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霜落
“夫人，讓我去完成它吧——我無法接受因自己沒盡力而讓他留下遺憾，更無法接受他帶着這些遺憾離我而去。”
“看來，這麽多年，你和我都一樣，還是沒能學會他們的堅強啊。”雲裳輕扯唇邊，莞爾一嘆。
“是啊，學不會……這個悲慘的世界若是沒了他，我真的愛不起來。”
“丫頭，你錯了——這個世界并不悲慘，是人悲慘。這個世界也并未作惡，是人作惡。百裏城無論設二十四級臺階還是十二級并無意義，不過是一種形式，如果上位者本身不足夠通透明理，即便一級臺階都沒有也是無用；如若上位者思想開闊勇于變通洞若觀火，那麽即便沒有納言臺，他也會想方設法知道老百姓究竟需要什麽。人的存活從來就不該指望什麽救世的神明對世界間歇性的重新洗牌，而是持之以恒去做該做的事。丫頭，走吧，好好的——他還在等你！無論什麽靈丹妙藥、桃源勝境，都抵不過深愛之人耳畔的一聲私語。開啓一段感情、接納一個人，重的不是家世，亦不是能力，甚至無關性情，它只取決于那個人有多麽愛你。你給自己設了重重枷鎖，靠你自己走不出來，然而一個愛你的人可以把你帶出來。那個能帶我出來的人不在了，可他在看着我呢。我已負了他一生，不想再辜負他最後的期待。”
即便一世成空，有些事還是要論對錯、講是非，知道錯了，就要回頭。這個生生滅滅的世界，歷史悠久，神跡莊重，你有義務予以尊重，這是榮幸，也是長久以來積澱出的傳統對我們的要求。
“白歂宇，你活此一世，卻連誰對你真心還是假意都看不分明，實在笑話！”雲裳緩緩進入熒光澄明的幻陣，站到若依身旁，“岳大人，不必發愣了。看在岳浵的面上，我不化你的魂兒。”
白歂宇眼看雲裳的身體漸漸變得虛無，幾乎要與熒光融為一體，心中莫名湧起無限驚懼——“為什麽？！他殺的人，遠多于我；恨我之心，亦遠勝于我！你為什麽還是要為了他而活？！”
“白歂宇，你追尋了一輩子的‘全知’之境，卻根本看不懂力量的所在。”雲裳憐憫的目光攏着那為情而私的可憐人，“一個人就算擁有了比肩神明的能力，有些力量依舊不來源于自身，而是別人無私的愛，無論給予還是接受。當你承認這一點時，才會獲得它。”
“所以，這就是他比我堅強的原因麽……”若依恍悟。
“丫頭啊，你終于出師了。”雲裳輕輕一揮手，“聽話——且去，且去！”
獵游城。
“大小姐，您可算回來了！”這三天，鬼面真是要急死了，“沈大人傳信，狼族異動，落梅城被攻破了。”
“什麽？！”若依眉頭倏地皺緊，“具體有多嚴重？”
外敵滲入，內外勾連，文阡陌戰死，沐吟蒙冤，虎豹營全體将領被逐……落梅早已人心潰散。若依料到遲早會有這麽一天，卻沒想到這麽突然，聽完戰報，忍不住叱道，“都道窮寇莫追，他林荇腦子是進水了？！”
“屬下覺得，此事并沒有看上去那麽簡單，大小姐是否要救？”
“給雲毅和青旗提個醒，叫他們都別動。”
Advertisement
“是。”
“再用沐吟的名義發個訊息給傾顏，叫羽将也不要輕舉妄動。”
“大小姐，落梅城裏，別人不論，虎豹營畢竟是……咱們當真不管麽？”鬼面不敢唐突，啞聲讷讷地問。
“北地與南疆不同，久經戰亂，魚龍混雜，我一個人照顧不了那麽多事，叫大家近日多留心，保護好自己便是。”若依無動于衷，神色中看不出一絲感情。
“可是……”
“鬼面，你能耐了？！”
自從沐吟點明了韓澈暗羽衛的身份，這個護衛統領在她面前就越來越蹬鼻子上臉，十分沒規矩。
“屬下不敢！”鬼面抱拳跪地，“可是，林荇喪心病狂，竟要将芷霜姑娘送予狼族和親。”
“什麽？！他是畜生麽！”
“大小姐息怒。”
“息怒？！他真敢這麽辦，我剁碎了他！”
若依說罷，飛身跨馬。
鬼面：“……”
自家這位大小姐說起狠話來，總能一騎絕塵，讓人特別有畫面感……
“霜兒，你要做什麽？”
芷霜着一襲嫁衣，被擡到林荇面前。
“我想看看他。”
“大哥他……不想見你——你明白的，他只是不想吓着你。”
