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尋兒,乖

“你還是打算去?”那個遠去的身影又現在眼前,依舊是冷冰冰的語調。

沐吟正在收拾裝備,聞言微微一愣,轉頭望見她側影纖纖,映在雨後初晴的日色裏,說不出地動人。

可他卻只淺淺瞧了一眼,依舊埋頭手中事,不語,不停。

“你冒險獨自開啓防禦陣,內力耗盡,時間一長連站都站不穩,在那些虎狼面前走不了幾招就得把命搭進去。”

“……”

“你的手在抖!我說了,這樣不行!”若依上前按住了他的行裝。

“你放開!”沐吟一下子掙開了她,罕見地大動肝火。

“你現在是病人,執意一去,就是死人——蟬語怕是并不希望你用這種方式來減輕她的負擔。”

“我說過,不必再見!”她那事不關己的嘲諷式的語氣永遠都是那麽地惱人。沐吟人在病中,耐心大減。

“你心裏其實很清楚,這不值得。”

沐吟:“你可以阻止我,但阻止我的後果,不會好過讓我去。”

“沐吟,你為什麽總是要做些讓大家擔心的事呢?你為什麽總是要傷害自己?你是想讓我對你感到抱歉、愧疚,這樣你就高興了?!”

“那你擔心過我嗎?你對我感到抱歉、愧疚嗎?你不是自從知道我身份後,就希望我死嗎!”

“……”若依哭笑不得——明明是他先斷情絲,這還講不講道理了?!

這麽多年,分分合合,百般折磨,千般糾纏,矛盾重重。每一次似乎都是他在讓着她,可每當他因此而受到傷害,她心底又何嘗好過?他總是用身上的傷換她心裏的痛,要她做那個壞人……

可這最後半句話,他的聲音失控地顫抖着,是真的傷心。

Advertisement

“馨兒你知不知道,三年前,我是想救你,我只是想救你啊!你那麽聰明,你想得明白,可你什麽都不管,就只想怨我……我知道,是我的獨斷專行傷了你的心,可我認錯了!我那麽努力地想跟你解釋,想挽留你。我……”沐吟将行囊最後一個扣子扣好,道,“我想過,若是老天非要我一死,那至少讓我死在自己心愛的人身邊吧……可是,你還是走了。”

“沐吟……”

“其實我知道,早晚會有那麽一天——即便你在我身邊,即便抱你在懷裏,我也總有一種感覺,覺得随時都會失去你——那天不就是這樣的嗎?我明明抱住了你,明明護住了你,可你還是被抓走了……”

“沐吟,那不是你的錯。”若依捧着他蒼白的臉,輕輕貼着他有些發燙的額,柔聲道,“這麽多年了,你怎麽就是放不下呢?”

“因為,你……”因為,她走了。

“唉……”

不知過了多久,沐吟緩緩睜開眼睛,已是天光大亮。

——別擔心,只是一點迷藥。

他也曾推劍出鞘,想用疼痛來讓保持清醒,卻被那擅于“不擇手段”的女孩子眼疾手快一把摁住:“沐吟,既然我來了,怎麽可能讓你再涉險呢?”

那溫暖的懷抱、久違的私語,摧毀了他最後殘存的意志。

“沐大哥,你的身體已是強弩之末,最忌大悲大恸,如若知尋大哥回來,你一定要聽我的,不可傷心太過。”蟬語囑道。

沐吟低眉,淺笑:“蟬兒,經晨至午,你都快叮囑了一百遍了——我記住了,放心!”

城外,人影聳動,隐隐有馬蹄聲,他們回來了!

“馨兒呢?”沐吟挨個地看,卻尋不見那個牽腸挂肚的身影。

遲野慶吞吐道:“統領見諒,我們遇到埋伏,差點就回不來了。幸好雲城主及時趕到……他說,協理百裏城一事他會另派他人,便将大小姐帶走了……”

“真的?”

“真的。”

“她沒事吧?”

“……沒事。統領,您別生氣……”

原以為這樣回禀,沐吟八成要火。畢竟沒有一個男人可以接受心上人被情敵不聲不響地帶走。卻不想,沐吟只是輕聲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北城安全——只要平安,她去哪兒都好。”

其實若依不是存心要扔下沐吟——狼族大營內,她望到行知尋的殘顱,一時悲憤,不知為何莫名戾氣暴漲,殺戒大開,不分敵我,那詭厲恐怖的模樣恍若煞神再世,除了雲毅,沒人敢出手挾制,也沒人敢說給沐吟聽……

