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情仇愛恨

雲奚在前引路,将我領回了蘭草閣。

他像是不想同我多說,甚至沒有落于院中,在禦劍停在半空便道:“便是此處。”

我從他身後禦劍繞到了他面前,他神色很淡,皎面如霜似華,狀若自然地緩緩垂眼,視線滑向了下方的院落。

我此刻終于确認了——

他跟辛夷一樣,根本是不想看見我。

辛夷也就算了,他憑什麽?!

我忍着不快跟他說起正事,“師兄不要急着走,我有事同你說,不知師兄可否随我進屋坐坐?”

雲奚片刻後給了回答,語氣頗為疏離,“怕是不便。師弟專心于交流賽一事便好,無需為旁事費心。”

他這話聽着甚是奇怪,像是知道什麽似的。

我靠近了些,想跟他挨近些說,免得隔牆有耳,誰知我一靠近他就讓開了,就跟我有體臭似的。

“……”我咬了咬牙,四處看了眼,凝神感應了片刻,似乎沒人,便幹脆直言道,“先前那五師叔有問題。”

雲奚臉沉了下去,第一回 正眼看我,卻是森冷的視線。

“進屋說。”他迅速落于院內,如入自己居所一般熟門熟路地七拐八拐進了一間房,我跟着他進門後發現是一間書房。

雲奚随手揮了下衣袖,屋內的燈火便紛紛亮起。

他在晃晃光火下轉身看向我,字句冷漠,諷刺道:“我宗之事乃是內務。師弟若實在清閑,不如先回珀元閣,待到比賽日再行前來。”

我有些走神地看着眼前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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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若瓊琚,秋水為神,那清泠之姿是我熟悉的模樣。

可他怎麽會這麽跟我說話呢?

不,不論是跟誰,他會這麽說話本身就夠奇怪了。

好似褪去了所有僞裝,将那表面的溫柔都扯碎了,暴露出了他的本真。

我恍惚地看着他,原來這才是他真實的姿态,冷起臉來甚至令人覺得心懼,千裏萬裏的周遭都被他的冷漠冰封起來,令人完全不敢、也不想靠近他分毫。

我說不上來此刻是什麽心情。

可能是有些心灰意冷,我沒有再多言,點了下頭便道:“我日後會謹言慎行,就當此事未曾發生過,師兄不必如此激我。”

雲奚別開眼不再看我,微微颔首便要離去。

當他手指搭上門闩,正欲拉開之時,我輕聲問道:“你是不記得我了,還是記得,但厭煩到恨不得忘記?”

雲奚動作頓了片時,随即推門跨過了門坎,似乎不虞回答這種不必要的問題,跟我連說一句話都嫌多。

我追了他幾步,擡手捉住了他的一片衣袖,在手裏攥緊了,“你回答我,說實話,之後我不會再糾纏你。”

我這舉動算得上是冒犯了,實在不該是如今我跟他僅見過幾面的關系時便做出的事。

我是以雪見的身份發問,表面問的也是上一面的事,但我實際想要确認的是後半句——

你是不是恨不得沒有見過我?

他見不到我便不會回想起簡文若,也不會煩躁又矛盾地得搬去竹林中找尋心安。

我這張臉令他很是困擾罷?

我原本打算以其人之道還治以其人之身,先糾纏着他令他再次愛上我,再像他似的許個約定将他抛置不顧,令他嘗盡我的痛苦。

可如果他記得一切,這便都失去了意義。

身為雪見,我有着跟簡文若一般的臉,無論如何死纏爛打,他也不可能重蹈覆轍。

我不禁有些茫然了——

若是他已經重新記得了簡文若,并為此難以心安,那我也算是達成目的了……

我是不是該放下了?

夜空明月高懸,他背對着我,未曾回首,也并未因我的無禮而發作,僅是默然靜立着,任憑霜白的月色落了滿身。

他長久地不發一言,用沉默給出了回答。

看來是後者了,他确實會不知該如何回答罷——一個僅見過一面的人,為何會如此厭煩,甚至恨不得忘記呢?

