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晉江獨發
淩霜雪來晚了,見大家都在等他,有些過意不去,說了兩句場面話,略表歉意。大家客氣地寒暄了兩句,葉瀾溪招呼他落座。
接風宴免不了要小酌兩杯,沈骁早早地備了酒。他斟酒之時,沈灼特意看了一眼,是純度不高的桂花釀,味道軟糯,帶着一點淡淡的甜,圖個閑情逸致,以淩霜雪的酒量不會醉,可以喝。
金色澄明的酒液濃香四溢,大家舉杯共飲,席間一片其樂融融。今天這頓飯,圖的就是高興,所以那些掃興的事誰也沒提。
偶爾避不可免提到幻月仙宗,也是問問宗主時淵夜,以表關切。
當年時淵夜路過花錦城,在煉藥師大會上一眼相中意氣風發的少年沈灼,驚嘆他的天賦和心性,親自到沈家登門拜訪,把沈灼拐回了宗門。
那時大家都覺得是沈家的輝煌時刻,不曾想之後的劇情急轉而下,沈家竟然因此江河日下。
時淵夜和沈骁很投緣,秉燭夜談,君子之交,沈骁也念着他在沈家落難之時搭了把手,想着什麽時候有機會前往幻月仙宗拜會。可惜家裏事情多,忙起來腳不沾地,一來二去也就耽擱下來了。
“我師兄也挂念着沈家主,只不過他身份特殊,不宜走動,不然這次也會随我走一遭。”淩霜雪淡淡地說道,他這人沒有架子,看上去是冷冷清清的一個人,做事卻很随性,讓人相處起來不會拘謹。
沈骁聞言大笑,不覺得淩霜雪只是嘴上客套,道:“尊者說的我更不好意思了,等把手上的事緩一緩,我一定要走一趟幻月仙宗。”
時淵夜還沒忘記沈家,沈骁作為家主,一直沒點表示未免過于失禮。
淩霜雪眼神柔和,道:“師兄要是知道沈家主前往,一定會很高興。”
時淵夜這種盛名在外,修為甚高的人,平日裏不能輕易出手,想找個人切磋都難。不過他和沈骁碰頭,彼此間就沒那麽多顧忌,論起煉丹,就像是有一肚子的話說不完。
沈骁很高興,酒意正濃,多喝了兩杯。
葉瀾溪見他高興,一時心軟便不攔着他。
長輩之間的談話沈灼沒插嘴,安安靜靜地坐在淩霜雪身邊,偶爾給淩霜雪布菜,按照他的口味給他夾他喜歡吃的。
三叔悶頭喝酒,沒什麽話。小姑照顧沈樂的同時注意到沈灼的小動作,她有些詫異,但也沒往別的地方想。只是感慨當年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公子哥,如今也懂得心疼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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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霜雪傷勢複發未愈,不敢多喝,只是小酌幾杯。
花錦城的飲食文化和幻月仙宗有很大的不同,但難得的是這些菜合淩霜雪的口味,想來是葉瀾溪在這方面下了功夫。
膳食之後,三叔和小姑要出門,就不多作陪。
沈骁今天要去藥坊,正好拿這個當個借口,詢問淩霜雪的意思。淩霜雪聽出話外之意,知道葉瀾溪要問沈灼事情,他不方便在此,便欣然同意。
沈灼一看淩霜雪又要出門,把嬌嬌放出來,拿出披風給淩霜雪搭上,道:“花錦城風寒,師尊莫要大意。”
淩霜雪擡眸,眸光淡如水。
沈灼做的順手,不覺有異,倒是一旁的葉瀾溪看了過來,但很快就被嬌嬌吸引了注意力。
嬌嬌在小世界裏和烏雲豹玩的正歡,突然被主人叫出來,險些摔了個大馬趴。好在它身姿矯健靈敏,踩着桌子落地,這才避免了和大地來個親密接觸。
嬌嬌出現的突然,屋子裏還沒離開的人吓了一跳,沈樂更是一激靈,從桌邊跳開。但她好似初生牛犢不怕虎,愣了愣就興奮地拍手道:“好大一只貓咪。”
嬌嬌也受了驚,叼着尾巴鑽到淩霜雪的披風下,只露出一顆大腦袋,打量眼前的這些人。他們的身上或多或少沾染了沈灼的氣息,或是氣息和沈灼相似。嬌嬌搖晃着大腦袋想了想,把他們和親人對上號。
嬌嬌歪頭,慢吞吞地從淩霜雪的披風下走出來。
沈骁和葉瀾溪眼力不凡,自然瞧出嬌嬌的不同之處,尋常的雪豹周身可不會有這樣濃郁的火屬性。
嬌嬌自覺地到了淩霜雪的身邊,夫妻二人也想起外界的消息,依稀記得他是收了這樣一只豹子。只是沒想到這豹子跟着他來了,也不知道剛才是藏在何處,這會兒才現身。
“尊者這只雪豹毛色漂亮,身姿矯健,不知是何品階?”沈骁問道。
嬌嬌這會兒看上去不太兇悍,但周身的氣息卻讓沈骁也有一些忌憚,他從一只豹子的身上感受到了威壓。
淩霜雪看向沈灼,嬌嬌是他叫出來的,沈骁這話也該他回答。
沈灼淺笑,在淩霜雪耳邊低聲道:“既然是師尊的寵物,那我怎麽好回答?”
