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天格外的藍,陽光從茂密的大槐樹上灑下一片碎金,暖陽和煦,沈瑤帶着碧雲繞進延齡堂穿堂,牆外一束桃花竄至眼前,香馥撲鼻,這樣一個明澄澄的春日,花廳內卻傳來一陣吵鬧聲。

大爺謝文義陰沉着臉揚起手要打兒子,那穿得寶藍長袍的少年,吓得哆嗦躲去母親身後,大奶奶寧氏堂而皇之将兒子護在身後,“大清早的,為點果子興師動衆又是何苦?”

大爺還未說完,一個生得高高瘦瘦梳着雙丫髻,跟竹竿似的小姑娘,已經先哭了出來,

“大伯,這是我好不容易擺好的果盤,待會開席要吃的,現在被大哥吃了個幹淨....”

二奶奶周氏聞訊匆匆趕來,見女兒在哭,連忙一把捂住她的嘴,低聲呵斥,“早交待你了,你忘了今日是什麽日子,不許哭。”

二小姐嗖的一下止住哭聲。

周氏訓完女兒立馬換了個和氣的笑,沖大爺謝文義道,“兄長莫要動怒,不是多大的事,我這就安排人重新去摘,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切莫因此驚動了老祖宗與六嬸嬸那邊。”

不提老祖宗還好,一提大爺謝文義怒火壓不住,咬牙瞪着兒子,

“就因今日有宴席,越發不能縱了他,他可是國公府的嫡長孫,不以身作則罷了,竟是頑劣不堪,來人,去取藤條,我要抽他一頓。”

大奶奶寧氏聞言臉色一變,她太明白丈夫的性子,容不得人激将,一旦火氣上來,九頭牛都拉不住,她暗暗睇着溫文爾雅的周氏,臉色一寒,拉住打算逃跑的兒子,

“航兒吃了果子是他的不對,怨我沒事先交待明白,你若為此大動幹戈,則是存心不給我們母子面子。”

她見不得周氏名是息事寧人,暗中挑撥離間。

謝文義見妻子将事情攬到自己身上,頗有幾分無力,“你呀,偏要縱着他。”

大少爺得了母親撐腰,越發覺得心安理得,眼神烏溜溜轉,從寧氏身後探出半個頭,指着桌案上七七八八的果盤道,

“離着午宴還有兩個時辰,擺得這樣早,這不是讓人吃的嗎?就算老祖宗來了,也說不出我的錯。”

二小姐被他無賴的模樣氣壞了,含淚拉着周氏的袖子,“娘,您瞧,大哥實在太混賬了,我這果子是摘了給叔祖母吃的,今日是叔祖母壽辰,我的賀禮就這麽被他給糟蹋了,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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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氏見她又哭,急了,“別哭別哭,叔祖母壽辰你哭了不吉利,小心你爹爹瞧見了又抽你。”

這話一出,謝大爺直沖兒子扔眼刀子,拔腿就要去拿人。

大少爺光顧着瞧二小姐哭,一時被父親逮着了手腕,疼得直叫,另一只手抱着母親不放,滿口求救,寧氏急得額頭冒汗,心裏恨周氏恨得牙癢癢,好說歹說放軟語氣求丈夫袖手。

橫廳內簡直雞飛狗跳。

沈瑤遠遠瞧見了,站在柱子處并不靠近。

看樣子老太君曉得今日是她生辰,要給她慶賀,她心底一時五味陳雜,她才來謝家幾日,老太太便擺這麽大排場,她受之有愧。

碧雲見花廳那頭鬧成一團糟,輕聲問,“姑娘,您要過去勸架嗎?”

沈瑤搖搖頭,她算聽出來了,明面上是兩個孩子吵鬧,實則牽扯了兩房的暗鬥,大爺的媳婦寧氏明顯與二爺媳婦周氏不對付,一個是長房的長媳,一個是二房的長媳,平日必定是針尖對麥芒。

她對謝家底細不清楚,貿然開口,勢必會得罪人。

何必去湊這個熱鬧。

謝家的家務事她絕不插手。

雖說如此,沈瑤卻沒有避着,只是遠遠站在那兒不動。

不一會,終于有人發現了她,一場鬧劇收了尾。

沈瑤不緊不慢邁上橫廳,衆人紛紛朝她施禮,孫輩的孩子們也都在父母的提點下跪下給她磕頭,沈瑤含着笑親自将孩子們扶起來。

寧氏臉色不大好看,讪讪告罪,“沖撞嬸嬸了,回頭我定責罰。”

周氏帶着歉意的笑,“今日嬸嬸生辰,幾個孩子高興過了頭,還請嬸嬸恕罪。”

二人心裏卻暗暗高看了沈瑤一眼,方才鬧得那樣兇,換做旁人定來當個和事佬,或說幾句公道話平息事端,沈瑤愣是不聲不吭就看着他們鬧,這樣沉得住氣不像是個十幾歲的姑娘。

沈瑤絲毫不提方才那樁事,只客氣道,“辛苦你們了,這番心意我領了。”

