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晦昧的木屋內,壁燈投來兩方昏昏的黃色燈光,朦胧中,莊曼侬的視線越過姜池的耳朵對上那光芒。
唇貼着唇,呼吸和心跳漸漸急促,大約停了五秒之久姜池才松開放在她頸後的手,悠悠回正頭。
沒了禁锢,她總算對上了姜池的眼,他面窗而跪,眼底似是盛着月亮透進屋的清輝,亮亮的,也望着她。
片霎間,兩人各自往後閃了幾厘,卻發現他右手仍握着她左腕。
姜池觸電般地松開她,為她面上明顯的驚孱感到愧忏,起身來,雙手扶膝朝她深深鞠了躬,皺眉道:“對不起。”
這一躬鞠得着實誇張,便是跪坐在軟墊上的莊曼侬也只能看見他的頭頂,半幹不幹,簡直亂糟糟的。
她松懈三分,丢掉方才的驚愕,抿唇笑起來,而後跪直身子離姜池近些,伸手摸了摸他發頂。
柔脆的聲音在他耳畔盤旋,她藏着笑問他:“剛才躲着我喝酒了麽?”
姜池臉上線條緊緊繃着,擡起臉,直視她甩了甩頭,動動喉結僵直開口:“對不起,剛才是我太唐突。”
說得再通俗點,是他色迷心竅了。
望着她的背影,突然萌生出的念頭驅使他向她走近,然後不經允許地吻了她下……
姜池曾在向她表白時閃過個念頭,認為他甚至比不過校園裏那些飛飏的小少年,不過那時候他否決掉了這個念想。
時至今日,姜池想,他或許是真的比不過那些小少年了,畢竟來路館外他也親眼目睹過少年将少女按到牆上親吻的場景。
這樣的事,只有他也做過一次才知道心裏會擔着多沉的心思,俗稱……怕她生氣。
他從骨子裏就合該是個紳士,用符合國情的話來說,他合該是個謙謙有禮的君子。
聽他為自己的唐突道歉,莊曼侬停下摳袖擺的動作,輕拍了拍膝下的軟墊示意他也坐下,他順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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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地窗前的地毯上,霭霭月光與昏昏燈光于此地交融,兩人并肩坐在窗前。
莊曼侬指尖撓撓新拖鞋上的毛絨球球,偏頭看姜池時下巴支在膝蓋上,偷看人的姜池不自在地別過眼,但是轉瞬他又看了回來。
四目相對,她叫叫他:“姜池?”
“嗯。”他力圖像平常那樣回應她,卻僵板得出奇。
她眸子亮煌煌的,不加遮掩地笑話他:“你怎麽這麽少女呀?連我都沒介意。”
不過一個蜻蜓點水的吻,怎麽就害得他緊張成這模樣,明明身為女主角的她才驚詫了那麽一小會兒。
姜池不少女的話,誰又少女?
被她笑話的姜少女眸光閃爍,跟月光下粼粼的湖面如出一轍,他斂了斂眸子,傻笑會兒,斯須微微側身。
被他突襲捏住臉蛋的莊曼侬竭力壓下撲通撲通的心跳聲,睫毛顫顫,一點也不想承認自己才是那個比姜池少女的。
“你幹嘛?”她軟丢丢問,溫熱的氣息撲到姜池手心。
指尖觸碰到她臉頰,姜池差點以為他手上是塊羊脂白玉,感知到那溫熱,他慢朦騰松手。
“還記得另一個驚喜保留嗎?”不僅不答她,他還抛出個新問題。
她呆定,闇默陣吱聲:“難道不是這座小木屋麽?”
姜池搖頭,他起身離開窗前,回卧室的書桌前找到他的相冊,再度坐下後打開其中一頁雙手遞交給她。
上頭是幾張背景各不相同的花園照片,其中有張照片的背景正是這幢小木屋,大概是屋後那片地,至于其它,唯一的共同點是這些花園裏都種着向日葵……
莊曼侬将照片看來看去,又發現某張照片的背景是在姜池外公家後院的那片小潭旁邊,她眼底慢慢生出疑惑。
“這些向日葵都是你種的?”
她明明就聽他提起過,但那天她直接将重點引去了炒制葵花籽身上,現在看來,竟像是錯過了什麽。
姜池應答她,從相冊裏抽出那張種在小潭邊的向日葵照片:“這是移植前拍的,後來木屋建起來就移到這裏。”
“這些就是第二個驚喜?”
