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不複相見

“不過,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若依卻無比平靜,“我答應過一個人,除了陣前殺敵,不再輕開殺戒——或者,諸位是想跟我去陣前試試嗎?”

“那個……那啥,大小姐見諒,帶兵打仗的都是粗人,不懂禮數,不是有意冒犯您……”遲野慶覺得,再不打個岔,沒等敵人卷土重來,這百無禁忌的大小姐自己就得忍不住動手把這幫人一個一個先都收拾喽。

若依:“百裏城立城百年,相傳乃是當年軍陣之神百裏守禦呵氣成劍打下的。為了紀念他的功績,此地城守便名為‘守禦’。書記官,我說的對嗎?”

書記官:“大小姐說的對,正是如此。”

“後,百裏城因偏僻苦寒,日漸沒落,直至五年前新來一位城守,精兵簡政、休養生息,與呂家呂靈山攜手,重塑城池筋骨,設律法、興農桑,置羽将大陣以拒外侮,百姓方能漸享安樂,是也不是?”

“是。”年輕的書記官頓筆,慨然應道。她在說誰,百裏城的老人們一下子就能明白。

“當年,他可有要求過呂先生以身殉城?可有要求過手下士卒以命死戰?”

書記官:“沒有。他身先士卒,從未自矜惜命。”

“那如今,這是怎麽了?短短五年便人心不古了麽?”若依冷冷地輕嘲道。

書記官:“是世人自私。”

“書記官,你是個明白人。”

若依轉過身,便沖那方才上蹿下跳的混球道:“小子,聽着,眼裏別總看着別人的錯處!我幹殺手那麽多年,多狠的主兒都挑過;獵游城毒火肆虐、落梅城血塗浮生……那種硬仗也打過來了。無論赤羽營和虎豹營有多麽天差地別,也都是聲名在外——你知道為什麽嗎?因為,他們的統領都秉承着一個原則,這個原則全營上下所有人必須嚴格遵守,那就是——有種自己上,不然就閉嘴!”

這話雖不留情面,卻句句在理。一陣尴尬的沉默後,老将軍道:“可是,現今百裏城的确需要一位演陣師來重建護城大陣。”

“是啊是啊,不然咱們廣發招賢貼,高禮殊榮,重金之下必有勇夫!”

“對對對,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命再金貴也有個價碼,找城中富商湊錢,就不信他們敢不給!”

“關鍵是,等人來了,把利害說清。日後,一個願打一個願挨,那就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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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萬一人家反悔,怎麽辦?”

“好辦,找人看着不就是了?再不濟,把他家眷扣了!”

“這哪叫‘尊榮’啊?傳出去不好吧?”

“那兄弟你說怎麽辦?護城防禦陣可是大事,光有菩薩心腸、以禮相待有什麽用?總得使點雷霆手段才穩妥吧?”

“可是,沒聽說落梅城的演陣師是被這麽對待,人家怎麽辦到的呢?”

“咱們和他們又不一樣!”

“這怎麽就不一樣了?”

……

衆人陷入喋喋不休的争論。一片喧鬧中,老将軍向若依道:“姑娘有何高見?”

“都說老将知兵,老将軍覺得,帶兵之将最重要的是什麽?”

“這個嘛,能力、才幹、性情……都很重要。最重要的是賞罰分明、有勇有謀,方是良将。”

若依卻搖搖頭,道:“您說的是旁人或上司對将領的要求。可對下屬,這些并不是最要緊的。”

“那姑娘以為,要緊的是什麽?”

“以心換心。”若依道,“士為知己者死,為将為帥者若想将士死戰,平日帶兵便只能是以心換心。奈何百裏城吓破了膽!”

“你!”

衆将忿然。

“聽着!你們不是想知道自己和落梅城的區別麽?我告訴你們——”若依斜睨了一眼那些自以為是的家夥,喝道,“諸位或許聽說過,防禦陣重中之重,一是演陣師,二是陣眼鎮守之物。陣眼靈物若是出了纰漏,輕則大陣出現裂隙,重則全部坍毀。此物通常由專人保管,即便演陣師自己,在大陣布成後都不一定輕易得見。”

“沒錯!”

若依:“可是,落梅防禦陣卻并非如此。其陣眼之寶百草堂玉瓷瓶一直就放在他們的演陣師手中自行保管。”

老将軍:“那玉瓷瓶可是藥閣鎮閣之物秋瓷寶瓶?”

若依:“不錯。”

老将軍:“當中可有一物是為天下聖藥,可起死回生?”

