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沈周年◎
周安将餐盤和杯子洗幹淨, 放在路停雲辦公桌上。
她從樓上下來時,正好聽到那對情侶中的女生在抱怨周安推薦的少女旗袍不好看。女生聲音有些大了,惹得一樓的客人都有些不太高興。
周安和幾個店員拿了手工小餅幹上前和客人們搭話。
将客人們的注意力引走之後,小漁挪到周安身旁, 小聲嘟囔:“我看才不是衣服不好看呢, 是她氣質配不上。”
“這旗袍穿你身上多好看啊。”
“噓。”周安不想戰火燒到自己身上, 便沒有上前道歉, 只在外圍觀察動靜。
路老師讓自己退出來,想必也不希望她再摻和進去。
她看到路停雲拿起針線三兩下根據女生各處都略豐滿的身形調整了樣衣, 将裙長也簡略地改短了十公分,附近的客人都露出眼前一亮的表情之後她放心地彎了彎唇。
“這樣……”女生對着全身鏡照了好一會兒說,聲音輕了很多, 又能聽出幾分嬌俏:“還不錯。”
周安沒再分出心思觀察這對棘手的客人,她走去另一個服裝區,向感興趣的客人介紹中國旗袍的發展史。
周日周安和全職導購員一樣是要工作滿八個小時的,中午時間大家分批去外面的快餐店吃飯。
周安等到路停雲下樓外出,也跟了上去。
“路老師,我可以請您一起吃飯麽?”周安小跑到路停雲身旁,舔了舔唇, “我有些話想和您說。”
路停雲腳步一頓,将車鑰匙不動聲色地放回西裝褲口袋裏,點頭, “去你常去的店。”
附近有一家全國連鎖的快餐店, 口味和國內的比起來不是差一星半點。但是因為距離工作地點近且便宜,已經差不多成為旗袍店導購員的員工餐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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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安點了兩個最豐盛的套餐, 路停雲從她手中接過餐盤。周安和路停雲在擁擠的店裏等了好一會兒才等到一張空出來的桌子。
桌子小到和餐盤一樣大小。
兩人的膝蓋不免會磕碰到。
周安将桌下的空間讓出, 雙腿傾斜着坐。
路停雲吃了兩三口就放下, 擦完手也不看手機,就這麽沉默地等着。
周安有些後悔帶路停雲來街邊小店吃,她拿紙巾擦了擦唇角,問:“路老師您不吃了麽?”
“吃飽了。”路停雲小了一下。
被對面的男人近距離觀察吃東西讓周安坐立不安,她幹脆也不再進食:“我也吃好了。”
頂着路停雲的視線,周安開口:“路老師,謝謝您這段時間的照顧,我在您的店裏學到了很多。”
她頓了頓,語氣抱歉:“因為個人原因,我需要終止這份兼職了。”
路停雲露出錯愕的眼神,他稍頓,問:“是因為我的追求讓你感到困擾了麽?我打聽到你和沈家少爺沒有戀愛關系,難道不是麽?他讓你結束工作的?”
周安聽到他思維發散地越來越離譜,連忙解釋說:“不是的,這個決定和沈周年無關,也和您……沒有關系。我想壓縮留學時間,所以接下來的功課任務很重,恐怕分不出時間來兼職。”
前不久導師破格接受她提出來的提前畢業的請求。
如果計劃順利,她将會成為格拉斯香水學院唯一一個将六年學習生涯壓縮為兩年的學生。
“托您的福,”周安溫和地彎唇道:“我在這幾個月已經積攢夠接下來一兩年的生活費了。”
路停雲:“能幫到你我很高興。”
如果說起初因為聽到周安說要離職而有些低氣壓的話,那現在他已經不介意了。
他瞧上的女人不僅美得動人,更加清醒獨立,知道自己的目标并且為之努力奮鬥。
越接觸,就越讓他沉醉。
路停雲雙手交叉放在桌上,沉默了一會兒說:“之後我還能聯系你麽?”