“可以這麽說,不過本體還是照片後的故事。”
姜池和莊曼侬的故事。
這個故事的主角,不是二十三歲的莊曼侬和二十五歲的姜池,也不是十五歲的莊曼侬和十七歲的姜池,而是四五歲的莊曼侬和六七歲的姜池。
二十年前,姜慕月與丈夫封希夷還是人們口中常稱道的那類郎才女貌的天作之合,兩人在大學時代走到一起,畢業後便結了婚,不久又生下個粉雕玉琢的小子。
這對年輕的夫妻在生下孩子後也始終恩愛,奈何兩人生來強勢,都頗富野心,最是不會經營婚姻的人。
姜慕月從學生時代起就潛心鑽研旗袍設計,封希夷更是從少年時代起就明确了自己的從政目标。
随着小姜池年歲的增長——那時候姜池還叫封池,夫妻倆的事業也都進入了極速上升期,每天要麽就是姜慕月忙到廢寝忘食,要麽就是封希夷忙到淩晨回家。
姜池六歲那年念的小學,那時候基本上是封希夷安排的司機送他上下學,小姜池即便在家也很少見到爸爸媽媽。
在二年級就緒的那個暑假,姜池出于對同班小夥伴的羨慕牽住了父親的衣擺,央求他也帶自己去游樂場玩。
那天姜慕月正在英國出差,忙得焦頭爛額的封希夷看着滿心向往的兒子,驀然生出愧疚,想着推掉場黃金應酬帶姜池去了游樂場,正是那次,姜池出了意外。
封希夷幾乎沒有單獨照料過孩子,那天的游樂場或是出于假期的緣故,人很多,在他松開姜池手去購票時姜池便被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的人群沖散,被人群淹沒的姜池叫了父親好幾聲也沒回應。
彼時将近七歲的姜池并沒有慌張,而是想到老師的話就近朝一個高臺的方向去。
只要站在高臺上,爸爸就會看見他。
可惜,他才走到高臺邊上就渾身一麻,倒頭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他什麽也看不見,摸着黑叫了幾聲爸爸媽媽,可回應他的只有回聲。
就好像有人商戰禍及到林園那樣,姜池也成了官場之争所殃及的無辜者,封希夷生性剛直不阿,從政伊始便得罪過不少人,積年累月下來更是不可收拾。
這是場蓄謀已久的綁架案,甚至要追溯到那個在姜池面前顯擺自己在游樂場見聞的小孩兒身上,顯然他也是遭人利用的,為了名利場,大人們不惜以小孩子為代價。
姜池就那樣被關在漆黑潮濕的地下室裏,整整兩天,他摸到手邊有面包和牛奶,可他硬是一口也沒吃。
兩天時間滴水未進,因此當黑洞洞的屋子裏終于進來一縷光時他連哭也哭不出,只趴在媽媽肩膀上靜靜眨眼聽她哭。
後來姜池在醫院住了幾天,醫院的燈光白到晃眼,他也不喜歡,他喜歡暖黃的燈光。
出院回家後,他第一次聽見爸爸媽媽争吵,聽他們說離婚的事,大概僵持了一周時間,他們離了婚……
也是那天,他發現斜對面搬來戶新的人家。
那件事後,他喜歡整天整天地坐在飄窗上,等太陽照在自己身上,明亮了,暖和了他才開心些。
所以,飄窗上的小男孩目睹了對面那戶人家搬進別墅的全過程,他們在花園裏移植來一大片向日葵,七八月的陽光照在花園裏,金燦燦的一片,像無數個小太陽。
要是他也有這麽多太陽就好了,他想。
可是爸爸媽媽離了婚,他不知道該和誰說。
之後幾天,姜池發現對面那戶花園裏住着兩個小孩子,其中有個愛穿蓬蓬裙的小妹妹每天都在向日葵底下穿梭。
這時姜慕月已經聯系各方親友安頓好離婚後的事,找到搬家公司要帶姜池回釣矶。
離開的那個早上,太陽很好,封希夷抱着兒子紅了眼圈,喃喃了好多聲“爸爸愛你”的話,等他松開姜池,又央姜慕月再和他多說幾句。
姜池便是趁這時候溜出去的,他身後跟着兩個身形魁梧的保镖。
繞過搬家公司的大卡車,他走到那戶人家的院門前,擡頭看了看門口的牌子——莊宅。
這個姓氏他認得,他垂下頭,抓着花園門往裏看。
花園裏,莊曼侬也正歪頭瞧着他,她穿着鵝黃色的蓬蓬裙,提着個小布袋,立在盛開的向日葵底下。
“你是誰?”裏面的小姑娘問他。
他突然臉紅,松開抓鐵門的手,手足無措地指了指身後:“我住在那裏,是你的鄰居。”
小姑娘看看他指的那幢房子,仰頭問旁邊的保姆:“阿珮阿姨,我的鄰居能進來麽?”
