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大夢一場
“太晚了,秋哥,我們就是去報官,衙門也沒開,且這事有點邪性,怎麽就鬧到家裏了?那可是三七胡同!”
夏滿把白秋帶回自己的屋子。
他此時還不是夏管家,看門跑腿的都得住大通鋪,夏滿算是最得主子照顧,有一個單間,但也不是什麽寬敞明亮的廂房,就一條被子,一條薄褥,一張小桌。
他把白秋擱到炕上,可憐的小哥兒,吓破了膽,咯咯的牙齒在打顫呢,暴雨砸過的小白花般,身上帶着酒和火鍋的辛香。
今晚,本該是他倆春風一度的,現在搞成這樣,夏滿哪還有心思玩耍床上的兔子,那不成了禽獸了麽?
“我們明兒問問三小姐,她定能給你出個好主意,秋哥,你自己也想想,這幾天營業是不是得罪了什麽人?”
“咕咕。”
“秋哥?”
夏滿給白秋投了熱布巾擦臉,看他還簌簌發抖,忍不住又抱了抱,“別怕,這事在十八裏街也不是什麽新鮮事,有些驢馬爛子欺生,你生意好了,他們眼紅,就作你呗,把你作走了,他們就成了。”
“咕咕。”
“嘿,咋還成了小母雞了?秋哥憋着等着下蛋吶?”
夏滿掐了掐白秋的臉。
白秋擡起濕漉漉的眼,委屈巴巴地看着夏滿,“巴掌!”
“啊!”夏滿一拍大腿。
白秋不說,他都給忘了,巴掌挨了踹,走路走不長,一直蹲在大門口窩着呢,他只顧白秋,都忘了忠心護主的巴掌!
“我去把它抱進來。”
夏滿沖出屋子,不一會,将土黃色的大狗扛了回來。
威武的大狗,耷拉着耳朵,後腿一蹬一蹬,顯然是五髒六腑裏難過。
白秋紅着眼朝它撲去,巴掌一雙黑豆子眼也濕漉漉的,哼唧着,舌頭顫巍巍舔白秋的手,這一舔讓白秋好不容易止住的淚又“嘩嘩”地往下流。
“巴掌,我的好巴掌,他們要錢,拿去就是了,恨我,扇我,罵我,我都受着,何苦踢巴掌!巴掌要是給他們踢死,後半生我可怎麽活?我什麽都沒有,就一個巴掌!”
“秋哥……”
“我不知道他們是誰,我好好地做生意,到了清豐縣,誰都不敢得罪,每天賠笑的呀,有客人多吃了花生米,多拿了鹵蛋,從來我也沒拒絕!他們一起來吃的多,算賬時抹零,我都抹了的。我是不會做生意,可我曉得和氣生財,我不明白他們為何要砸了我的攤,又去我住的地方潑糞。”
“那不是我家,是我家,給人燒了我自己的我認,但別人的地方,因為我,弄成這樣,我得怎麽還?我連狀紙都不會寫,卻要告誰?嗚嗚,怎麽會有這種事呢……”
“先別哭了秋哥,我帶巴掌到隔壁老鐵匠那瞧瞧,外頭醫館也關了,巴掌只要不是內傷就好,它是條大狗,能養順的,別急,你也不是只有巴掌,你還有我,還有三小姐,我們都會幫你。”
夏滿捏了捏白秋的手。
外面的夜那麽沉,柳枝随着風狂舞,白秋早被一連串打擊攪沒了主意,小帽說一句,他就應一句。
原來一個人的力量那麽小,在村裏種地要看老天爺的眼色,出了村,支個小攤子,也要別人容忍了他才能開。
這就是窮人!
他的命,他也是看明白了,所有沒爹沒娘沒依靠的孤魂野鬼不都是?大家都有辦法,哪兒都有縫子,就他過不好,起早貪黑,吃的是糧,吐出來的是血!他是賣最大的力氣,得最低的回報,要立在人間的最低處,等一切困苦的擊捶。
他三十了,才三十就要給他這麽多磨難,已經三十,這些磨難還沒走完!
到底什麽時候才能看到亮!!
白秋真恨不得那些砸他攤子的惡霸們把他也揍了才好,最好揍的他直不起身,這樣他也不用去想令他難受的,只念着身體的痛,忘了心裏的痛,何嘗不是種幸福?可老天爺連這麽一丁點幸福也要剝奪。
白秋兩手揣進袖子,側着身躺在床上,愁從他心裏抽出,像苗一樣往天靈蓋上長,他多希望這是一場夢,夢醒了,他的攤子、爐子都在!他的巴掌也活蹦亂跳,一口氣,從胡同跑到大街,奔向它最愛的溜肥腸。
一場夢啊,求求,讓這一天發生的一切都是一場夢吧!
白秋懷着可憐的希冀睡了。
他祈禱着,像過去在旱年祈禱天下雨一樣祈禱。
清晨的光從紙窗裏透進來,天還沒全亮,白秋朦朦胧胧地睜眼,陌生的屋子,陌生的院子,已經有了人的動靜。
白秋先是知道,這不是一場夢,之後,他撐起身趴着窗去看,院子裏擠着四五個丫頭,來來去去的下人奔前奔後的似是在備馬,他看到錦衣羅衫的三小姐從大門裏出來,行色匆匆,扶着肚子,連轎都不坐,便火燒雲似的飛了出去。
窗外一陣馬鳴,嘚嘚的馬蹄聲由近及遠,白秋猜出三小姐是走了,突然想到自己的攤子或許還要拜托三小姐幫忙,急的鞋也不穿,跟着就跑了出來,卻哪裏還追得着?
天暖暖的顯出藍,院子裏的草啊樹啊,綠意逐漸發亮,鳥兒出來覓食,炊娘們該蒸的蒸,該煮的煮,所有東西都帶着笑。只有白秋,心裏一浪一浪是波湧的黑潮,黑與呼吸連成一氣,都渺茫,都起落,都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