這無疑是把嬌嬌送給淩霜雪,不争這個主人的身份。
淩霜雪垂眸遮去眼底的異色,待沈灼系上披風退開,方才道:“它是別人寄養在我這兒的,品階我沒問。它性子好動,怕留在宗門拆家,便帶出來打打獵。”
嬌嬌如今已是越階妖獸,臨近化形,這話要是告訴沈骁,估計之後沈灼對嬌嬌稍有使喚,他都不答應。
之所以沒說是沈灼的契約獸,是因為此刻還有些解釋不清楚。以沈灼的修為,平白收了一只修為遠高自己的妖獸,卻沒遭到妖獸反噬,也是個稀罕事。
沈骁有些遺憾,沒在多問。
沈樂樂呵呵地看着嬌嬌,仰頭道:“我可以摸摸它嗎?我還沒有見過這樣的大貓咪。”
“它是雪豹,不是貓。”淩霜雪說着,拍拍嬌嬌的頭,嬌嬌會意,看在主人和師尊的面子上,屈尊化作幼年體,跑到沈樂的腳邊蹭她的腿。
沈樂覺得新奇,開心地把嬌嬌抱起來。
沈骁見狀,覺得不妥,想要出言阻止,淩霜雪看穿他的意圖,道:“小孩子喜歡,就讓她玩吧。沈家主,我們不是還要去藥坊嗎?請吧。”
淩霜雪都沒意見,沈骁自然不會不識趣,讓沈樂帶上嬌嬌同他們一起出門。等他們走了,葉瀾溪才讓沈灼和自己去書房。
沈灼見這該來的躲不掉,內心忐忑地跟上葉瀾溪。他的神識觸及到儲物袋裏的木匣子,像是吃了一顆定心丸,安穩下來。
母子二人到了書房,不等葉瀾溪開口發問,沈灼就先發制人,把木匣子拿出來雙手遞給葉瀾溪,誠懇道:“娘,之前我不懂事,軟磨硬泡要你把這只簪子給我。現在我認識到錯了,這簪子你收回去吧。”
葉瀾溪愣了一下才從沈灼手裏把東西拿回去,她打開蓋子,裏面躺着的正是她和沈骁定情的信物。她把簪子拿出來,放在手中仔細端詳,簪子還是那個簪子,但其內靈力充盈,一些時間久遠染上的舊痕也被抹去。
“你找人修過這個簪子?”葉瀾溪看向沈灼,欣慰道:“有心了。”
沈灼險些沒反應過來,簪子到了淩霜雪手上他都不敢要回來,哪裏有時間找人修複?有時間做這件事的人,只有淩霜雪。
沈灼神色微恙,像是被人塞了一顆糖在嘴裏,甜的人眼生笑意。
葉瀾溪身為娘親,對兒子的一舉一動都很清楚,她把簪子放回去,冷不丁地問道:“你把簪子送給誰了?”
沈灼心裏一驚,面上卻沒有絲毫的異樣,解釋道:“沒有,我要是送了人,還怎麽還你?”
沈灼自己都沒發現他說這話時,語速有些快,反倒像是要掩蓋什麽。
葉瀾溪聽出了不對勁,不動聲色道:“聽說除了那個和你鬧出不好傳聞的師弟外,你又喜歡上別的人了。怎麽,還沒表明心跡,不能讓我知道?”
葉瀾溪對沈灼曾經追了個男人的事不怎麽放在心上,提起來也是輕飄飄的口氣,連人名字都沒記住。但追問他現在喜歡的人時,那聲音卻壓低了一些,給沈灼造成不小的壓迫感。
沈灼兩眼茫然地看着葉瀾溪,疑惑道:“娘親這是從哪兒聽來的話?我自己都不知道有這事呢!”