阿珮看看小孩身後的彪形大漢,又看看膝下眼巴巴的小姑娘,說:“侬侬答應就能進來。”
那兩個保镖也知道自己裝扮得吓人,其中一個主動朝阿珮笑,保證道:“放心,我們只守在外面不會進花園。”
阿珮放心些,等小姑娘點頭後就去開了門,姜池擡頭看了看開門的阿姨,發現她臉上帶着愁緒,慢騰騰擡腳進了花園。
早晨的陽光下,眼前穿着鵝黃色裙子的小姑娘比向日葵還可愛,姜池又臉紅起來,指着株矮矮的向日葵問:“這些小太陽都是你的?”
“小太陽?”小曼侬就站在他指的那柄矮向日葵前,聽了話拿臉貼了貼花盤,博學多識道,“這是向日葵,才不是小太陽。”
姜池當然知道這是向日葵,但他覺得解釋與不解釋都一樣,索性只好學地與她點點頭。
“你喜歡向日葵麽,我帶你去看最高的那朵。”
小姑娘慢吞吞領他往裏走了些,他的确見到了高許多的向日葵,他仰頭看着比他還高的花,好奇問她:“你知道向日葵怎麽種麽?”
他也想種。
“當然知道。”小姑娘忽然蹲下,從手腕上解下那個小布袋,打開給他瞧。
布袋裏頭裝的全是顆粒飽滿的葵花籽,她取出顆說:“我正在種向日葵。”說完取出顆往澆過水的泥地裏塞。
姜池:“……”可是,老師說春天才是播種的季節。
他還是沒說這話,又擺出副好學模樣順服地點了點頭。
兩個小孩蹲在偏廳前的花園裏,透過落地窗看見個陌生小男孩的高妙從屋內出來,問了問守在不遠處的阿珮才放松些回屋,屋裏正讨論着一件嚴肅的事。
莊曼侬望着媽媽的背影,回過頭癟了癟嘴。
“你怎麽了?”姜池有些緊張地握緊小拳頭。
小姑娘又将一顆葵花籽插進松松的泥土裏,委屈巴巴:“他們要把我送進醫院。”
剛從醫院回家的姜池皺了皺眉毛。
“你知道手術麽?我就要去做手術了。”她偷偷觑了眼阿珮的方向,手合成喇叭狀湊到姜池耳朵旁說,“不過哥哥說,等我做了手術他就帶我跑圈圈。”
姜池聽出她話裏的雀躍,雖然不知道她在開心什麽,但看她笑盈盈的模樣也跟着傻笑。
是時吹來陣風,向日葵落下兩瓣細長細長的花瓣,姜池腕上正好貼着片,他睜大眼撿到手裏看起來。
“你在看什麽?”她好奇。
姜池驚喜地從短褲兜裏摸出顆玻璃球,金色內花的,拇指跟食指碾着玻璃球笑:“你看,像不像向日葵花瓣在裏面!”
他很久沒這樣笑過了,這無疑是個動人心魄的新發現,至少……動了兩個小孩子的心魄。
莊曼侬透過陽光看了看那顆玻璃球,仿佛是見着了比寶石還璀璨的東西,她轉轉眸子,想啊想,最終将餘下半袋葵花籽遞到姜池面前。
“送給你,以後你也可以種向日葵。”
義正辭嚴。
姜池眼睛亮了亮,自投羅網地交出那顆遭人觊觎的玻璃球:“也送給你!像向日葵花瓣的玻璃球。”
這場看似簡單的交換,于姜池而言卻是極為重要的,因為他也有了種太陽的機會。
可惜他不能種在月眠灣,他被媽媽帶回了釣矶跟外公住在一起,而父親,不久後離開逍城去了帝都。
月眠灣的別墅被更有需要的人買了去,姜池只揣着鼓囊囊一包的葵花籽回了釣矶。
向日葵這種植物,可觀賞、可炒食、可入藥,春種一粒,秋收萬顆,總是綿延不盡的……
姜池說到這裏停下,唇角噙着淺淺的笑,說:“所以這些向日葵,和你家的那些同出一宗。”
她坐在那兒也不知愣愣瞌瞌了多久,直到姜池說完這句話才遲澀回神,一股奇妙的酸澀感徐徐爬上鼻梁,到眼底時已然蒙上層水霧。
久坐雙腿有些僵硬,活絡的只有手,她輕輕往前傾一點,像白天那樣圈住姜池的精瘦的腰,曼聲說:“原來姜少女是我用葵花籽換來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