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莊曼侬單膝跪在卧室的飄窗上,傾身看着花園,右手還半撩着紗簾未松開。

花園裏幾排剛盛開不久的向日葵已經被暴雨打得垂了腦袋,落下些金色的花瓣摻進泥裏。

她輕嘆聲,收回目光轉身朝衛生間去,留飄窗上重新垂下的淺綠紗簾在身後擺幾下。

昨夜她睡得并不好,站在鏡子前的莊曼侬清晰地看見了蜷在她眼圈底下的一層灰黑,微耷拉下眼皮才慢吞吞洗漱起來。因為揣着悶氣,等她梳洗完換好衣服下樓去時已經比平時晚了好些。

一進餐廳就見莊景伊端坐在他的位置上看報,人在瞥見她的身影後擡眸看來。

強迫症父母給孩子取名時甚至會把字形結構、陰平陽平上聲去聲都考慮進去,莊家兄妹的名字顯然就是這樣取出來的。

莊曼侬對上他的眼,斂了斂眼睫,一聲不響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對面的莊景伊不禁微微蹙額。

昨天早上他還能從妹妹這兒得到句早上好,今天卻只有沉默。

“咳。”莊景伊不自在地清咳聲,放下報紙呆板與她問候,“早上好。”

莊曼侬忍不住擡頭看他眼,那雙深邃黑亮的眸子正凝視着她,隐晦地透露出幾分期待……還沒強勢太久她就心軟些,遲疑着要不要回他一句時珮姨就端着早餐繞進餐廳。

見餐廳裏又多出個人,珮姨在放下早餐後笑彎眼:“我還當我們侬侬下雨就不起了呢,這就端你那份來。”

“謝謝珮姨。”她乖乖巧巧點頭,等珮姨走開後面上才露出些不好意思。

以前的雨天她都會賴床不起。可她昨天才和莊景伊撂了那話,總不能自己駁了自己的面子。

對面的人像是因為珮姨的話偷偷彎了下唇角,不過轉瞬又換回那副倨傲矜貴的模樣,剛剛心軟到一半的莊曼侬見狀重新生回悶氣,直到珮姨第二次送來早餐也沒人開過口。

珮姨雖然不清楚昨天出了什麽事,卻知道這兩人從昨傍晚回來就不對勁,走開前忍不住勸和句:“先生、太太才剛出國,你們兄妹倆有話得好好說啊。”

莊景伊沖她颔首一笑,算是應承了這話,珮姨這才離開餐廳上樓。一時間,餐廳只剩下粥勺與瓷碗碎碎的碰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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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景伊仍未急着用餐,而是定定睇着舀粥喝的莊曼侬,輕聲叫她:“侬侬。”

她複又擡起頭,和他對視一眼後總算開口,卻是問的不相幹的話:“新的袖扣麽?”

莊景伊下意識地撫上袖扣,修長的手指在上頭摩挲兩下才頓住,點頭應聲後問她:“還在生我的氣?”

不置可否。

“抱歉,昨天我的确被冬容的電話吓得不輕。”尤其是那丫頭還在電話那頭哭。

說到何冬容,莊曼侬不由嘆氣,悶着聲顯得有些委屈:“她會傻乎乎哭不也是被你吓唬的?”

他總愛給容容灌輸自己體弱多病的話。昨天在書店,她不過是在倉庫蹲得太久貧血頭暈,何冬容和阿玖哥就慌慌張張送她去醫院,結果還在半道她就醒了,那時候何冬容正哭着給莊景伊打電話……

之後莊景伊就為這事臭了臉,又拿出當初反對她開書店的霸道勁兒勒令她最近不許再去書店,她這才和他生氣。

莊曼侬說着抿了抿唇,放下勺子,垂眸盯着餐桌上的木頭紋路看,許久才出聲:“哥。”

“嗯。”

“沒事,”她又拿起勺子,“粥快涼了。”

看她忽然低落,莊景伊愣上會兒,早餐也食不知味起來。明知她是不想被當作玻璃人,他卻還是本性難移。

餐廳裏越發靜谧,直到客廳傳來陣鈴響聲,莊景伊才下餐桌轉去客廳,她只能聽見低低絮絮的談話聲。

待他再回餐廳時腕上已搭着身西裝,邊系領帶邊無奈道:“抱歉,公司有事需要我。”

莊先生和莊太太剛走,莊景伊倒比平時要忙,她偏轉着頭,輕點兩下:“嗯,拜拜。”

“今天雨大,書店就別——”發現自己又本性難移地強勢起來,他及時打住話語,“讓阿玖慢點開車。”

阿玖是莊家的司機,更貼切點說就是莊小姐的司機兼書店小弟。

“知道呀。”她小聲說着,指了指腕上的表,示意他趕緊走。

這沒心肝的舉動讓莊景伊氣得笑了聲,這一早的別扭也算就此冰釋,離開前還不忘叮囑句:“有事給我打電話。”

“嗯。”莊曼侬半偏着身子,雙手抓着椅背,下巴支在手背上看他出了玄關才轉回身。

***

七月的暴雨,不僅能把花園裏的向日葵打得直不起腰,就連書店外裝飾用的木制向日葵都能打倒。

莊曼侬一下車就看見它可憐兮兮地躺在玻璃門外,走近扶起它,隔着厚玻璃門就看見何冬容對着手機笑。

推門進店,頭頂的風鈴發出清脆的叮鈴聲,休息區坐着的何冬容聞聲擡頭,見是她揮了揮手:“早安侬侬!”