又朝大爺颔首示意,越過橫廳去正房給老太太請安,老太太果然知道今日是她生辰,

“我原要給你做壽,念着大婚不久,又延請賓客恐人說我謝家過于招搖,幹脆就家裏幾房人吃個熱鬧飯,就是委屈你了。”

沈瑤無地自容,“您這樣說,媳婦真真要鑽地縫了,我在鄉下時,何曾有人記得我生辰,一朝做了您的兒媳,被您記挂在心,是我的福氣。”

老太太越發心疼她,“好孩子,今後就是我們謝家人,與欽兒好好生幾個孩子,便有自己的家了。”

沈瑤聽了這話微微怔了怔,佯裝害羞垂下眸沒有接話。

屋子裏除了老太太外,還有幾位年輕的媳婦和姑娘,其中有三爺媳婦李氏,四爺媳婦柳氏,和五爺媳婦崔氏,還有幾個外嫁的侄女,其中要屬大姑子謝文玲對她最為親善,大家客客氣氣喚了她一聲嬸嬸,再有一位極為活潑明媚的姑娘喚她叔祖母,沈瑤便知她是府上大爺謝文義與寧氏的嫡長女謝京。

老太太聽得謝京一口一個叔祖母,樂得直笑,“她雖輩分高,年紀與你們差不多,平日也別嬸嬸祖母的,就喚她瑤瑤吧。”

謝京睜着水靈靈大眼睛問沈瑤,“可以嗎?”

沈瑤求之不得,“就喚我名兒吧,我也落得自在。”

屋子裏都在笑。

老太太催她們領着沈瑤去前頭花廳玩。

等沈瑤一走,老太太喚來仆婦,“快些與義兒說,讓他親自去一趟衙門,告訴謝欽,今個兒他媳婦做壽,讓他無論如何得空回來用午膳。”

仆婦得令去了。

花廳裏熱鬧一堂,都是謝家年輕的媳婦與姑娘,有嫡出的,也有庶出的,沈瑤不會厚此薄彼。

“咱們擺個長案,來行酒令吧,輸了的罰一杯酒不說,再作一首詩給嬸嬸祝壽。”

“這個主意好,作詩不成,畫畫亦可,只是若畫得不好,叔祖母可別介意。”

不知誰嘟囔一聲,“也不知看不看得懂....怎麽會介意呢。”

她嗓音壓得很低,卻還是被有心人聽到了。

大姑子謝文玲立即擡高嗓音轉了話茬,将這道突兀的聲音給壓過去,只是誰也不敢再提吟詩作畫之類,紛紛絞盡腦汁尋些沈瑤可能會的游戲。

沈瑤裝作沒聽到,默默笑了笑,甚至都沒去瞧是誰說了這話。

後來謝京着人搬來銅壺,

“瑤瑤,你會投壺嗎?”

沈瑤笑道,“你們玩,我看着。”

謝京便組了兩隊比試,沈瑤發現謝京投壺技藝不錯,種了幾次“貫耳”“連中”,準頭很不錯,沈瑤吩咐黎嬷嬷給了彩頭。

到後來沈瑤也露了一手,惹得大家驚豔。

詩詞歌賦她着實不成,但騎馬投壺她是會的。

日頭漸大,大家玩了一會兒,便挪去正房歇着,沈瑤進去時,老太太臉色似乎不大好看,不過瞧見她立即露出了笑容。

後來沈瑤才知道老太太是怪謝欽沒回來,沈瑤哭笑不得,謝欽不回,她還能玩得自在些。

午膳皆是山珍海味,沈瑤吃得很滿足,午後又被幾位年輕媳婦拉着去打葉子牌,沈瑤推脫自己不會,老太太豪氣的塞了一大把碎銀給她,非要她松快松快,沈瑤不敢拂了老太太的好意,便上了桌。

這一日手氣竟是不錯,連着贏了二十兩銀子,這對沈瑤來說是一筆巨款,以前在沈家,每月也就一兩銀子的份例,若管事的克扣一些,到她手裏也不過是八百文。

沈瑤全部賞了各家晚輩。

投了半日壺,打了幾把牌,人熟悉了,關系也近了。

氣氛便越發融洽。

眼見斜陽脈脈,還不見謝欽蹤影,老太太沒壓住脾氣,繃着臉罵了幾句,又寬慰沈瑤,

“沒事,等他回來娘必替你做主。”

其他人都朝沈瑤投來同情的目光。

沈瑤覺得大家過于大驚小怪了,“母親,他是內閣首輔,手上哪一樁事不關乎百姓安寧,若為了我耽擱朝政,豈不罪過,他這會兒正正經經多做幾樁公務,方是替我積福呢。”

老太太被她說的心潮湧動,“我的好孩兒,欽兒幾世修來的福氣得了你這樣的媳婦,我在你這樣的年紀,可比不得你的胸襟。”

有了這話,老太太才肯高高興興用晚膳,沈瑤乏了一日,與老太太告辭回去歇着。

老太太看着她繞出門檻,笑意一收,露出冷色,

“來人,去門口候着,謝欽回來,讓他先來我的院子。”