沒有繼續等下去,我垂下了眼,定定看着他仙袍底緣被晚風撩起又落下的溫柔弧度,平靜道:“多謝師兄告知,我以後會記得避讓師兄。”

手中的勁松開了,他像是感覺到了,幾乎是瞬間禦劍而起,消失在了無邊夜色中。

雲奚離開後我又賞了會月,想起杜若的諄諄教誨,強行收了心,回去試圖打坐修煉。

因為老走神,差點內息紊亂走火入魔,遂放棄。

早早上了床,我側躺在床上,枕下安置了杜若給我的香囊,草木香氣令我的精神稍微放松了些,繁雜的心緒逐漸變得模糊,意識逐漸沉入了識海深處……

眼前逐漸重新清晰,這裏是——我家,不過是上輩子的家。

幾秒後我忽然看見自己推開木門進了屋,這才錯愕地發現我此刻竟然浮在半空中,甚至無形無狀。

一瞬間如醍醐灌頂,我意識到了自己正在做夢,清醒地做夢。

房間中隐隐可嗅到草木香氣,是那香囊!

怎會有如此功效?

周圍的一切都極為清晰,一點不像夢境,反而更像是回憶。

我回不過神地看着自己将屋子收拾了,又出了房門去劈柴,我下意識跟着漂浮過去,近距離打量他,看見他的左眼睑下沒有痣——

這是上輩子的我,簡文若。

他看着年華正好,有着嬌嫩的肌膚和青春的容顏,即使破布爛衫,卻依然有着動人風姿。

如果這是回憶,此時這方竹屋內應該還住着另一個人。

果然簡文若還未将柴劈完那人便回來了,微蹙的眉頭在見到簡文若時悄然化開了,露出了一個溫柔的笑,走到近前朝簡文若伸出了一只手,示意簡文若将斧子交給他,“我來罷。”

簡文若像是不好意思,反而将斧子背到了身後,轉移話題道:“你找到劍了嗎?”

雲奚手落了回去,平靜地回答道:“不找了,丢了便丢了罷。”

簡文若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最後低聲道:“抱歉,我撿到你時便該在附近找找的。”

雲奚語氣更溫柔了,玩笑道:“文若,你說這話可是要故意讓我愧疚?”

簡文若臉頓時泛起了紅,雲奚目光安靜地落在他臉上,過了幾秒才安撫道:“你救了我,怎的還道歉。也許我并非修仙者,只是恰巧仙袍加身,本就無需在意什麽劍。”

簡文若沒作聲,但我知道他在想什麽。

雲奚說的是他自己都不信的假話,他與常人不同之處實在太多,怎麽可能不是修仙者?

他不過是在安慰簡文若罷了。

他說着話便重新伸出手,柔聲道:“已經過去三個月有餘,我也該朝前看了。”

簡文若怔怔地看着他,低低重複了他的話,“朝前看?”

雲奚見他始終不交出斧子,便直接繞到他身後一手握着他的手腕,另一手輕輕将斧子從他手中抽了出來。

簡文若轉過身看雲奚,抿着唇沒說話,像是仍舊不好意思,但沒有再執着,讓開了位置在一旁看雲奚。

雲奚拿着斧子卻像拿着仙劍似的,劈柴的動作行雲流水,姿态漂亮得像在舞劍,很快将剩餘的柴火劈完,他轉過來面朝着簡文若,“文若,我可以做許多事,只要你肯教我。”

眼前的畫面開始變得模糊,像是一顆石子攪亂了平靜的湖面。

這段确實是記憶,沒有一點出入。

許是被過去引動了,登時更多回憶湧上心頭——

當晚雲奚便提出了驚人的邀請。

家裏只有一張床鋪,一直是雲奚在睡,我之前一直都睡的是茅草鋪就的地鋪,那時僅剛入秋,地鋪也不算太冷,完全睡得過去。

我對他的邀請非常震驚,他我是不清楚,但我是喜歡男人的,怎麽可能跟他躺在一起睡覺?