芷霜沉默片刻，偏着頭，沖林荇身後厚厚的簾帳喚道：“林落哥哥，你瞧！霜兒從沒穿過這正紅色的衣裳，今日特地穿來給你看一看——你覺得……霜兒好看麽？好看麽……”
“霜兒，你不要哭，對眼睛不好……對大哥也不好……”林荇橫在中間，萬般為難。
以前，他不喜歡沐吟，不擇手段地排擠，現在想來，歸根結底是嫉他搶走了大哥的偏寵和信任。
可是現在，他是那麽地希望沐吟還在。
若他還在，落梅城不會走到如今衆叛親離、孤立無援的地步。
若他還在，文先生不會死……
從荊棘鞭落下的那刻起，便是一步錯，步步錯，什麽都不對了。而今幡然悔悟，業已枉然。為了半城殘存者的茍活，他不得不出此下策。
放出消息的那一刻，他想，只要羽将還念一點舊情，總不至袖手吧？
他們不是最為好心、最肯幫忙的一群人嗎？
可是，三天過去了，竟無一人來救。
這個世上，從來就沒有無緣無故的救世主，更沒有傷透了心還要依然不計前嫌的傻瓜。以前，活在兄長的羽翼下，很多事都太輕易，卻沒來得及想明白，并沒有什麽是應該的。
經此亂戰，林落已是奄奄一息，彌留之際，而芷霜今日便要被送到那些帶着獠牙的禽獸手上，他卻站在一旁，懦弱自私到竟連将自己這懦弱自私的決定相告都不敢！
“林荇哥哥，求求你——霜兒不怕！我早就不是那個怕生怕死的小女孩了。”
“霜兒，你不要為難我，也不要為難兄長——他已經很難受了……”
“可是——我愛他！”小小的女孩望着林荇，堅定而無畏。
“篤篤篤”——一直安安靜靜的簾帳內突然傳出三聲輕輕的敲擊。
林荇面色隐有悲戚，轉身入內，不久後，出來對芷霜道：“大哥他願意見你了。但他要跟你約法三章——無論如何，你都不能碰他。”
“好！”
林荇将一襲紅衣的女孩小心地抱進簾帳，将床上用一層一層裹得嚴嚴實實的人稍稍扶起。
毒已噬心，林落幾乎沒了生氣，任憑林荇擺弄，乍看之下猶如一攤爛泥死水，并且形容詭異，當真駭人。
芷霜伸手去摘他的面具，林荇慌忙擋下。
而後，深深地嘆了口氣，小心地将林落的面具揭去一角，露出一只眼睛。
潰爛已遍布全身，就連這小小的一角都是粘血連肉。可林落似乎根本感覺不到疼痛，只是一動不動仰面躺在弟弟膝上，目光中無神無焦。
“林大哥，我是霜兒。”
那只邊緣已被腐蝕地渾濁了的眸中忽然閃過一絲微芒，一縱即逝。
“霜兒，大哥他其實一直有個心願未了，是關于你的。”林荇幽幽地嘆道。
“你說！無論什麽願望，我拼盡全力也會完成！”
“大哥他一直都想再看一看你的笑容——他就是想着你的笑容，想見你，才撐着一口氣，從南疆拼命趕回來的。”
芷霜遲疑片刻，摘下了面紗。
一道任誰見了都倍感驚悚的傷疤自眼角斜過臉頰、嘴角，一直裂到了下颌骨的下方。
女孩看着床上氣若游絲的人，扯起變了形的唇角，怯生生地勾勒出一個勉強能稱之為笑容的怪異表情。這個笑容，可以說是醜陋的。
芷霜立刻低下頭要戴回面紗，林荇卻按下了她的手，回之以微笑，一眼不錯地望着她，眼神中滿是贊許、鼓勵、期待。
芷霜終于鼓起勇氣，抛下所有顧慮，臉上真真正正地綻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
此可謂，笑靥如花。
“我的霜兒，真美！”
那如沙的聲音，短暫而模糊的吞吐，卻是芷霜此生聽過最動聽的耳語。
“嗯……”
“林大哥！”“大哥！”
陰敗陽絕，有進無出，旦占夕死……
沒想到，就在這最後一刻，芷霜猛地起身，用盡全部力氣義無反顧地撲向了那個恐怖的身體。
“林大哥，你罵我吧、怨我吧！霜兒原就是個任性的人，不肯守承諾！”
她什麽都不要了——答應他的事、欠他的情、全他的義，什麽都不要了，就拿所有的一切，去換這一生一次的凄豔。
“啊……”林落的身體在女孩的懷中重重沉落，漸漸變得僵涼。
只是不知這最後的一刻，是慰藉多一些，還是悔憾更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