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委屈
池長風回來的時候,他察覺到小小幾間屋子纖塵不染,地板擦得幹幹淨淨,甚至床單被罩都洗好挂在陽臺上、暖氣片上。
他大步走到床邊,抓起蘇城的腳,繃帶幹幹淨淨。
“是不是你做得家務?”
蘇城笑着“嗯”了一生,一反常态地攀上他的脖子:“好想你……”
池長風放出雷鳴來:“好好吃飯了嗎?早飯好吃嗎?”
雷鳴在房間巡視,時不時吐出新紅的信子,似乎是在找小蛇的蹤跡。
蘇城仍舊微笑:“好吃,粥很好喝。”
“午飯吃得什麽?”池長風脫下羊絨大衣,挂在門後。
蘇城在努力回憶,一上午他都在清潔房間,黏糊糊的血粘住了塑料拖鞋,送午飯的時候他正在睡覺,就讓他們放在廚房,好像現在也沒吃。
“睡過了,在廚房裏……”
池長風皺起眉頭,沒有說什麽。
“想去洗手間嗎?我抱你。”
蘇城不好意思地點點頭,池長風手臂穿過他的腿,輕松抱起來把他放在馬桶上,他克制住自己想為對方褪下褲子的手,體貼地把門關上。
“好了叫我。”
他走進廚房打算接壺水,雷鳴湊上來,大腦袋擱在他耳邊。
池長風沉默地關掉水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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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佳鵬來過?”
雷鳴有着絕佳的嗅覺。
池長風把銅壺放在煤氣竈上,打着了爐子,幽藍色的火苗跳動。他一米九的個字對小廚房來說就是個龐然大物,料理臺只到他的大腿中間。池長看着窗外點點燈火,拿出兜裏的金屬煙盒,單手打開後發現只剩最後一根煙。
他合上蓋,轉身走出去。
蘇城的腳實在太痛了,如果池長風打開繃帶,一定能發現傷口不僅沒有愈合,反而更深了,暗紅色的血幹了一層又一層。蘇城只能用腳跟使勁兒,艱難地提上褲子。他不是怕疼,而是怕下午剛剛合上的傷口又崩開,被池長風發現。
池長風站在外門,聽到裏面窸窣的穿衣聲音停止,才敲門:“我進去?”
“嗯。”
池長風按下把手,看到蘇城乖乖地坐着。
蘇城擡頭朝他腼腆地笑:“我想洗手。”
“來吧。”
池長風彎腰撈起他,狹小的衛生間占兩個人太過擁擠。兩個人緊貼着,池長風彎着腰,好讓蘇城夠到洗手臺。
他感到蘇城渾圓的臀部時不時蹭着自己的腹肌,有一瞬間以為是他故意的,可蘇城在低頭認認真真搓着每一根指頭。
池長風看着着原本挂鏡子的空白牆面。
“我在手機上又買了一面鏡子,京西快遞,明天就到了。”
池長風道:“放小區快遞點,我明天帶上來。”
“好的。”
蘇城夠到挂在牆上的毛巾,擦幹手。
兩個人圍着小桌子,池長風把午飯拿出來熱了一下自己吃,把晚上剛送的熱乎包子給蘇城。
蘇城看着他一口一個白玉丸子,突然道:“今天不用洗碗了。”
“不喜歡洗碗?”
“嗯,小時候一直羨慕同學家有洗碗機。”
池長風把丸子湯給他盛出一小碗:“你幾歲學會刷碗的。”
“記不清了,剛開始還要踩在凳子上才能夠着。”
“等房子到期,搬到我那住吧,我家有洗碗機,”池長風正低頭剝菱角,“離這近,你上班也方便,有什麽事我……”
他擡起頭,看到蘇城呆呆地看着他,燈光下,晶瑩的液體順着臉頰落下。池長風不假思索地伸出手接住。
當淚珠落在他手心的時候,還帶着蘇城的體溫,池長風感到自己的心髒被灼燒出一個洞,只有蘇城的眼淚能通過。
“你流眼淚了。”
蘇城握住池長風的手,把臉埋在裏面,起先是無聲地流淚,然後是低聲地啜泣,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
池長風哪裏還吃得下去飯,他走過去抱着蘇城,把他的腦袋按在自己左胸前,那是裏心髒最近的距離。
“哭大聲點也沒關系。”
蘇城鼻音更大了些。
“不是這樣,你見過剛出生的嬰兒哭嗎?用盡全身力量,放棄行走、說話和呼吸的力氣。”
懷裏的人嘗試着從嗓子裏擠出聲音。
“很好,再大聲點,哭出來會好很多。”
池長風抱着剛剛學會嚎啕大哭的蘇城,衣服被淚水濡濕,肩頭被大口呼出的熱氣灼燒。
小孩想回一個家,放學一開門就有熱乎乎飯菜香的家,會有唠唠叨叨的媽媽扯着嗓子,透過吸油煙機的轟鳴聲叫他洗手吃飯,叫他吃完飯先去洗臭腳,叫他不用刷碗,快去完成語文作業。
小孩在外面被欺負了,也不哭,他背着書包,憋着一肚子委屈,也不跟小區裏熟悉的爺爺奶奶打招呼,因為他在理直氣壯的委屈中,可以誰也不理。
