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旗袍
池長風小心翼翼地拉開旗袍背後的拉鏈,蘇城在懷裏不停顫抖,好像脫掉的不是衣服,而是一層皮。
雷鳴親昵地蹭着他的臉不停地安撫他,好久沒修剪的劉海遮住了蘇城的眼睛。
池長風把旗袍随意丢在地上,将蘇城抱回床上,檢查他的傷口。腳底被玻璃劃了許多道傷口,其中一道貫穿整個腳掌,血糊滿了每一寸皮膚,甚至浸到指甲縫裏。池長風見過很多傷口,有些甚至帶走了生命,但他從沒有畏懼,這次他竟然不敢再看。他紅着眼,輕輕放下蘇城的腳,再一次翻出專屬醫生的號碼打過去。
跟醫生描述好傷口的情況,他穿好衣服,躺在蘇城身邊,不停地用手輕拍對方的後背,像是安撫一只受傷的小貓。
蘇城呆滞的目光對着池長風的眼睛,像一潭死水。
池長風伸手蓋住他的眼,擱着手掌給了他一個吻。
兩個人沉默地躺在床上,直到敲門聲打破安靜。
蘇城受驚一樣拉住池長風的衣角:“收好。”
池長風停頓了一瞬,彎腰撿起皺皺巴巴的旗袍,拉開蘇城的塑料衣櫃,把它挂在一順黑灰色的衣服之中。
醫生拎着個金屬醫藥箱,熟練地拿出消毒酒精和鑷子,給蘇城處理傷口:“有幾塊玻璃碎片進去的比較深,得用鑷子夾出來。”
池長風拍了拍蘇城的腦袋。
“池先生,你按住這裏。”醫生指了指蘇城的腳踝,拿出專業的照明燈戴在頭上。
冰冷而尖銳的鑷子插進傷口,迅速地夾住玻璃碎片,“叮當”一聲落到金屬托盤裏。整個過程重複了七次,池長風的手緊握住蘇城的腳踝,生怕他亂動,然而蘇城一聲不吭,蒼白的腳好像死去的大理石。
“好了,”醫生摘下橡膠手套,“不用縫針,這幾天最好不要下地,藥一天一換,需要我上門服務嗎?”
池長風擺了擺手:“多謝。”
醫生利落地離開,臨了還順手帶走了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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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裏有一股消毒水味,蘇城閉着眼睛,呼吸微弱不見。池長風伸手放在他鼻子底下,感受到輕微的氣流才收回手。
池長風鑽進被窩,摟住赤裸的蘇城,嚴絲合縫地貼在一起,像是兩棵糾纏在一起的雙生樹,倘若一棵死了,另一棵也要汲取它的養分,抱着它殘留的枝幹,永遠而孤獨地活下去。
此刻,外面的世界潛伏在最寂靜的黑暗裏。
池長風感受到懷裏的身體逐漸暖和起來:“睡吧。”
蘇城輕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第二日,等蘇城醒來的時候,像往常一樣,身邊的人已經不在。在他剛開始跟池長風在一起那幾天,總有一種做夢的恍惚感。
蘇城趿着拖鞋,磕磕絆絆走到了衛生間。昨夜滿地的鏡子碎片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挂鏡子的地方露出比四周更幹淨的牆面來。蘇城坐在馬桶上,看着空蕩蕩的牆面出神。
傷口有點滲血,蘇城忍着痛回到了床上,就在離床的兩步距離,他站住了,緩慢轉身走向放在床頭的塑料簡易衣櫃。
他拉開拉鎖,塑料齒輪發出刺啦的呻吟,那件黑金旗袍格格不入地挂在一件件灰撲撲而廉價的衣服中。
蘇城伸手依次撥動衣服,等觸碰到光滑而冰冷的布料時,他把手順着袖口伸進去,衣服在他蒼白的小臂上疊起層層褶皺,又随着他深入的動作而舒緩。
“你在這裏呀,”蘇城摸到了一條光滑的小蛇,“很喜歡這件衣服是嗎?”
