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靈
老吳是被冷醒的, 在此之前是被人拖着扛着,蒙在麻袋裏,連白天黑夜都分不清,他聞見泥土的腥和雨水的潮, 渾身冰涼, 猜測自己是被人帶上山了。
長水村人很少上山, 只偶爾挖些野菜和草藥, 山裏很危險,老一輩人常如是說道。老吳抻開手指, 發現自己仍然被綁着,他進食太少,此刻連睜眼都很費勁。
耳邊傳來一聲悶響, 潮濕的空氣裏多了一絲血腥味。
老吳挪動下巴,從地面往上看, 距離他兩三米的位置, 有尊純黑的神像, 像前跪坐個人影,精瘦嶙峋,像只餓久的豺。
“村長……”老吳張嘴,嘴唇分開時扯得生疼。
茍水生站起身, 拿一旁挖空的竹節給老吳喂了些水。他的手心有許多老疤,重疊在一起遮了掌紋, 最新的一道還在汩汩滲血, 血滴一直從地面蔓延到神像處。
神像哪裏是黑的,分明是被人血澆得凝了一層層深褐的殼,腥臭不堪。
老吳抿了抿濕潤的嘴皮,沉聲道:“停手吧, 村長,死的人還不夠多嗎,停手吧……”
“還差三個。”茍水生重新回到神像前,他睨老吳一眼,聲音沒有起伏:“閻家的事你沒有參與,等到九月三過後我放你回去,桂香還在家等你。”
老吳繼續說:“警察已經找上來了,犯了錯的……包括我也包括你,都會受到該有的懲罰,你現在停手……”
“停手?”被人踩到痛處,茍水生猛地打翻裝水的竹節,臉上的皺紋在陰影裏像無數盤踞的百足蜈蚣,他目眦盡裂,粗喘着氣,一遍又一遍沙啞念着:“除了我誰還能保住這個村子!除了我!這個村子!都已經走到這個地步,都已就……沒有回頭路,也不走回頭路,不走……”
雨又下起來了。
老吳冷得咳嗽幾聲,他撇過頭,不願再看陷入魔怔的茍水生,只希望能有人快點,快點結束這一切……
*
九月一,十八點三十四分。
“啧,真他爹的晦氣。”
張隊點燃煙頭,站在岸邊看着來往的人群作業,他眯起眼,不遠處一間吊腳屋正在被強制拆除。
由于暴雨,河灘的水一直到人的腰處,周圍穿着雨衣布置現場的警員們嘴裏都是抱怨,為了拆除這間詭異的房屋,從縣裏調來機械工具,他們足足在泥濘的山路上走了兩天。
這裏大多數縣裏的警員和翟新一樣,沒有辦過什麽大的案子,所以在接到來自市裏的任務時,他們并未嚴肅以待,甚至內心是有不滿情緒在的。
然而,這些情緒在看見坍圮牆體被雨水沖刷後,露出的第一處內裏時,統統化作了怔愣與惡寒,随之而來的,是內心巨大的悲憤與充盈的重責。
冷硬的混凝土塊中,整齊排列着的,是被透明塑料布裹成條狀的,共三十具腐爛程度不一的屍體,他們被人嵌在過厚的混凝土牆裏,大多數身體沒有致命傷,是被嵌進牆體後,活活悶死或餓死的。
一具具屍體被警員搬出,平放在河岸邊,雨滴不斷打在塑料袋上,發出紊亂沉重的響聲。警戒線外,圍觀的村人軟了腿,有的捂住嘴巴,幾乎吐出來。
誰能想到,日日路過甚至擺攤做集市的地方,身後早已習慣它存在的吊腳屋裏,裝着的是陳腐的血肉與駭人的罪惡。
吳桂香抖着手,在翟新的攙扶下一具一具地辨認屍體。
“借個火。”
蔣鋒穿着草編拖鞋,褲腳和肩膀被雨水濕透,他抹一把眉間的濕潤和疲憊,态度自然地走到張隊身邊,和他一同吞雲吐霧。
張隊瞟他一眼,年輕,市裏來的人,查出了失蹤案真相,不簡單。
“這案子查出來,能累不少功吧。”
聽見這話,蔣鋒敷衍地提了提嘴角,吐出口煙:“兇手還沒抓到,白茴安的屍體倒先找出來了。白青川已經在來的路上,市局裏很快就能亂成一團……我看立功就算了,飯碗保不保得住還是個問題。”
“年紀輕輕倒是想得通透啊。”張隊眉眼一舒,對蔣鋒倒是很欣賞:“被市裏開了就到縣裏來,咱這兒啥都夠,就是案子少人也少,工資肯定不會缺你的,怎麽樣,來不來?”