“早上好。”她将收好的傘裝進門邊的傘簍。

何冬容又對着手機說了幾句話,挂斷視頻後就招莊曼侬過去,一邊擰開桌上的保溫桶:“快來嘗嘗看,我煲的愛心益氣滋補湯!”

莊曼侬懵着臉踱步過去,坐在沙發椅上看她舀了小碗湯推來自己面前,眨巴兩下眼,學着何冬容的臺灣腔:“可是何冬容小姐,我很飽诶。”

“我一早起來煲的欸,還和我媽連了視訊讓她教我——”何冬容挑眉,話沒說完她就拿起湯匙喝起湯來,改問她,“好喝麽?”

“我們何小姐的廚藝當然是一級棒。”莊曼侬偏頭看眼何冬容,發現她臉蛋紅撲撲的,驀地伸出左手輕戳了戳她臉頰,抿唇笑,“待會兒替我謝謝阿姨。”

“嗯……”何冬容摸着被她戳過的地方,呆了呆才捂住眼,“拜托別這樣對我笑,我不想變成拉拉啦。”

“……”哦。

等何冬容再松開手時她已經乖乖喝起湯來,黑長頭發輕輕束着,鬓邊落下的一縷別在耳後,側顏顯得十足清婉安靜。

要不是阿嬤總和她說少做白日夢的話,她恨不得能立即和侬侬變成雙胞胎,想到阿嬤她忽然想起另一回事:“侬侬,明年我帶你去苗栗看桐花祭吧?我爸媽、阿嬤還有我哥都很想見見你呀。”

她說着打直背,滔滔不絕起來:“不過他們太誇張了啦,明明桐花祭才過去三個月,他們就開始念叨明年的桐花祭了。”

何冬容是臺灣苗栗人,家裏經營着一間民宿。苗栗山林間種着大片的油桐樹,每年四五月油桐花盛開時都會舉辦場桐花祭,自然也成了居民們生意最火旺的時候,念叨念叨實屬正常。

莊曼侬停下湯匙,輕聲問:“桐花祭麽?”

“對啊,你不是說超美麽?”何冬容低頭翻起相冊,一邊咕哝,“雖然之前有給你看過,但再看一次也沒關系啊。”

說完她就把手機推來莊曼侬面前,上面正是桐花祭時拍的照片。

漫山的油桐樹,開花時白皚皚一片,遠看像是下了場雪,還有幾張近景,小徑上鋪滿了飄落的油桐花……

“我阿嬤和我說,踩在鋪滿油桐花的小路上,幸福就會在身邊綻放。”

莊曼侬推開空碗,撐着下颌看得仔細,何冬容仍然在一旁嘀嘀咕咕:“對耶,一中也有油桐樹啊,那你也見過油桐花開咯?”

逍城一中離書店不遠,都坐落在逍城南遙區不甚熱鬧的地帶。縱不熱鬧,市醫院、警局卻都在城南,治安最是安全,何冬容的出租房就在一中旁邊,所以學校她也是進去過好些次的。

好似是湖底安閑擺動的水草被一條路過的小魚撞了下腰,莊曼侬也因何冬容忽地提起一中的油桐樹心跳快了拍,約莫是條件反射。

她從照片上收回視線,回答說:“怎麽會沒見過,那兒可是我的母校。”

不過操場邊只有一棵老油桐樹,落下的油桐花不足以鋪滿小路,更別提還有負責清掃操場的同學。

高一時,她還在那棵油桐樹下喜歡上了一個高三學長呢……

迄今唯一一個,莊曼侬喜歡過的男生。

玻璃門外倏地傳來“咚”的一聲,鈍響打斷了她的回憶,往外看去發現果然是那盆木制向日葵在風雨中倒下了。

“我去把它收進來。”何冬容正要起身,玻璃門外就來了個身形高大的男人,走到檐下順勢扶起那盆向日葵。

男人推門時門前的風鈴晃了晃,何冬容叉腰壞笑:“阿玖哥早哇,又去醫院獻殷勤了呀?”

孟玖撓頭憨笑聲,将傘放好後才朝櫃臺後去,何冬容也就忘了她起身的目的,端起剩下大半桶滋補湯交給他:“喝湯麽?我煲的實在太多了……”

兩人縮在櫃臺後說起話來,傳到莊曼侬耳畔時已被她屏蔽成竊竊私語聲。

雨天的書店比平時還要冷清,根本沒有什麽生意,也虧得她不靠書店營生,不然早就窮困潦倒了。

莊曼侬籲氣,托着下颌發起呆來……

油桐花。她在少女時期一直把它當作是“有童話”的諧音,整天在稿紙上寫寫畫畫,可謂是懷春少女的标準姿态。

那時候她喜歡的少年,皙修清隽,同樣是穿着簡單的校服白T與黑色校褲,他卻總比其他人耀眼。

她一直沒想明白究竟是姜池的美少年外形在耀眼,還是他的言行在耀眼,反正他就是在她心底藏了五年……

大三那年,她聽人說建築系的姜池畢業後就去做了個木匠,給人打家具。

那時候她只愣了愣,心想或許這就是懷揣着理想的21世紀卓越青年吧?也是從那之後,她慢慢忘懷了這個曾喜歡過的少年,大抵是眼不見心不煩,耳不聽心不亂的道理。

“叮鈴鈴——”

玻璃門再次被人推開,牽引着風鈴發出清脆的叮鈴聲,書店總算迎來了第一位客人。

莊曼侬飄忽的神思被風鈴聲拽回安靜的書店,擡眼看去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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