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将死之人
“姐姐?!”蟬語過來,正撞見若依殺氣騰騰奪門而去。
“蟬語,攔住她!”
這怎麽能攔得住啊?!蟬語被若依揮手便推了個趔趄,顧不得許多,撲上去将若依攔腰死死抱住。“起開!”若依雙目赤紅,咬牙切齒地吼道,“我要殺了林荇——我要殺了他!”
“成兒,扶我……”沐吟掀開被子,滑下地來。
“沐大哥,你……”
“幫我——馨兒!馨兒……回來!”
他哪裏還下得了地啊?!若不是行書成眼疾手快嗎,擔了一下,恐怕直接就滾到床底下去了。
“沐吟……沐吟!”若依似回了神,竟扔了秋霜劍,往回走了兩步,似要去撈那“作死”的人。
沐吟咬牙起身,三兩步将人摟進懷裏,便再沒了力氣,“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帶着把若依也給帶倒了,卻還死死拽着人——“馨兒,你要去幹什麽?!”
“殺人!”
“胡鬧!”沐吟突然一聲怒喝,音量之大一點不似久病之人,把近旁的行書成吓得都是一個激靈,“你給我聽着,我寧肯去死,也不要你去為我殺人——我不要你為我殺人!不許你為我殺人!你聽見了沒?聽懂了沒?記住了沒!啊?——說話!”
若依卻一點也不怕他,推搡着眼前的人,氣急敗壞地吼道:“沐吟,三年不見,你是吃藥吃傻了嗎?!居然幫着他們說話?!”
“我是不願你再添殺孽!”
“用不着你管!”
沐吟被面前喪失理智、六親不認的人兒氣得夠嗆,一時啞然,半晌,似是怒極反笑,哀然嘆道:“馨兒,你是要我……死不瞑目嗎……”
“!”若依冷不丁打了個激靈,眸中血色倏忽盡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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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吟松了口氣,安撫地貼住她的額,柔柔地摩挲她鬓邊長長的烏發,垂下睫來,想對心愛的人笑一笑,卻驀地眼前一黑。
若依緊緊摟住肩窩裏昏死過去的人,痛苦得整個人都在顫抖——“老天爺……老天爺啊!”這從不肯服輸的女子昂起頭,沖着高天聲嘶力竭地凄吼道,“要是他不在了,你讓我一個人怎麽活?你讓我一個人怎麽活啊——!!”
她這一生,從未向任何人、任何事低過頭,除了他……
奈何巍巍高天,無情無義。
這一頭,雲毅已得到了若依前往落梅城的消息。
穆雪想不通,也氣不過:“大人身為一城之主,執掌北城主帥令,不過若家一個小丫頭,難道她打您,您就得受着?她抛棄您,您就得忍着麽?!”
雲毅收起卷軸,淺笑:“穆雪,連你都覺得不可理喻,我又怎會不知道?因為她,我竟發現自己原來還具備做昏君的潛質啊!”
雲毅是個霸道果敢的人,可霸道之人自有缺陷——飛龍在天固然惬意恣肆,卻永遠勝不了亢龍有悔的那一招。因為它有“悔”。
那并不是悔,而是謙卑,是看見了芸芸衆生的渺小之後,沒有視而不見或自負優越,而是将自己視同衆生。
人的自由從不在于地位獨一無二、大權獨攬在手,而在于心之安寧;一個男人對于女子的魅力也從不在于權勢和勇武,而是面對心愛之人的克制、信賴與尊重。雖然雲毅明白,愛一個人應該放手去讓她成長,而非護在羽翼之下,可他太自信了,自信到從沒想過拿別人當回事。他有魄力、有底氣,以為若依看過世間千姿百态、眼花缭亂,最後一定還是會選擇他。
豈料她說,沐吟并不是一個“選擇”——他不是“選項”,因為她從來就沒拿別的什麽人、什麽東西來同他相較過。
沒有比較,何來篩選?
他低估了沐吟,也低估了情有獨鐘分量。
至此,他終于明白,不是沐吟超越了自己,而是即便隔着羽将和赤羽,即便滅門之仇為真,若依心裏也沒有他。
那個人為了愛情和信仰奮不顧身的樣子,早已令她心裏再也裝不下別的人了。
“大人……”
這樣一個氣象恢弘、令人傾慕的人卻因兒女情長和自己較勁,是穆雪最不忍見的——
大人,我如果不只是你的家将就好了。相比快刀利刃,我更願做炎夏時你手中清涼的紙扇,雨雪時你肩頭遮雨的披風,或是你每日途徑的房門前一株白色的風信子。你曾說,白色的風信子開得最慢,但是開好了會最美……
我和她一樣,都是赤羽,既入了殺孽道,就做好了接受罵名、承擔後果的準備。所以,從不敢靠你太近……大人你不一樣,你是能清清白白走到高處的人。你護着她,就會被連累,被嫌棄。如今這樣,反而更好。
可是,你怎麽了,你怎麽了,你怎麽了……
一日,若依捧着滿懷鳳凰花羽走到沐吟面前,笑盈盈地遞過去:“送你。”
這麽大一捧豔紅熱烈的花束,映襯得沐吟蒼白的臉龐都似乎有了光采。
越過萬千花羽,他凝視着面前的女子,百感交集,無從說起。
突然,若依竟矮身跪了下去。沐吟吓得趕忙去扶:“馨兒,你幹什麽?!”
