及,更何況這般不體面的屍首。哥哥你便把氈布扯下來給阿苑裹上,我在後面跟着,連拖帶扛地好不容易把這半大的死孩子弄去了亂葬崗……我們都知道,扔在那邊的屍體等堆得差不多了,官府就會一把火都燒掉,什麽都不會剩。可我們沒辦法!那時候,野貓野狗都餓瘋了,我們沒條件砌墳,若是随便找個地方埋掉,哪天保不齊就被翻出來入了獸口。官老爺不允許我們立碑——其實他們想多了,我們沒法立——那時候才多大?鬥大的字寫不了一籮筐。更何況,那時我們才意識到,原來我們根本連阿苑的真名實姓都不知道!”

行書成自嘲地苦笑一下,眼睛裏卻忍不住泛起淚光:“阿苑他活得那麽艱難,卻還是那麽善良。可是他死了之後,再沒有人記得!這便罷了,可你們知道我最恨的是什麽嗎?我最恨的就是,我後來才知道阿苑得的根本就不是什麽大病,就是尋常腹瀉。那時,只要有人肯告訴我們一聲,只要有人肯告訴我們一聲就行!那院牆後頭就長着大片大片的菟絲子,葛根也不難找——他明明是可以好的,他明明就不用死!只要我們能知道,只要我們知道!!哥,你知道嗎?剛明白這些的時候,我做夢都會夢到咱們三個一起去院牆後頭薅那草藥吃,那草莖是甜絲絲的,沒有一點野草的腥氣,我們大口地吃着。吃着吃着,阿苑哥哥就好了起來,我們又可以在一起笑啊鬧啊,很開心、很開心的……可是,我在夢裏有多開心,醒了就會有多憤恨!那麽簡單的一件事、一句話,唾手可得的一株草,可就是沒人肯管!大馬路上來來往往有那麽多的人,都是瞥了一眼便連忙扯起袖子掩着口鼻,匆匆離開,避之不及。在最後的時光裏,阿苑他就這麽眼睜睜的看着我們無能為力,眼睜睜地承受着那些行屍走肉鄙夷和厭惡的目光,眼睜睜抱着自己拉空的肚腸,窩窩囊囊地死了!”

行知尋擡起手臂,想要抱一抱自己的弟弟,可行書成本能就是一退——滿懷委屈令他如同帶着傷的驚弓之鳥,固執地拒絕着任何人的親近與安慰。一滴眼淚“啪嗒”一聲掉在了青磚地上,慢慢洇開一點水印,也狠狠砸在行知尋的心上。行書成捂着臉,忍不住傷心地嗚咽起來。他自小孤苦,除了哥哥從不肯跟人親近、交心。

可如今,哥哥已不再是自己的哥哥,他不管他、不要他了!

“書成!哥哥錯了,我錯了——我還以為,阿苑對你來說不過是滄海一粟般渺小不聞的存在,能在這一生漫長的記憶中留個碎片般的印象就很不錯了!可我沒想到……”行知尋輕輕托起少年尚挂着淚痕的臉,張開雙臂将這滿腹恨事的少年一把摟進懷裏,毫無商量地,任他再怎麽抗拒掙紮也不撒手。

因惋惜那早逝的小小故友,平素安靜而沉默的弟弟竟因傷情而如此聲嘶,叫行知尋怎能不心疼?他沒想到,那時行書成那麽小,竟将一切記得這麽深、這麽重,甚至比他自己還要深得多,簡直是刻入骨、痛入髓。

“成兒,這世上有仇的不是你一個,有恨的也不只我們一家。不要讓自己陷進仇恨裏迷失。我敢肯定,阿苑若是還活着,一定還會是那個極其善良的人,還是會竭盡全力去幫助需要幫助的人。”

幾年不見,這孩子竟已差不多跟他一般高了呢!阿苑若是在天有靈,一定也會很高興吧!

“可是,他死了!”行書成卻依舊恨恨不休,“他本不該死的。一棵就在手邊的草藥就能救活他,可他卻就是不能活——我就是要恨!我恨這個世道,也恨這世道裏所有的人——所有的人!我誰都不在乎!我,什麽都不在乎!”

行知尋:“成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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