謝欽這一日主持三司會審,審了一樁關乎漕運的貪腐大案,午膳都是在公堂用的,這等大案等閑人進不去,故而大爺謝文義入宮去尋他,壓根沒見着,好不容易尋了機會遞消息進去,已是下午申時。

謝欽脫不開身,也不大可能因為一個小小生辰耽擱朝務,只是依然在朝務結束後趕忙回了府。

謝家大爺在門口候着他一路迎着進了延齡堂。

謝欽進來時,瞥了一眼角落裏的銅漏,已是戌時三刻,越過隔扇,便見家裏三位兄長與嫂嫂均坐在老太太身側,看樣子等了許久,大家看到他,同時望了過來,老太太輕哼一聲,甚至帶着幾分嘲諷,

“喲,首輔回來啦。”

謝欽聽出母親的怒氣,神色無半分變化,擡袖行了一個禮,随後坐在下方。

老太太開始責問,“新婚才幾日,便早出晚歸不見蹤影,莫不是小兩口鬧別扭了?”

謝欽無語,他與沈瑤話都說不上幾句,何來別扭可言?

“母親誤會,我與她并無龃龉。”

“那你可知今日是你媳婦生辰?”

“知道。”

“午膳不得空,晚膳也不得空?”

謝欽雙手搭在膝蓋,抿唇不語。

這個時候解釋已無任何意義,“是兒子疏忽,請您責罰。”

老太太見他認錯态度好,如一拳打在棉花上,反而續不上勁,

“你別怪老婆子管得寬,她初來乍到,又是那樣的出身,莊子上無人給她過個生辰,今日那麽多孩兒圍着她,她可高興了,只是咱們這麽多人能比得上一個你?”

謝欽聽到這,漆黑的瞳仁縮了縮,竟是無言以對。

老太太一片慈母之心他能理解,只是着實多慮了。

沈瑤哪裏需要他給她過生辰,怕是巴不得他不在。

這樣的話自然不能坦明,謝欽幹脆認錯,

“那兒子這就去看望她。”

“是嗎?空手去?”老太太睨着他冷笑。

謝欽汵汵俊眸也現了幾分無奈。

老太太喋喋不休,與其他幾個媳婦唠叨,

“沒過門前千好萬好,一旦過了門便丢去了腦後,男人哪都一個德性,得到了就不珍惜,”

三個媳婦深以為然,大夫人更是勾着嘴朝大老爺使眼色,大老爺裝作沒瞧見,搓着膝蓋将臉別去一旁。二夫人最愛聽老太太埋汰幾個兒子,抿嘴輕笑,三夫人不敢作聲。

老太太目光淬着謝欽,“想當初我嫁給你父親時,他何嘗怠慢過我,你娘我至今從未動過針線,你再回去摸摸你媳婦的掌心,別看她生得嬌滴滴的,可是沒少吃苦。”

謝欽聽到這裏眉心一動。

老太太敏銳察覺到他神色有異,“怎麽,你還不知道?你摸她的時候心裏沒數?”

這話惹來幾位老爺猛咳。

謝欽俊臉青中泛紅。

老太太才不管他不好意思,冷嘲熱諷,“你樣樣比你父親強,怎麽這一處比不得他?”

“成婚前的姑娘喜歡花前月下,成婚後的女人喜歡實實在在,”老太太都替他想好了,“你将庫房的鑰匙交給她,家底托付到她手裏,比什麽禮都好。”

囑托完便把謝欽給趕了出來。

謝欽望了望濃墨一般的夜色,緩緩搖了搖頭。

沈瑤沒把他當丈夫,怎麽可能收他的家底。

空手着實不成,謝欽往故吟堂走,沉吟吩咐暗衛,“取一截老竹來。”

夜深風涼,溫煦的燈芒從窗牖內映出來,廊蕪下甬道一片光輝。

謝欽腳步沉緩來到故吟堂,院子裏靜悄悄的,隐約在仆人在室內走動。

上了臺階,沿着抄手游廊往正屋走,立即有守門的小丫鬟去通報,

黎嬷嬷迎了出來,擡眼看到謝欽眉目冷峻立在廊蕪下,斑駁的光芒瀉在那一品仙鶴補子,将他身影襯得格外挺拔。

手裏仿佛握着個東西,黎嬷嬷不敢細瞧,垂下眸戰戰兢兢行了個禮,

“請侯爺安,夫人在後院。”

謝欽沉眉颔首,從廊庑的夾道繞去後院,院內梨花含煙帶雨,如飛雪敝日簌簌而落,樹下挂着一架秋千,一着素袖碧紗的姑娘随着秋千輕輕搖//晃,她發髻通通挽起,露出一張标準的鵝蛋臉,脖頸修長雪白,竟是不比那梨花遜色半分,她手裏不知在搗鼓什麽,眼神裏透着一股較真的機靈勁兒。

謝欽看清她手中握着竹篾子,再看了看掌心之物,

還真是巧....

碧雲瞧見謝欽來了,悄悄推了推秋千上的沈瑤。

沈瑤驀地擡起眼,撞入一道幽黯的視線裏,

他怎麽來了?

沈瑤慌忙從秋千上滑下。

四下仆從均默不作聲退開,留下兩位主子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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