雲奚坦坦君子地表示床足夠大,同榻而眠便好,令我不得不睡在地鋪他實在過意不去。

最後我被他說服了,提着心躺在了床上。

雲奚勸了我幾回讓我往裏一些,但我挪了幾次仍拘謹地靠在邊緣。似乎是意識到說也白說,最後他竟伸出手勾着我的腰将我抱到了床裏。

那時我整個人渾身僵硬,幾乎化作了燒紅的蝦子。

雲奚卻不覺得自己做了多麽大不了的事似的,很快收回了手,用布衾将我們二人蓋好,姿态工整地平躺着陷入了睡眠。

花了些時日我才适應了跟他如此親近地睡覺,也逐漸接受了他成為這裏另一個主人的事實。

雲奚之後便如他所言,用心地融入了這裏的生活,除了農活我不許他做以外,幾乎将其他的活都包攬了。

我那時便傾慕他了,只是不敢流露出半分,怕會引他不喜。

正想到此處,模糊的畫面便重新清晰起來——

一名年輕的女子正同簡文若并肩談笑,順着田埂一路走來,而我旁邊則是面色無瀾的雲奚,他靜立着不動,目光輕輕落在那兩人身上,不知在想什麽。

簡文若很快便發現了他,沖他揮了揮手,笑着叫他,“雲奚!”

雲奚也回了個笑,等着他們二人行至近前,雲奚溫聲問道:“這位便是小芳?”

小芳對上雲奚的視線便紅了臉,不好意思地別開眼點了下頭。

雲奚笑道:“文若不許我幫忙,多虧了你,不然作物怕是來不及收成。”

簡文若聞言也別開了眼,像是也無法面對雲奚了。

小芳搖頭害羞道:“都是一個村子,互相照應乃是應該。”

雲奚“嗯”了聲,說做好了飯,邀請她留下吃飯。

明明是簡文若的朋友,吃飯時卻幾乎都是在同雲奚說話,仿佛完全被他吸引住了。

吃過午飯後,雲奚對上了比起平時顯得沉默了許多的簡文若,若無其事地問道:“文若也到适婚年紀了,可有了心儀之人?”

簡文若低垂着頭,沒回答他的話,轉而問道:“你呢,小芳那類你可喜歡?”

雲奚也沒回話,靜了片刻起身開始收拾桌面,簡文若見狀也跟着起身,同他一道忙活,兩人皆像回避似的各司其職,不再提及此事。

這份詭異的沉默一直持續到了睡前。

簡文若背對着雲奚躺着不動,而一向平躺的雲奚少見地側卧朝向着簡文若,閉着眼呼吸輕細而均勻,好似已是睡熟了。

不知過去多久,簡文若轉了個身,悄然睜開了眼睛。

他沒有多餘的動作,只是靜靜看着雲奚。

而此刻我正在上空看着他,那雙眼中的情感簡直太過赤裸,在深靜的夜色中不加掩飾地傾瀉而出,也難怪雲奚會——

下一刻那雙正被目光親吻着的眼睫輕顫了下,悄然掀開,露出了明淨眼眸。

如水夜色浸潤了那雙眼,将其化作了月下春澗,登時對上了一雙同樣黑白分明的眼瞳,轉瞬間那雙眼的主人便好似受了驚,掩耳盜鈴地緊緊阖上了眼。

雲奚臉上沒有多餘表情,卻顯得格外溫柔,輕聲叫了他一聲,“文若?”

簡文若一動不動,仿若睡熟了,可那燒紅的面頰早已出賣了他。

雲奚一點點傾身靠近,骨節優美的手指從衾中探出,輕輕捏起了簡文若的下巴尖,幾秒後便柔柔吻了上去……

夢中的吻在嗅到魔氣的那一刻中斷了,我冷不丁地睜開了眼,僅用了幾秒便清醒過來,拉開絲衾迅速披上外袍沖了出去。

尋着魔氣而去時,我努力集中精神,大腦卻不受控地回想着之前的夢境。

我曾經以為雲奚是深愛我的,因而難以理解和接受他的背棄和欺叛,可如今再重看令我們改變關系的那一夜——

與其說是跟我兩情相悅,雲奚更像是在報答、回應我的期許。

這樣便能夠說通了,他會在恢複記憶後決意離去,會徹底将我抛在腦後,會因為再次想起我而愧疚難安,竟是因為我所以為的生死相許的愛根本不曾存在過?

綿綿的恨意驀然落在了空處,我恍然明白了——

原來我上輩子竟是個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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