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聽說油桐樹的種子毒性很強,莊曼侬想,其實油桐花也有毒吧。
不然,怎麽會剛想起油桐花就見到姜池呢?
“歡迎光臨。”
何冬容露出她的招牌甜笑,笑眼在看清男人長相後又亮上幾分,出于八卦,一只手悄悄在身側揮起來,希望莊曼侬能看見她。
不過,後者全然不用她來示意,早在風鈴響的那一剎就看了過去。
來人約莫二十四五歲,身形颀長,穿着身考究的西裝,将收好的長傘插進傘簍後沖櫃臺處微微颔首,又在地墊上蹭淨鞋底的雨水才信步進店。
只是剛走兩步就頓住,像是覺察到了那兩道始終沒收回的視線,轉睛往櫃臺旁的休息區看了去。
一瞬間,四目相遇。
莊曼侬恍惚片刻,記憶中唇紅齒白的少年漸漸與眼前這個西裝革履的英俊男人重疊,心跳奇異地快了些。
怎麽還在胡亂雀躍?她暗哂聲,邊輕微屏息,放得從容安慰那顆怦怦跳的心:不就是遇見以前喜歡過的人麽,現在早沒什麽了呀。
邊想着,人卻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隔着數米遠朝姜池點點頭,一如當初見他時那樣叫他聲。
“學長。”
“學長?!”下意識接過話的何冬容掩住嘴巴,視線在兩人中間掃了掃,然後就見男人邁着長腿朝休息區去。
木頭吊頂的書店搭上暖光燈,頗有情調,和外邊黑沉沉的雨天看上去是兩方天地,黃澄澄的光把吊頂的木椽照成城堡裏的金磚,而姜池,就像童話裏的王子。
只不過是裁了燕尾服尾巴的王子。
莊曼侬忽覺好笑,但又笑不出來,看着離她越來越近的姜池,只覺得心跳越發不争氣,又體驗了回那種很久以前就喪失掉的悸動。
Advertisement
所以啊,耀眼的人就算當了木匠,魅力也是不減當年的,反而還要成熟。
姜池最終在離她兩三步遠的位置停下,看清她臉上有兩團手撐出的紅印,笑着和她說了第一句話:“原來真的是你。”
嗯?
莊曼侬沒明白“原來”二字,但還是順着他的話點了點頭,忍不住陰謀論他其實根本不記得她,這樣說只是為了讓她那聲“學長”顯得沒那麽突兀尴尬。
畢竟,她和姜池充其量也只是有過數面之緣的點頭之交罷了。
看她似乎是在走神,姜池眉宇間反倒又添上三分笑意,朝她伸出右手,語聲清朗道:“好久不見啊,莊學妹。”
饒是她聽慣了莊景伊的低音炮,這時也不太适應,為這幾個字微怔片刻,後才垂眸看他的手,指骨修長,漂亮得像是漫畫裏的比例。
然而當她的手觸碰到他掌心時,她清晰地感受到了一層薄繭。
他的手指這麽細,真的能做好木工嗎?
心底忽然質疑起姜師傅的手藝,面上卻肅穆得像在和老領導握手,調出複讀機的功能回他:“好久不見啊。”
旁觀了二人握手敘舊的何冬容與孟玖都摸不着頭腦,幹脆各忙各的去,一個在前臺開小差鑽研菜譜,另一個則是去倉庫做苦力清點書目。
至于店主莊小姐,自然是帶着她唯一的客人到休息區的圓桌邊坐下。
桌上的氣氛絲毫不活絡,莊曼侬先到角落冰箱裏取了罐檸檬茶給他,坐下後好久才憋出句話:“學長怎麽會在南遙?”
他坐得極其端正,将檸檬茶放下答她:“本來有個家長會,不過我舅舅臨時決定要自己來。”
他總是很正經,莊曼侬不得不猜測他這身西裝也是為了家長會而穿,想着她在藏在桌底不停敲膝的食指慢下些。
剛從冰箱裏出來的檸檬茶上慢慢附着上密密的小水珠,她慢點着指尖,問他句看似是廢話的話:“學長是來買書的?”
對面的人沉吟會兒,低咳聲說:“抱歉,我本意是想進來避避雨。”
不過他最初的避雨目的地是街道另一側的禮品店,會在這裏停住腳步完全是因為店外那盆打眼的向日葵與書店的名字——葵花莊。
他好像對這個奇奇怪怪的店名一見鐘情了。
至于葵花莊莊主……不,葵花莊店主莊小姐在聽見這個回答後微哽,停下敲打的指尖說:“不用抱歉呀,這種事我也做過的。”
她下意識偏過頭,看向落地窗外的街道,街道對面是家禮品店,從她念高中那年就開了張,那塊藍白相間的舊招牌始終沒換過,以前她也在店裏避過雨的。
姜池不着痕跡地擡了擡眼,看她眼後又将面前的易拉罐轉了半圈,不知怎麽想的就誇了句店名很別致的話。
偷聽兩人聊天的何冬容忽然遠程嗆了聲,莊曼侬別過頭嗔她眼,臉色無可避免地尴尬起來。
她的店名從出世起就“飽受诟病”,連中年代表莊詠歸先生都覺得土,吐槽說聽上去像武俠小說裏的小山莊……
哪知道姜池就這麽一臉真摯地誇了出來?
