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來易去難
晌午日色正濃,沈青旗躺在床上美滋滋地閉目養神,一睜眼,卻發現蟬語立在門口。他剛要喚,卻覺得哪裏不對——背光裏,那微微顫動的肩頭、隐隐約約的啜泣讓他立刻就知道了——她是在哭啊!
沈青旗立刻急躁起來,他的嗓子被熱浪灼傷了,喊不出聲,胡亂扳着床沿便要起身,仿佛絲毫不記得之前誰在鬼門關剛遛過一圈。
還沒等他撐起身來,就被冷不丁擁進一個懷抱。蟬語撲到沈青旗身邊,摟着他的脖頸,眼淚頃刻間打濕了他的前襟。沈青旗從未見她這般傷心委屈過,一時被吓得不輕,無數糟糕的念頭在腦海中一一閃現:狼族又卷土重來了?無涯山哪裏又塌方了?傷亡統計出乎意料地嚴重?還是……又有誰出事了?!
“蟬兒……沐吟他,沒事吧?”他小心翼翼問道。
幾乎是毫無征兆地,蟬語猛地擡起頭,一下坐了起來。切換如此之迅速,表情如此之嚴肅,沈青旗差點以為她一扭頭便要跑走,連忙扥住。
可她只是坐在床邊,不看他。
老天,這到底是出了什麽事兒啊?!她可是那種天塌地陷面不改色的人吶!
“蟬兒,到底是怎麽了?!你別……呃!別讓我幹着急啊……”
“我喜歡你。”
沈青旗眼神“倏”地一變,仿佛聽到了什麽不可置信的事,大張着嘴,卻接不上她的話,整個人僵在那裏。
“我喜歡你,我不能騙自己。”
終于肯承認了!原以為,等不到她明明白白一句話了。
“……蟬兒,過來。”他手上裹着的繃帶已然血跡斑斑,露出來的皮膚因失血而異常蒼白。
蟬語接過他的手,伏到那被傷病折磨得日漸消瘦的肩旁偎着,聽他在耳邊細語:“成年價沒見你掉過眼淚,這冷不丁一哭,真把人吓得夠嗆!蟬兒,你說咱們多傻呀?以前是我孟浪,現在換你猶疑,兩個人裏總有一個在猶豫,一天一天的把時間都浪費掉了。”
蟬語嗫嚅着道:“有的人比我們還傻呢!”
沈青旗聽完若依的做法,簡直無法理解:“誓言之說,不過都是些沒影的事,她這樣的女子竟會那麽在意嗎?!若是誓言能作數,那為什麽這世上多少山盟海誓盡成灰,卻不見哪個負心人真被天打雷劈!真是孽緣……咳咳,咳咳咳咳咳……”
Advertisement
蟬語:“你這人,瞎激動什麽?!”
沈青旗嘆了口氣,道:“你不知道,沐吟其實有個打算——他接下羽翎将之位,為的就是了結恩怨——他一直期待着,有一天大小姐能帶着赤羽營回歸羽将。”
“赤羽回歸?這怎麽可能?!”蟬語吃驚道。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這不就是他麽!”
“重新接納赤羽營絕非羽将一脈之事。沐大哥這麽做,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可能……拿命吧。”沈青旗苦笑,“唉——他們倆也真是絕配!我也是納悶兒了,到時候以大小姐那性子,他就不怕她血洗天下報複世界嗎?!”
蟬語:“是她,一直以來都是她啊!”
沈青旗:“什麽?”
蟬語:“兄長曾問過沐大哥,究竟在他心裏什麽是最重要的。他當時沒有回答,但是我們都心知肚明——是姐姐。這樣的人,癡情太甚,學不會掌控全局,也學不會為自己考慮,是不該成為虎豹營統領,也不該做羽翎将的——他是在做一件及其危險的事啊!”
“後天凋三光,何必千年歸。金闕帝有命,吾非丁令威。他是在用一種很強烈的方式讓人們明白,人生在世應當珍惜什麽。對了,尋兒戰死的事一定要瞞住他!”沈青旗深深地嘆道,“此事怪我,知尋一去,将門空矣!”
鷹鸇羅網何所據,他時或得生人歸。可惜人生在世,只怕是來得去不得……
三日後,閣樓,場院。
“書成!”
今日太陽尚好,沐吟便想着出來晃一晃,碰巧看到風旗營幾人正圍着行書成打鬥,那架勢不似切磋,倒像是來真的。距離太遠,衆人打鬥正酣,情急之下,沐吟自二樓縱身而下。
“沐大哥!”遲安珑一下慌了神。
這個高度以前對于沐吟來說雖不成問題,但現在重傷之下,卻是大忌。可他不能眼睜睜看着那個孩子被人圍着這麽欺負。落地之前,沐吟強行翻身卸力,起身時,就勢抓住從右側刺向行書成的軟劍,借力打力地收了揮向他後頸的強鞭,而後又反身上前,一劍劈落了當前一人的樸刀。
眨眼間,一幹人等被拆解得七零八落,四散開去。衆人站定,只見他們身形清俊的統領背身橫目,冷冷地逼視四方:“百裏城內嚴禁聚衆私鬥,這還是文先生當年定下的規矩。你們公然罔顧軍規律例,反了麽!”