周安愣了下,慢一拍說:“可以的,脫了老板員工關系,我們可以成為朋友,如果您願意的話。”
但也只能到朋友。
她想路停雲能明白的。
路停雲當然聽懂了周安的言下之意。
他有些苦澀地拿起化了冰的可樂喝了一口,再喝一口,還是不習慣這個味道。
或許他對于周安來說就像這杯可樂之于他,不習慣,不喜歡。
勉強不來。
兩人說開了,路停雲便不再有繼續糾纏的理由了。
路停雲決定放手,至少給自己的心動對象留一個落落大方的好印象。
回旗袍店的路上,周安和路停雲定下了離職時間。等旗袍店招到下一位合适的兼職店員後她就可以不再繼續來上班了。
當然,如果她之後還想繼續來,路停雲永遠歡迎。
撇開路停雲喜歡她不說,周安到底是旗袍店創收的一大門面。
——
香水學院的導師允許周安提前畢業,但是提前畢業的前提是她能通過各個教授的測試。不僅日常測試要需要全部以第一名的成績通過,她還需要額外地自學很多課程,接受教授的抽查測驗。
時間就在摸黑起床,挑燈夜讀的日常裏飛速流逝。
半個月後的霜降節氣,旗袍店招到了合适的兼職生,周安負責帶她上崗。估計再有一周,她就能正式離職了。
這天下午她手把手教新來的兼職生熟記面料和款式,擡頭看向外面時,天色已暗。四季輪回到秋天,夜色彌漫的速度快了很多。
“安安姐,不好意思啊我耽擱你太多時間了。”兼職生是附近大學的大一留學生,處事比周安稚嫩一點,周安教了她很多。兩人一起離店時她塞了一瓶酸奶給周安,“今天謝謝你啦,下次見!”
“回見。”周安笑着擺擺手。
道別後,她一邊往合租公寓的方向走,一邊拿出手機來給沈周年發消息。
周安:【今天我回家會晚,你遲些再帶二白過來吧。】
沈周年:【好哦。/二白點頭】
周安看到沈周年自制的二白呆呆點頭的表情包,無聲彎了唇角。
不知不覺拐進了一條人少的小巷,周安從亮着的手機頁面擡起頭看到黑乎乎的路有些害怕。這條路她曾在不熟悉這邊路況的時候走過一次,只是黑一點,繞倒是沒有繞太多。
周安打開手機的手電筒功能,注意到頁面頂部顯示的百分之十的電量,她決定暫時先不聊天了。
路過幾家酒吧的後院,周安目不斜視地遠離蹲在街邊的醉漢。
有胡子拉碴的男人握着酒瓶,眼神迷離地向周安邀請:“嘿,漂亮的東方姑娘,一起喝一杯?”
周安全當沒聽見,走路速度加快。
走出一段路,她又陷入黑暗中,身後悄無聲息的,但周安聞到了酒精和香水混在一起的糜爛的味道,她微微偏頭,用餘光朝身後看。
一道身影忽地蹿到她面前,周安被吓得上半身往旁邊一歪。手腕被又濕又熱的觸感緊抓,回過神來她已經被面前的男人抓住了手。
借着手機一晃而過的亮光,周安看清了他的臉。
是上次在旗袍店意圖與她“交易”的男顧客。
“真的是你啊。”男人吐息間有濃重的酒氣,他目光熾熱陰冷兩重天,說話時湊到周安的脖頸處猛吸一口,仿若遇到了獵物的毒蛇伸出了蛇信子,“遇到了就陪我玩玩咯。”
周安被他壓到了角落的牆上,她腦袋空空,身體動作像是被什麽東西禁锢着動彈不得。後背一瞬間冒出無數的冷汗,本能讓她推開男人,但她就是無法支配自己的身體。
像夢魇了一樣。
“放開我!”周安用了所有力氣去才掙脫開男人的手掌。
明明只是一個動作,她卻開始像用力過度般呼吸不暢。
男人被甩開,頓時怒氣升騰。
他朝外邊吐了一口痰,用法語罵了一嘴下流髒話。他視線不懷好意地從上到下掃視周安,又湊上去,手掌握住了周安的腰,禁锢住她。
“裝什麽裝,”男人惡劣地笑:“我都沒用什麽力氣你為什麽推不開?你那店主男朋友知道你現在在我懷裏浪的樣子嗎。”
“滾。”周安雙手按住他的手,卻一點兒也使不上勁去掰開。
渾身力氣都在和自己較量,無法突破出去。
又是這樣!又是反擊不了!