“……”蔣鋒沉默一會兒,他彈了彈煙灰,視線落在警戒線外,腳掌焦躁地挪動,“再說吧。”
沒有立刻拒絕?張隊抽煙的手一頓,這可真是難得啊,這小地方什麽時候也能引起年輕人興趣了……
“峰哥!有信號了!”
剛才還萎靡疲憊的年輕人猛一怔,蔣鋒把手上煙頭按熄,粗糙的指腹不覺燙,他抓住來人的手臂,語氣急切地詢問什麽。
張隊挑眉,覺得蔣鋒這模樣像極了他家鄰居老鄧--終于打聽到離家出走的媳婦兒在哪的着急勁兒。
“你确認定位沒錯?”蔣鋒皺起眉,又問一遍:“在山上?現在?”
被問話的是蔣鋒市裏的同事,負責搞信息偵查的,蔣鋒在縣裏聯系的他,讓人在給朝行雨的手機裏放了個定位器。
他得本意并不是想要調查朝行雨,只是這案子裏失蹤的人太多,蔣鋒實在沒法放心讓朝行雨就赤手空拳地參與進來。那定位器蔣鋒從來沒用過,他焦躁地等了朝行雨兩天也沒見人主動回來,擔憂與恐懼愈演愈烈,才終于想起定位的事情。
接過同事的手機,蔣鋒簡單辨別了方位,轉身就往山腳走。
“峰哥,這是兇手嗎?你不帶人啊?”
“不帶。”蔣鋒磨着牙齒:“老子抓的不是兇手,是個小混蛋。”
*
“怎麽了?”
閻是之一手撐着透明雨傘,一手攬住要從他背上滑下去的人。
朝行雨晃晃腿,如願落地,鞋底沾了山上厚厚的稀泥,他往回跑幾步,把掉落在枯葉上的手機撿起來。
裏邊還有他的通關數,三百多關呢,可壞不得的。
閻是之站在原地看他仔細擦幹淨手機屏,又妥帖地放進衣服內側的兜裏,寶貝得很,心裏不禁有些吃味。
朝行雨才站起身腿彎變被人一撈,突然打破的平衡讓他慌亂中攬住閻是之脖頸,這人臉冷得像冰塊,只說:“我們趕路呢,雙手抱緊了。”
他抱朝行雨的姿勢像是抱小孩,讓人乖乖坐在他臂彎。可朝行雨畢竟不是孩子,他骨架雖小,但成年人該有的重量還是有的。
“你力氣怎麽變得這麽大?”
此時天色以晚,閻是之注意着腳下的路,一邊分神看他一眼,突然笑了,話裏飽含深意:“還不是要感謝你,把我喂得那麽飽……”
朝行雨很快反應過來,心中一跳,耳朵尖很快紅了,抓着閻是之的衣服裝啞巴,在意識裏猛地搖晃系統:“他不是阿飄嘛!怎,怎麽獲得力量的方式像是書裏的妖怪……還,還吃人的……”
【什麽?】系統哪裏知道閻是之做的好事,此時看了朝行雨的反應心中警鈴大作:【吃?他吃什麽了?小雨?】
應該不是它想的那樣吧?不能夠吧?這個臭豬都給它家小雨教了些什麽東西啊喂!
日光完全消失以後,雨照例愈來愈大了,即使閻是之撐着雨傘,在黑暗裏穩穩将朝行雨抱着,卻還是能感到身上人細微的顫抖。
閻是之很快找到個山洞,什麽也沒說,先把朝行雨帶進去,才及時安撫說:“我能感覺到他還在山頂,雨這麽大,他走不了的。我們等到明天一早雨停再繼續,你休息一會兒,好不好?”
朝行雨想反駁,但他被凍地手腳冰涼,山上空氣太冷,雨水和閻是之也一樣冷。
“呼……”朝行雨背靠石壁,抱着合攏的膝蓋蜷成小小一團,他本就皮膚白皙,這個時候更是冷得嘴唇顏色也變淺了。
閻是之伸手想抱他,給他取暖,可才一靠近,朝行雨被他身上的涼氣驚起一個寒顫。
他差點忘了,他只是一個沒有體溫的鬼魂。
閻是之垂下頭,眼睛裏黑色的情緒堆積。
“閻大哥,怎麽了?”
朝行雨仰頭喊他,一雙眸在黑暗裏也閃着微光。
他注意到閻是之的沉默,反倒安慰起別人來,因為冷,他的聲音有微顫:“你不用擔心我,別看我這樣,其實身體很好的,我只是……只是有一點點怕冷而已。”
石壁濕潤,說話間朝行雨頭發也沾了水,那顆水珠落在他睫毛上,又被雪白的腕子揩幹,他以為閻是之看不見,悄悄搓了搓手,對手心小口呼熱氣。
他怎麽能受這些苦呢?他不該受這些苦的。
閻是之心中鈍痛,他的體溫是冷的,呼吸是冷的,血液是冷的,因為哪裏都是冷的,所以格外怕熱,而唯獨一顆心疼朝行雨的心,在此刻幾乎要将他的胸膛燒出個洞來。
“……我--”
“怕冷的話就不要亂跑!”