三年了,還是功虧一篑。

沐吟沒有看出遲野慶的反常,他下一眼看到的是那個靜靜地挂在馬頭的木匣——漆紅色的匣子露在麻布外的一角漆色斑駁,隐隐發黑,泛着冷腥的濁色。

他走到白馬前,想摘木匣,不料卻被馬上的少年一把摁住。

他們的手都在顫抖着,心也在顫抖着。

“書成,讓我看看他,讓我看看他吧……求你了——求你了!”沐吟低低地不停地懇求道。堂堂虎豹營統領,就這麽在馬前站着,哀聲地向一個少年求告着。獵獵長風中,所有人都靜穆着,沒有人說話。此時,旁人什麽也不能說,什麽也不能做,因為無論說什麽做什麽,都只會激起這個少年更深的怨恨罷了——畢竟,這是他唯一的哥哥。

來自軍人的沉默,帶着鐵甲的凝重與生澀,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遲安珑走上前去。俏麗靈動的身影在黑色的鐵甲洪流中顯得那麽違和,卻又萬分動人,沒有人阻止她。她深深地看了行書成一眼,輕輕按下沐吟寒涼如冰的手,輕聲勸慰:“沐大哥,別這樣,成兒不會不給你的……連夜奔襲,日落風涼,大家都累了,不然先讓大夥兒去休整,咱們稍後再去看知尋大哥,好不好?”

“不,不……不行……”可沐吟眼神只是滞了一滞,并不肯聽話。他擡起頭來,神色比先前更加凄惶,仍向那馬上的少年不停地哀求着:“書成,求你了,讓我看一眼吧!尋兒他在等着我——他在等着我呢……我已經讓他等的太久了。”

他的模樣狼狽而瑟縮,被凜冽的寒風吹得搖搖欲墜。遲安珑吃力地扶着這形銷骨立的人,忍不住替他開口求情道:“成兒,不然就讓沐大哥看一眼吧。從早晨到現在,他一直守在這裏,一直在等你們。”

馬上的少年沉默如冰,不動聲色的眉目定定看她一眼,竟真的緩緩松了手。

嬌俏的姑娘欣喜地笑了一下:“成兒,謝謝!”

“尋兒,尋兒!哥來了,哥來接你了……別怕,別怕,馬上就回家了……”沐吟連忙要取下木匣,可兩只手卻不聽使喚地顫着,怎麽都取不下來。遲安珑見狀,連忙輕聲安撫着,一雙巧手三兩下迅速幫沐吟解開了繩結:“沐大哥,我幫你拿回去吧……”

“不!”沐吟卻抱着木匣猛地退後一步,唯恐她搶走似的。他甚至躲避着所有人的攙扶,只管自己一步一步地踉跄着,臉上神情莫名,既高興又難過,“尋兒,對不起!對不起……是哥來晚了。乖,等急了吧?哥哥這就帶你回家,咱們回家,好好說說話!啊。”

他将那冰冷的木匣摟在懷中,溫柔而憐惜地一直小聲念叨着,就好像自己抱着的不是方硬的木匣,而是個鮮活嬌嫩的嬰孩,摟緊了怕疼,捧松了怕摔……

遲野慶不由眉頭輕蹙:沐吟的神态有些不正常,似乎隐隐有衰敗之色。他悄悄走到女兒身邊,小聲道:“統領如此傷情,這樣下去,身體怕是會吃不消。”

遲安珑也滿心擔憂地點點頭,道:“爹爹可否請城主大人和蟬語姐姐來一趟?若姐姐不在,如今怕是只有他們能勸一勸他了。”

遲野慶悄悄抽身而去。

沐吟将木匣小心翼翼地放到桌上,開始解那布扣,一直噙着的淚再忍不得,似斷了線的珠子般止不住地落下來。虎豹營遍歷風雨,鏖戰多年,個頂個都是生死見慣的鐵血将士,他身為統領,不能如此沒有骨氣,故而拼命壓着,沒發出一絲聲音。可那微微顫抖的背影卻将他出賣地徹徹底底。無論新兵舊屬,無一不被他身上鋪天蓋地的悲傷席卷一空。偌大的靈堂裏立滿了着甲帶劍的人,卻沒有人走動,也沒有人說話,安靜得只能聽見風在凄吟。

沐吟的手一直在抖,淚水滴在漆木匣上洇出幾星水痕。此情此景,誰都不知該如何勸這個傷心的人。人們面面相觑,手足無措。

遲安珑萬分不忍,十指纖纖,幫沐吟輕輕結開布扣,卻又摁住蓋子,溫言細語地勸道:“沐大哥,咱們看一看、放心了就好,千萬莫把淚落在亡者身上,對你不好。”

沐吟淚眼婆娑地擡眸望她一眼,茫然地點點頭。其實,遲安珑說了什麽,他一個字都沒聽懂……

遲安珑輕輕嘆了口氣,緩緩打開了木匣。

“嗚——嗚……呃!嗚……嗯——嗯……”那個人的哭泣聲就像是從一個極深極痛的地方發出來的,直叫寸斷肝腸。

“沐大哥,別……別這樣……”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