小蛇順着蘇城的手臂爬出來,親昵地蹭着他的臉。
“我也很喜歡……”
早上池長風來到辦公室,給蘇城發消息。
池:鑰匙我放在樓道的電箱裏,今天別出門,有人給你送飯。
對面沒有回信,他果斷把手機放下,準備早上的晨會。
張影敲門進來:“池隊,李佳鵬請假。”
“他請什麽假?”
張影拖開辦公桌前的椅子坐下:“事假,說要去看望一個生病的老同學,下午歸隊。”
“嗯,”池長風喝了口澳白,“生化結果出來了嗎?”
張影:“昨晚蓮華大學實驗室給我消息說還在縮小範圍,明天能有準确結果。”
“打電話再催一下,有了準确的結果,我們就能排查數據庫。”
“好的。”
吃完早飯,大家都去忙了,池長風叫趙潤安來辦公室。
兩個人閑聊了一會,主題為吐槽梁老師老奸巨猾、倚老賣老,看氣氛漸入佳境,池長風道:“我有一個朋友,想介紹給你看看。”
“需要提供心理咨詢?”
“先交個朋友。”
趙潤安了然,這就是不讓對方知道自己心理醫生的身份。
“只要不違反職業道德,我會全力配合。”
池長風輕輕搖頭:“不是你擔心的角度,我是怕吓到他。”
趙潤安發現,池長風可能自己都沒注意說完這句話的時候,他笑得很溫柔。
李佳鵬又開了一罐雀巢咖啡,撕開一袋幹巴巴的面包,就着咖啡幾口吃完了。車裏彌漫着一股煙味兒。他揉了揉眼睛,看了一眼手機,上午八點三十四分,再次打開手機撥通那個被拒接的號碼。
蘇城接起電話,外賣員知道他不能下床,站在門外問他可不可以進來,說自己有鑰匙。
“請進。”
蘇城起來坐在床邊,把被子迅速折了幾下,拽了拽身下的床單。小蛇好奇地鑽到他睡衣裏面,伸出個腦袋擔在他的鎖骨上。
三個穿着正裝的服務員,進門自帶鞋套,帶着外賣盒走進來。
一個壯漢目标明确地把家裏的小方桌搬到蘇城床邊,一個長發大姐姐擺好餐具,另一個短發妹妹在收拾垃圾。
“慢用。”長發女人微笑着跟他說再見,幾人又迅速消失。
從進門到結束工作,只用了短短五分鐘。
蘇城摸着溫熱的粥,面前擺着的是精致廣式小點心,正準備吃飯,電話又響起來,以為是他們漏了什麽,他想也沒想接起來。
“你好?”
對方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笑。
蘇城手指緊握住住手機,他看了一眼電話號碼,想要挂斷,然而還沒等他的手指點到紅色的挂斷鍵,對方又出聲道。
“早餐怎麽樣?老同學。”
蘇城回過頭看向外面的窗戶,對面的房子沒有人。
“……你在哪?”
“我就在你家門外呀。”
此刻,門被敲響。
蘇城扔掉手機,抱着小蛇咕咚一聲摔下床,爬進了床底。
門外的人似乎是不滿意無人開門,他粗暴地捶門,陳舊的網紗防盜門不斷顫抖,抖下一層層牆灰。
狂亂的敲門聲突然停止,吱呀一聲,是鐵盒子被打開的聲音,接着鑰匙插進了門鎖。
來人心情愉快地哼着歌,是一首南方城市小調,明明是溫柔的聲線,明媚的天氣,蘇城卻只覺得痛苦和恐懼。
他緊緊握住小蛇,蜷縮着身體把她藏着肚皮上。
訪客見屋裏沒人,自顧自拉着凳子坐到餐桌邊:“一個人吃早飯,不覺得孤單嗎?”