熟悉的聲音讓朝行雨猛地擡頭,一片昏黑裏,山洞口連綿的雨幕間多了一道高大的人影。
蔣鋒渾身濕透,雨水淅瀝從發尖往下落,劃過他的眉毛、鼻梁和下颌,他喘着氣,懷裏護着顯示朝行雨位置的手機,腳上全是泥濘,身上也一樣,山路太黑,他自己都數不清到底摔了多少跤。
“蔣鋒?”朝行雨靠着屏幕的冷光努力分辨蔣鋒的位置,問:“你怎麽找到這兒來的?”
“心電感應啊。”蔣鋒說着玩笑話,但表情一點不輕松,他擰着眉頭走向朝行雨,面色緊張嚴肅。
濕透的外套被扔在地上,他掀起T恤用力抹了抹臉上和頸間的雨水,有力的雙臂将朝行雨從地上一拽,直直拽進了自己懷裏。
他把人抱緊了,那顆一直懸着的心才終于落下:“快被你吓死了。”
“怎麽這麽濕?”蔣鋒大手在朝行雨腰背處來回确認似的撫摸,嘴唇無意識地貼緊他冰冷的耳尖:“冷壞了是不是?抱我緊點,你亂跑幹什麽?還在發抖,給你手機是幹什麽的,你不是答應過聯系我?嗯?”
“我……你不會相信我的。”朝行雨任由他抱着,蔣鋒的懷抱太溫暖,是此刻的他需要的。
“我怎麽不信了?”蔣鋒越過他肩膀,看向黑暗裏面無表情的閻是之,眸中冷光畢露:“我就在這裏,你慢慢,慢慢說給我聽。”
*
夜半,暴雨終是降下,巨大的閃電在空中劈開,不時照亮山洞裏的景象。
閻是之與蔣鋒分別靠坐山洞兩側,朝行雨被蔣鋒抱在懷裏,身上披着閻是之的外套,他腦袋枕在蔣鋒肌肉緊實的腹部,暖和的體溫讓他很快陷入安眠。
而這山洞裏的另外兩人,不,該說一人一鬼,倒是沒那麽好的心态。一個警惕小心,護着懷裏的寶貝不肯放松,另一個嫉妒不安,心心念念着卻又靠近不得。
“閻是之。”蔣鋒大手撫在朝行雨耳側,開口道:“我看過你的資料,也去過你的學校,幾個月前你回到長水村,接着死于意外,草草葬了。”
閻是之和他對視,蒼白的臉和閃過的電光融在一起,只剩一雙無波無瀾的眼睛黑得可怕。
然而蔣鋒不怕,即使閻是之的存在推翻了他一直以來深信不疑的世界觀,可奇跡般地,他就是不怕,甚至連驚異也沒有多少。
也許是這次的案子将他潛移默化了,也許是當前對他最重要的遠不是閻是之的來歷,他現在只關心一件事:
“為什麽纏着小雨?”
閻是之手指顫動一瞬,平靜地回答:“只有他能阻止,九月三。”
是了。九月三,朝行雨一開始就相信的東西,蔣鋒現在也不得不信了。
“為什麽是他?”
閻是之看他一眼,突然提起嘴角,眼裏沒有笑意,只道:“你沒有查他。”
蔣鋒皺眉,他答應過朝行雨不會查,那他就絕不會查。
“算了,你就是查了也沒用。”
“你什麽意思?”
電光閃過,閻是之面上露出詭異的笑,他伸出手,蒼白的指尖隔空撫摸朝行雨的輪廓,他的聲音模糊在雨聲裏:
“我不再是人,他也不是,他從來都不是。”
“你調查村裏那麽多條命案,我是怎麽死的,你調查過嗎?”
“他自己都不記得……”
朝行雨到底是什麽,蔣鋒從來沒想過,但現在知道了,他倒寧願自己不知道。
朝行雨啊--
他是閻是之死前心中翻攪的悔與淬毒的恨,是應他執念召來的本屬虛無的靈。
作者有話要說: 看這個世界的卷标~
蔣鋒為什麽能看見閻大了呢?因為閻大吃了小雨的飯,變得強大啦!
三天肝完兩篇論文,牛逼壞了我!感謝在2021-11-28 16:54:01~2021-12-03 19:34:5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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