“沐大哥,沐大哥你沒事吧!”清泠泠的嗓音一連串焦急地喚着。遲安珑跌跌撞撞地繞下樓梯,疾疾跑來。
“統領!”
落梅虎豹營素來軍紀嚴明,衆人雖被遲安珑的亂入晃了下神,但即刻便收回目光。齊齊一聲呼喝,驚得小姑娘一愣——她非軍中之人,遠遠聽到這一聲齊整洪亮的禮稱,又見那班七尺男兒對沐吟恭恭敬敬的模樣,卻也隐約感受到了何為軍中情義。原本還以為,沐吟遭疑離城,成為叛将,鬧得這般沸沸揚揚,虎豹營早已不認他了呢……
“不必客套,沐吟擔待不起!”對着大家難得的情誼,那一向好脾氣的人竟看不見、聽不懂似的,極不領情。他心道,書成先前便曾在他和尋兒面前公然稱呼一聲“司寇大人”,也不知這次又是因為什麽,竟與風旗營上下鬧到這刀兵相向的地步。若不狠下心來,怕是保不住他……
“咳!咳咳……呃……”沐吟偏了偏頭,勉強壓下一陣急咳。
“沐大哥!”“統領!”“統領息怒!”大家也都有些慌——沐吟的性情那般溫和,現在竟說出這般讓人下不來臺的話,顯然是真動了氣。衆人面面相觑,無人敢言。
沐吟卻似乎氣還沒消,又道:“我離城之前曾想過,或許終有一天,虎豹營亦不能免俗,亦會軍心思變。但我沒想到會這麽快!更沒想過,我的将士們竟會像土匪地痞一般幹出這等恃強淩弱、持械私鬥的龌龊事。虎豹營第一規約是為‘忠義’,爾等好勇鬥狠,不顧百姓安危,何來‘忠’?倚仗人衆,圍襲一個孩子,非俠類賊,又何來‘義’!”
“是!請統領息怒,咱們這就告退。”遲野慶忙施禮道,“行書成,跟我走。別在這兒打擾統領。”
可是,行書成卻發瘋了似的掙開遲野慶的束縛,咬牙切齒地吼道:“他的清淨值錢,難道別人的命就不值錢麽?!”
“你小子給我閉嘴!”遲野慶上去就是一拳,将這喪失理智的少年重重擊到在地。
行書成吐出一口血沫,恨恨地瞪着遲野慶:“就算你打死我,我也……呃!”
“閉嘴!”一貫持重的遲野慶竟野蠻地将行書成反手擰着拎了起來,就要扔出門去。
“野慶,住手!”沐吟立即出手擋開了遲野慶,将行書成護在身後。
遲野慶怒極,惡狠狠地對行書成道:“你小子要是敢說一個字,老子饒不了你!”
沐吟:“野慶!”
這一切都太反常了!就連遲安珑都在回避着他的目光,扯起他的袖子,小心翼翼地勸:“沐大哥,大家……鬧着玩呢。沒事了,現在沒事了嘛。我……我帶書成去上藥。開春天氣還涼,你傷沒好,快回去吧……”
說罷拉起行書成,急急便要拖走。
沐吟:“書成,發生了什麽事?告訴我。”
他的人,他都了解——他們雖然年輕,但能入虎豹營,皆非等閑。他們截打行書成,絕不會僅僅是一時沖動、一言不合。他們,似乎每個人心中都藏着萬千秘密,每個人。卻都在瞞着他。
一定是出了大事。
行書成:“……”
他是個有主見的孩子,但不是不明事理、不能體諒人的。先前被虎豹營不分青紅皂白地攔在院外,他見不到沐吟,還以為他是對兄長不聞不問,自然是咽不下這口氣,拼着一股勁兒非要問清楚不可。可現下見到沐吟狀況不好,又被遲安珑以這般央求擔憂的目光瞅着,其實早就猶豫了。方才刀劍相搏還是依舊一副堅定無波的倔強模樣,可現在被沐吟這麽一逼問,神色竟有些許慌亂難定,欲言又止。
沐吟轉向遲安珑:“他不說,你說!”
遲安珑:“……”
“小珑兒,令尊是軍中人,礙于軍令,很多事做不得、說不得。可你并不受這限制。”沐吟道,“難不成,連你都覺得我是個廢物了,不肯聽我的話了麽?!”
“沐大哥,不是的,不是的……”
“不是?那你們是覺得我傻嗎?!”
俏麗的小姑娘眸子閃爍,沉吟不定。沐吟不動,就這麽等着她開口。電光火石間,他猜想過無數種可能,卻始終毫無頭緒。其他人礙着沈青旗的死命令,不會跟他說半個字——只有安珑,只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