喜歡這兩個字在沈灼這兒還沒有那麽廉價,對着誰都能說出口。他若不是真心實意,也不敢用這樣的話去讨別人的真心。
葉瀾溪問到這裏,其實心裏已經有底。她收起簪子,道:“這簪子畢竟是姑娘家的東西,給你确實不合适。你要是碰上喜歡的,那就投其所好。我這當娘親的,也就最多給你出點錢。”
葉瀾溪話裏有話,沈灼聽着是有些不對,但細想好像也沒毛病。喜歡就投其所好,總要般配才算得上是有誠意。
葉瀾溪見沈灼沒話說,看他一眼,笑了笑就沒在談論這件事,話鋒一轉,問起之前在秘境中和幾家的恩怨。
該來的還是來了,沈灼編着說辭,葉瀾溪不為所動。
她很耐心地等沈灼把他那一套看似過錯都在自己身上,實際沒提到重點的話說完,笑意微斂,嚴肅道:“阿灼,其他事情我都可以讓着你,但這件事不行。就算你用別的東西分散我的注意力,我也不會讓你蒙混過關。當年秘境事起,沈家沒落還是其次,因為這是我和你爹商量後的決定,和你關系不大。我真正想知道的,是你明不明白你在做什麽?”
沈灼見自己沒能忽悠過去,頓時啞聲了。想不起過去的事,對他來說真的是個麻煩。他垂下頭,虛心聽訓,沒有半點不耐。
葉瀾溪見狀,教導道:“從小我就教你人命可貴,你是煉藥師,半個醫者,更應該心懷慈悲憐憫。你若是懲戒惡人,手刃兇徒,我不會說你半個不字。但你是把手伸向無辜者,踐踏別人的尊嚴,把人命當成蝼蟻,漠然無情,冷酷至極。是,當初沈家家大業大,你又拜入幻月仙宗,風光無限,但強者不是靠欺淩弱者來獲得滿足感,那樣的強,不過是仗勢欺人。”
葉瀾溪說着就有點來氣,但看兒子知道錯了,她便強壓着火,她痛苦憤怒的是沈灼和她的教導背道而馳。
這個世道做個純粹的好人難,但做個帶着鋒芒的好人不難。可沈灼當年是只剩下鋒芒,尖銳的,鋒利的,一點點碾碎大家的希望,把所有人推入深淵。
葉瀾溪聽聞這件事時,只覺得眼前一黑,任憑找上門的幾大世家如何口誅筆伐,她都沒有辯駁。她難以想象自己的兒子變成了這個樣子,默默承受了旁人的怒火。
她的驕傲,她的強勢,在那一刻,都變成了克制和隐忍。她不是灑脫縱|橫大陸的散修,孑然一身。她若是任由脾氣拍桌而起,事态更是無法挽回。
說起當年的一幕幕,葉瀾溪心裏依舊堵得慌。她當年比沈骁更希望沈灼回家解釋清楚,可是沈灼避而不答,直接躲起來。
仗勢欺人,懦弱,不負責任……那個時候的沈灼傷透了她的心。
但葉瀾溪畢竟是經歷過大風大浪的人,不會被這種事擊倒。她很快冷靜下來,憑着她對沈灼的了解回想了所有的事,總覺得不對。
她的兒子,就算真的為了一個男人堕|落,做出有損家風之事,也不會丢了本心。
所以在之後的時間裏,葉瀾溪在等,等沈灼願意回家,等沈灼給她解釋。她要親眼看到這一切,如果分毫不差,她寧願沒有沈灼這個兒子。
沈灼聽的心酸,面露痛苦之色,他在葉瀾溪面前跪下來,悶聲道:“娘,對不起,是孩兒回來晚了。”
葉瀾溪心疼,可是她還是強忍着沒有讓沈灼起來,閉了閉眼,掩去那點脆弱的神色,嚴厲道:“阿灼,人犯錯不可怕,可怕的是一錯再錯,最終無可挽回。你有心悔過,你就做出點樣子來。”
“娘,你放心,我這次就是為了這些事回來,這一次我不會讓你再傷心了。”沈灼見不得葉瀾溪難過,覺得自己整顆心都在疼。
葉瀾溪鼻子發酸,熱淚盈眶。她擡手擦了擦眼淚,道:“有些事爹娘能處理的都幫你處理了,不過公輸家和段家還需要你親自去看一看,段秋她……”
葉瀾溪于心不忍,心裏痛苦不已,嘴唇輕顫,過了好一會兒才道:“段秋毒入骨髓,形容枯槁,恐怕你如今見了,都會覺得觸目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