周安将下唇咬出血,才讓自己的指甲攥進男人手背。鮮血不僅染紅了她蒼白的唇,也滲透到她的指縫。
男人疼痛難耐,終于松開她。他看見自己手背的五個血痕,砰地在周安頭頂的牆面砸碎玻璃酒瓶。
周安看着破碎的酒瓶裂口要紮向她的臉,瞳孔猛地放大。
“汪——”
意想中的疼痛并沒有發生在她臉上,周安眼睫顫了一下就聽到了酒瓶掉在地上滾動的聲音。
下一秒,男人的哀嚎聲混着二白的撕咬聲在空蕩的長街響起。
周安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見沈周年的人影閃到她身旁,朝男人的肚子重重地踹了一腳。
肉體翻滾,撞擊到牆上。男人後背猝不及防地被地上的玻璃碎片紮到好幾處,哭聲都帶着顫。
周安靠着牆緩緩墜了下去。
“二白,別松口!”沈周年見周安的狀态不太對勁,迅速跑到周安身前,蹲下去,“安安,安安,沒事了沒事了。”
周安擡頭,眼珠微動,她看到沈周年的唇一張一合,卻聽不到他的聲音。嗡嗡聲在腦海裏響徹,她極輕地眨了一下眼,彙聚的一滴眼淚順着眼角滴下。
“安安……”沈周年心被猛地攥緊到發疼,他伸出手想要輕拍她的肩膀安慰她,卻看到碰到周安的一瞬間,她瑟縮了一下。
沈周年倏地停下動作,他收回手,只是輕聲哄道:“沒事了,二白和我都來了。二白還咬着那個大壞蛋呢。”
“周安,呼吸!”沈周年發現周安好似不知道呼吸了,差點急起來。他深吸一口氣,按壓住語氣,輕緩道:“安安,要呼吸,呼吸,安安……”
周安看着那雙映襯着她的眼眸,無形的桎梏忽地松開,她跟着沈周年呼氣吸氣的動作漸漸有了呼吸。
随後便是,“嘔——”
周安趴在牆根,吐了。
“沈周年,你、”周安接過他的紙巾擦嘴,邊吐邊說:“你別管我,我吐、吐一會兒就好。”
沈周年将随身帶的水瓶擰開放在周安伸手就能抓到的地方,閉了閉眼平緩氣息後給附近警方報了警。
地上的男人不知是自己疼暈的還是被一人一狗的暴戾給吓暈的,被警方帶走時是像是死過去一般。
沈周年倒希望他去死。
法國的警方在現場簡單問了周安幾句便和沈周年叫來的律師走了,沒帶她去警局。
“沈周年,謝謝你。”周安心有餘悸,她和他們走出暗街,站在路邊的暖黃燈光下,揚了揚蒼白的唇,低頭揉着二白毛茸茸的頭:“還有你,勇敢的二白。”
沈周年視線離不開周安,莫名的愧疚感将他心髒燒灼,他低而緩地說:“今晚我陪着你。”
“不用了,今天只是意外。”周安搖搖頭,“你們陪我走到家,我就差不多能緩過來了。”
沈周年看着她沒說話,過了好久,他嗯了一聲,低頭抓上了周安的衣袖。
周安微愣,有些不知所措:“沈周年你——”
“周安,”周安沈周年眼角閃着濕潤的細光,他擡眸盯着她,喉結滾動了一下,靜默了好幾秒才說:“我怕。”
“我看不了你受傷。”
周安感覺自己眼前漸漸霧氣彌漫,她垂下眼,輕聲說:“那你抓緊了。”
回到合租房,她第一時間去浴室洗澡。将全身搓紅,淋得幹幹淨淨後她悶頭睡進了被窩。
更深露重,周安迷迷糊糊陷入光怪陸離的世界。
揩油的流浪漢、今夜的醉漢、還有無數的無臉男在夢裏将她團團包圍。
人臉飛轉,她蹲在牆角,雙手抱腿。
——“你看不到,我幫你擦擦啊。”
——“裝什麽裝,我都沒用什麽力氣你怎麽推不開呢。”
——“不要,別碰我!”
——“滾!”
——“好疼……好疼……”
——“我們會不會被打死啊……”
嗚嗚嗚哈哈哈哈哈……
哭聲,男人猖狂的笑聲,孩子的哭喊聲,棍棒落雨般砸下的聲響,還有衣料被撕碎的聲音響在周安耳廓。
周安弓身窩在床上,眼眸緊閉,呼吸一下一下變得粗重。猛一睜開眼,她眼前暈眩般地天旋地轉,四肢缺氧而從末端逐漸向心口麻木。
周安手不受控地發顫。
後背的冰涼透到了骨頭裏。
周安只有一個念頭。她努力控制自己顫動的右手,去摸枕頭下的手機。
撥下沈周年的電話,那邊立刻有一道浸潤着深夜寒氣的聲線:“喂,周安我在。”
周安仰頭看着模糊的天花板,艱難地發出聲音:“沈周年、我不、不會呼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