尴尬之餘倒也有點英雄所見略同的感覺在,莊曼侬忍不住又看他眼,這回帶着些認同意味,不巧這時候姜池的手機響起來。
“抱歉,接通電話。”
她點點頭,看姜池離開座位轉去置物架邊上,對着他筆挺的背影,“咔”地拉開罐檸檬茶抿上小口。
或許是因為她惦記過姜池好多年,和他面對面坐時總難自在。她低嘆聲,甩了甩腦袋,試圖摒棄雜念回到姜池進店前的狀态,奈何這個想法在聽到姜池的聲音後就“中道崩殂”了。
置物架離她不遠,他說的話她都聽得真真切切。什麽“舊廠房用的是帶鎮流器3500K的熒光燈管”,又或者“0.08厘米厚”這樣的字眼,聽着倒挺新鮮……直到他說了句他人在朱雀街葵花莊後才挂斷電話。
莊曼侬微仰着臉,看他走近問道:“學長在等朋友?”
“嗯。”他點頭,目光不經意掃過她脖頸處,遲疑下才開口,“你的頭發……”
他朝自己鎖骨的位置指了指,莊曼侬會意,垂頭一看果然有一縷頭發松垂下來,只能是剛剛晃頭時溜出發圈的,于是便頂着悄然變粉的耳尖重新綁好發。
窗外的雨下得越發火熾,兩個不算熟識的舊相識卻溫吞得很,呆坐在圓桌上語帶尴尬地聊了半個早上,何冬容聽到最後只想帶副紙牌過去,一起切磋切磋鬥地主也比這樣幹巴巴聊天有趣吧?
***
姜池的手機再次響起時,莊曼侬仿佛聽見了山寺裏傳出的空靈鐘聲,隐隐悟出種超凡脫俗的快樂。
“你朋友到了?”
她的語氣隐約克制着歡快,姜池不确定是不是他聽錯了,只點點頭說叨擾的話。
這話倒是好笑,莊曼侬笑搖搖頭:“本來就沒生意的,談不上打擾。”
他也低笑聲,又看她眼才從沙發椅上起身,作勢要送他的莊曼侬經他制止,就傻站在原地目送他取傘、拉開玻璃門出去。
呼……
風鈴聲中,她長舒了一口氣,卻發現玻璃門外的人沒有離開,而是半蹲下身從腳邊提起那盆再次摔倒的向日葵看了看,再然後,他又轉回身,收了傘推門進來。
“抱歉。”
“嗯?”
“你的向日葵好像被我磕壞了。”
“……”
莊曼侬走近他,透過玻璃門看見那個刻着笑臉的向日葵已折了一片葉子,這會兒像個斷了臂樂觀士兵沖她笑。
“這和你沒關系呀,是它自己……”細胳膊細腿還愛摔跤?她想了想沒說出來。
姜池偏認準了是他的錯,一臉肅穆地頂罪:“它是在我鞋上磕斷的。”
“……”她擡眼觑他,想問問他腳背痛不痛。雖然是愛摔倒的嬌弱向日葵,可終歸是木頭做的,一頭砸下去不痛才怪。
“學妹要是不介意,我或許可以做個更好的賠給你。”
“不用呀,和你——”她想也沒想地回絕他,說到一半才回味過來他的話,他說的是做一個而非買一個。
這下就有點心動了。
這麽想來,這還是她頭一次見到活生生的木匠呢。
她思索須臾,留了句稍等給姜池,調頭到何冬容那兒取了張名片雙手遞給他:“學長方便留張名片麽?”
姜池接過名片,一臉歉然:“抱歉,我不習慣随身帶名片。”
氣氛一時有些凝滞,瞧着像是搭讪失敗的莊老板收回手,小幅度地擺了擺手:“沒關系。”
沒有名片,也可以直接留個電話呀……
可姜池壓根沒想到似的,依舊鄭重其事地說名片的事:“改天我會送來的。”
“喔。”
見她點頭,他再次颔首,收好名片真正離開。
穿過雨簾,剛一上車就被人質問怎麽比蝸牛爬還慢,他只埋頭抹了把臉,偏頭看店裏的人将那盆折了葉子的向日葵拖進店內。
車子拐過街角後,他從錢夾裏取出名片,右側凸印着一朵向日葵,上頭留的聯絡方式只是個固定電話號碼……
開着車的華昇跟他說了幾句話也沒聽他應聲,偏頭睨他,揚了揚下巴問:“這是怎麽了?有事咱去醫院啊。”
“……沒什麽。”姜池重新收好名片,看向車窗外,遠遠看見一中正門,古樸恢宏的校門和他在學校時相差無幾。
她也是,好像還和從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