他只想回到家,從叫出第一聲“媽媽”開始,嚎啕大哭,一邊流淚一邊流鼻涕,他平時霸氣的媽媽會變得溫柔可人,會蹲下來摟着他,信誓旦旦地說明天就去找老師。
這些都是小小蘇城的幻想,他在漫長的成長歲月中,注意到父母表達愛的方式如天上繁星,他卻從來沒有擁有一顆。
他的家庭裏沒有媽媽,只有跟父親二婚的周阿姨,後來周阿姨生了一個特別像父親的弟弟,他們三組成的幸福家庭,是蘇城觀察愛的另一個樣例。
當人面對無法擁有渴望的東西時,一種人會千方百計去得到它,另一種人會把它藏在心底,關在盒子裏,強迫自己去遺忘,假裝不在意,因為看到別人輕而易舉擁有,而自己無法得到的不平衡,時刻在折磨一顆軟弱的心。
如不放下,則成為執念,一旦成為執念,人就能輕易跨越理性和非理性的界限,變成努力維持正常生活的行屍。
蘇城旁觀同父異母的弟弟生活,無數個深夜裏深深地嫉妒對方得到的愛,又覺得自己是這個完美家庭的唯一污點,他也曾想過“要是沒出生”,無數次想過一了百了,可是又希冀父親還是愛自己的,即使只給他裝了幾個硬幣的壓歲錢,在周阿姨罵自己時視而不見,喝醉了會把煙頭碾在自己收拾酒瓶的手背上——他還是希望自己是被愛的。
如果沒有人愛過自己,那活在世上還有什麽意義。
青春期的蘇城就是懷着這樣中二而天真的想法,靠着對愛的幻想活下去的。有時他會在腦子裏演一個劇本,他是受尊敬的大哥,有男子氣概,籃球打架樣樣精通,帶着兄弟去弟弟的班級,告訴所有人自己罩着他。想得投入時,他還會偷偷打開卧室的臺燈——其實是書房,他一直住在書房裏的折疊床上——從書櫃最下面掏出藏着的鏡子,自顧自表演“大哥”一角。
人生給他太多太多的痛苦,如果保持全然的理性,早在池長風跳橋救他之前,他就死了。
人哭到精疲力竭,是會頭重腳輕,胸悶氣短,随時暈過去的。
池長風抱着蘇城坐在窗臺上,打開老式的窗戶透透氣,他還不忘把小蛇的粉色床小心翼翼地放在床頭。
“睡吧。”
蘇城閉上眼睛。
廚房的水開了,池長風關掉燃氣竈,找來塑料盆兌了一盆燙手的水,拿出毛巾浸濕又使勁擰幹,熱騰騰的水汽順着他的指縫冒出。
池長風沉默地給蘇城清潔身體,對方已經全然地信任他,軟綿綿的四肢聽從他的指揮。當他擦到蘇城露在繃帶外面的腳指時,動作輕柔到像用羽毛擦一件落了灰的瓷器,鄭重而珍惜。
他就着這盆水,回到洗手間洗了個粗糙的戰鬥澡,今晚熱水又停了。
當他裹着浴衣出來時,蘇城蜷縮着身體睡着了。
池長風看了一眼手表,才八點。他坐在桌子旁,把蘇城吃剩的冷包子三兩口解決了,收拾了桌子,拿出背包裏的電腦看文件。
半夜剛過十二點,蘇城醒來找杯子喝水,本來趴在他床邊睡覺的雷鳴擡起腦袋,動動尾巴卷着杯子就遞過去。
池長風回頭就看到這個場景,一時間二人一蛇都有些沉默。
畢竟那晚之後,蘇城一直沒提到能看見雷鳴,雷鳴也委屈巴巴地繼續保持距離。
最終蘇城還是若無其事、強壯鎮定地接過杯子:“謝謝。”
雷鳴開心地起身湊過去,殷勤地看着蘇城,尾巴卷成一個圈湊到他跟前,等着他喝完水放杯子。
蘇城把玻璃杯放上去,就在他放手,杯子滑落的一瞬間,雷鳴收緊了尾巴,優雅而沉穩地把杯子放到小餐桌上,一點聲音都沒沒有,甚至還嚣張地放在鼠标旁。
池長風一臉嫌棄,仿佛看見兩個大字“舔蛇”挂在雷鳴臉上。
雷鳴渾然不在意,他優雅地低頭三十度,像蘇城展示自己頭頂上最自豪的倆塊粉色鱗片。
一條黑漆漆的威猛蛇頭頂一點熒光粉屬實不搭,這跟一拳打死十個、胡子拉碴的猛男頭戴粉色發卡有什麽區別?
但蘇城看得心都化了,他伸手摸了摸了雷鳴的頭,輕輕親在粉色的鱗片上,冰冰涼涼的:“很可愛。”
池長風突然伸手按住自己的額頭。
雷鳴很開心,他用自己的腦袋頂開被子,鑽到蘇城的懷裏。
“雷鳴!”池長風出聲制止他。
然而黑黢黢的精神體根本不搭理他,蘇城主動抱起大蛇:“沒關系,我很喜歡他。”
“不是這個……”
池長風看着蘇城的手一寸一寸輕撫雷鳴的後背,一直到尾巴尖尖,他的脊椎骨也升起一股酥麻的癢意。
池長風難捱地打開雙腿,向後靠在椅子上。
蘇城發出意味不明的輕笑。
池長風突然跳到床上把他壓在身下,臉對着臉,一字一頓道:“你、是、故、意、的。”
蘇城艱難地擡頭輕咬了一下他的下唇:“想和你做。”
夜晚是大人的時間,雷鳴爬到窗臺上,尾巴悄悄掀開窗簾,小蛇睡得像小豬一樣,他滿足地環繞着粉色的小床,沉沉睡去。
人間幸福的滋味,蘇城想着,嘗到了一點也沒有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