蘇城心髒狂跳,他咬緊牙齒來抵抗身體不自覺得抽搐。
“你還是那麽蠢,真好玩。”沾滿灰塵的鞋子踢了一下床,“我記得,你好像很害怕蛾子?是因為這個這個,才來到北方的嗎?北方的飛蛾,說起來是比西林的小很多。好像蟑螂一樣,有趣啊有趣……”
男人笑起來,伸手拿了個鹹蛋黃流心奶黃包:“蟑螂愛鑽床底,飛蛾可不去。”
“它們愛明亮的火,貪得無厭地前仆後繼,好像這輩子沒有過一次鮮花錦簇、烈火烹油的日子就白活了一樣。”
無論他說什麽,蘇城始終不做聲。
男人不耐煩地又踢了踢床:“打個咋呼啊,老同學?”
床底板落下一層紛紛揚揚白色閃光細粉,随着呼吸鑽進蘇城的鼻子裏,蘇晨忍住打噴嚏的想法。
“你媽沒教你要懂禮貌嗎?”男人笑出來,“哎呀,我忘了你沒媽媽啊……對不起。”
繼而站起身來,走到床前。
蘇城看到他筆直的黑色西裝褲腳在陽光裏帶起無數灰塵,尖尖的皮鞋伸進了床底。
“都說了對不起了,你怎麽還不出來?”男人的鞋尖點了點地,“娘們唧唧的,真是一點沒變……”
“這次來,給你帶了禮物。”
好像想到了什麽美妙的事情,男人擡高了聲線:“就在你頭頂奧,還沒有發現嗎。”
在這一瞬間,蘇城突然想起明明幾天前剛剛大掃除了一邊,為何床板會落下這麽多灰。
他擡起頭,密密麻麻的飛蛾一層又一層的湧動,細密的鱗粉紛紛揚揚。
“啊——!!!!”
蘇城發出一聲慘叫,從床底爬出,腳底的傷口再一次崩裂。
他蜷縮在地上,手指伸進喉嚨裏想把那股毛茸茸的感覺摳出來,然而只吐出了幹淨的胃液。
“早啊,蘇城。”
李佳鵬笑眯眯看着蘇城,俯下身子,端着一碗粥:“你的粥好像涼了,我喂你吃吧。”
說罷輕輕翻動手腕,粘稠的白粥從瓷碗裏傾倒,啪嗒啪嗒打在蘇城的臉上,留下一片一片紅色的痕跡。
蘇城緊閉眼睛,把腿蜷縮起來夾住肚子。
“怎麽不叫啊,真沒勁。”
李佳鵬把碗放回去,坐在椅子上,雙腿張開,點了根煙:“你他媽的就這逼樣,還想殺我?”
蘇城徒勞地想控制自己不停抖動的雙腿,他感到臉上的疼痛透過皮肉灼燒牙齒。
施暴者悠哉悠哉地享受着一根煙的時光,他看着冒着熱氣的粥順着蘇城的臉落到地板上,逐漸涼透。
“這次真的涼了,記得舔幹淨。”李佳鵬把煙頭插進腸粉裏。
起身準備離開之際,他饒有興趣地踩着蘇城受傷的腳,“乖一點,不要挂我電話。”
蘇城咬住下唇。
李佳鵬改用鞋尖碾他滲血的腳底,直到鮮血沾到他的皮鞋上。
他嫌惡地蹭到蘇城的衣服上,蘇城始終一言不發。
“不叫啊?沒以前有趣了。”
李佳鵬攏了攏自己的黑發,徑直離開,把鑰匙分毫不差地放回電箱。
蘇城聽到腳步聲逐漸消失,才把小蛇從肚子裏拿出來。小蛇十分憤怒,她想沖出來保護蘇城,但蘇城卻一直死死抓住她。
“我保護你。”蘇城想去摸她的腦袋,小蛇生氣地躲開。
“不要告訴他。”小蛇看着他,粉藍的眼睛裏滾出豆大的淚珠。
“不要告訴他……”
蘇城抱着小蛇,他不想自己這麽狼狽、毫無自尊的一面暴露在所愛之人的眼裏,他好不容易才能以一個正常人的身份,正大光明、毫無所求地與池長風在一起。
他不想這愛摻雜着憐憫和同情,那不是純粹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