“您說的是九轉丹吧?”若依道,“不錯。後來,那演陣師重傷垂危,本可取九轉丹自保,可他卻寧舍己身,不自護而護城池。再後來,消息走漏,青崖大軍壓城,落梅城眼看不保。任誰都以為,城主林落必定會令演陣師祭陣禦敵。畢竟,只是個将死之人……”

說到這裏,若依的眸子黯了一黯。“可是,林落城主卻毀瓶取藥,保那演陣師一息之存。要知道,誰也不敢保證那九轉丹一定能救活人,可寶器毀了,大陣卻一定會出問題——得不償失,太不劃算了,對吧?可是,諸位以為一人之命與一城之安孰重孰輕,林城主不知嗎?可他卻說,防禦大陣雖重,可沒了陣法,落梅還有城主,還有虎豹營和全體守城将士,定能保百姓平安!他說,落梅城絕不以旁人之命換己身坦途茍安,若有犧牲,則自城主始——這就是一城之主的氣度;這,就是當年的落梅城!”

“姑娘鼓舞人心的法子雖好,但假話說多了,就不靈了。”老将軍拈着胡須,道。

若依:“将軍何意?”

“姑娘所言,匪夷所思,老夫不信确有其事。”

若依嘲諷地一笑,道:“難不成,将軍是江湖越老,膽氣越小?自己做不到,便以為他人皆無此敢勇?!”

“姑娘是打贏了兩城之役的紅裝将軍,威名赫赫,老朽慚愧。但此等秘辛,你怎會知曉得如此詳細?”

若依輕笑:“因為,我就在那裏——我就是那個遵城主令,摔了玉瓷瓶的人。”

“你?”老将軍難以置信,“那這麽說,你也知當年那演陣師是何許人?”

若依:“百裏守禦當年所執之劍名為風痕,他曾憑此劍以一人之力令三千狼族不敢過望歸亭一步。古劍認主,非仁義之士不随。”

老将軍上前一步:“你可知,它現在何處?”

若依:“它之前是羽翎将秦楓的佩劍。秦楓身死前,将此劍傳于現任羽将之主的手上——他,就是你們的演陣師!”

“什麽!”衆人驚呆了。羽将之事,歷來諱莫如深,沐吟又在百裏城深居淺出,其實城內很多人都并不清楚他的來歷。而且,誰能想到這麽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多病之人,竟會是秦羽翎的傳人?

“諸事盡力,不僞不詭,憑道行而不假于人——他就是這樣的人,一直都是。所以,若依懇請諸位,無論時過境遷,請你們一如既往,莫要疑他。”

“一直?姑娘可知,亂世之中,人不為己………”老将軍幽幽一嘆。

“亂世之中!”若依卻朗聲打斷道,“——更是大浪淘沙,滄海橫流!将軍德高望重,敢問您一句:晚節之選,老将軍究竟是想做金子還是沙礫呢?将軍祖上也曾出歷代名将,霜雪滿頭時,含饴弄孫餘,可您卻毅然披甲,止戈為武,可見血性仍在。如今卻為何要同沒見識的人一般陷入黨同伐異、口舌之快的窠臼?慈不掌兵,為将為帥者有雷霆手段,甚至不擇手段,但那最終的結果不能只是為了自己,否則有何意趣?這些話跟別人說不着,但是老将軍家風赫赫,定能明白。”

“士為知己者死,想必姑娘當年寧可堕為叛将也毅然挂帥,要為落梅城去打那一場幾乎是必輸的仗,亦是為了林城主之知吧?”

若依卻搖搖頭:“老将軍謬贊,我一介小小女子,沒那些士可殺不可辱的氣節,只是為了那個演陣師。”

“為他?”

“馨姐姐,沐大哥他醒了!”蟬語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來,喊道。

所有人都覺得,聽到這句話,女子那冷冽得能凍透人的眼睛瞬間便化了,整個人都柔情缱绻起來。

回去的路上,若依幾乎是一路小跑,蟬語根本就跟不上。

“哎呀——!”在一個轉角,若依卻突然急停,蟬語一時不察,差點撞飛。

“姐姐?”

“蟬兒,你跟他提了我嗎?”若依滿懷愁緒地問道。

蟬語搖搖頭,不解道:“還沒來得及呢。怎麽了?”

若依沉眸:“遲野慶!”

“在!”

若依:“傳令,百裏城上下向沐吟封鎖消息,不可讓他知道沐笙之事,亦不可讓他知道我的存在。”

“這……”遲野慶覺得,這恐怕是他軍旅生涯裏最難完成的任務了。

蟬語:“姐姐,你做什麽啊?!”

若依面無表情:“他發過誓,我們倆終身不複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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