若依卻突然抽出手臂,那一大捧花羽便順勢落入了他的懷中。
“收了我的花,以後就是我的人——不許反悔!”
沐吟:“……”
若依掏出長命鎖挂回沐吟的脖子上,道:“姨母去太平莊前,專門去北城捎給我的。那時看到這東西,知你是鐵了心要一刀兩斷,便不指望了。可是後來,夫人竟告訴我你已把盟約都廢了——沐吟,你可真有本事!什麽都敢辦啊?!”
沐吟安靜地笑了起來,盡管消瘦地脫了相,全身都彌漫着垂死之氣,那雙眉眼卻依舊那麽好看,永遠能打動她的心:“馨兒,你知道嗎?人人都說,兩情相悅最是動人,都說只羨鴛鴦不羨仙。但在我看來,這世上最美好的不必兩情相悅,也不必鴛鴦成雙。而是,我想要保護你,你也願意相信我。”
“我相信你——人世雖大,但除了你,我又能相信誰?除了你,又有誰肯保護我、記挂我?所以,你得好起來,聽到沒有?不止如此,咱們以後也要像詩文裏寫的那樣——兩情相悅、鴛鴦成雙,你說好不好?”
可若依卻發現,他始終沒應,只是笑眼望她。
小時候,沐笙也曾笑鬧着要他送嫁,他也始終沒應。
因為,他知道很可能會做不到……
将死之人,何等光景!
“沐吟,你說話——好不好?”
“馨兒,我死以後,你一定要找個溫柔的丈夫,嫁人生子,遠離這些紛擾,平平安安地過完這一輩子。我答應你,不過奈何橋,不飲孟婆湯,就在橋頭,等着你來。咱們一起去求閻王爺,把你我登在姻緣冊上。下一輩子,少年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最好還是我早投胎一年,還大你一歲,就跟今生一樣……但你不必急,慢慢地來,無論多久我都等你。”見她不安,沐吟忍着憂愁,将她輕輕攬進懷裏,耳語溫言了這許多話。
“沐吟,沐吟……”
“傻姑娘,你怎麽這麽傻啊?人家都往南邊撤,你卻偏往北邊闖……”
他擡起手臂,想要撫一撫她的頭發,卻驟然體力不支,倏地合上了眼。
“沐吟!”若依心裏一驚,而後摸摸脈象尚可,才略松了口氣。
她并沒有叫醒他——她知道,這個人已被病痛折磨了三天兩夜;她也知道,他的時間不多了……
守在他床邊,握着他的手,若依不知何時竟睡了過去,等再醒來,竟發現沐吟正盯着她看呢!那雙清澈的眼眸裏包含着無限深沉的眷戀,癡癡纏纏,衷情暗藏,讓人看得心裏陣陣發酸。
這樣一個肯為自己的癡心人,換成誰會忍心舍了去呢?
若依收拾好心情,強顏歡笑:“你醒啦?餓不餓?”
沐吟靜靜搖了搖頭,卻又似乎生怕氣氛凝重,極不舍地斂回了在心上人顏上看顧流連的神光,輕輕扯了下嘴角。
若依理了理他額前的碎發,手貼在他的臉上試溫。沐吟任由她擺弄着,眼中不免又起了情意缱绻、留戀宛轉的神色。
明明是燙得厲害,她卻還是笑笑,柔聲道:“熱度退了些,已經在好轉了。”
“既好轉了,你快去歇歇吧。”
“不用,我剛來。”
沐吟卻搖頭:“你未曾離開,我知道。”
“我喜歡陪着你。”
“我沒事……”
“你敢有事!”女子美目微嗔,瞪他。
沐吟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馨兒,你這個樣子,叫我怎麽放得下?”
“我陪你。即便沒了同命蠱,我也會陪着你,生死都陪着你!你還要放下什麽?!”
“馨兒,別這樣!我真後悔……”
當年尚小,尚不知太多離散,說願同生死;如今惜別,耳聞她竟也說出這樣的話,他卻實在不願了。戰亂頻仍,可一天天的日子誰不想活着過呢?他本想,既然她走了,他就什麽都不必再牽挂。可她回來了,放着好好的安穩不要,明知落梅兇險,她還是回來了。他喜歡她在身邊,喜歡看她的笑容,喜歡聽她在耳畔私語。可是,他更希望她能照顧好自己,不論他在或不在……
女子卻只是靜靜地笑着。她不再跟他吵架,但永遠都不會聽他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