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敞耀的東次間內,一字排開站着十幾名婆子,皆是不太熟悉的面孔。

老太君指着她們依次介紹,

“這位是竈上的辛嬷嬷,平日裏想要什麽吃的均可吩咐她。”

“這位是針線房的郝嬷嬷,一手雙面繡獨步京城,她可是我費了好大功夫搶來的繡娘,她家裏幾個兒子都在府上當差,算是我們謝家的功臣。”

被點到的管事嬷嬷挨個上前朝沈瑤請安。

聞弦歌而知雅意。

沈瑤猜到老太太此舉何意。

看來今日出門的計劃要落空了。

一邊應着,一邊心裏叫苦。

原先她琢磨着一切置身事外,絕不摻和謝家的家務事,她是逢場作戲,旁人卻當了真,若還想在謝家待下去,勢必要逢迎一些,只是旁的事可逢迎,若叫她服侍謝欽....沈瑤倍感無力。

罷了,左右謝欽是她恩人,關懷一些吃食用度也無傷大雅。

“媳婦謹遵母親教誨。”

這一日掃興而歸,黎嬷嬷見她去而複返,吃了一驚,

“夫人,莫非老太太不準您出門?”

沈瑤搖頭失笑,掀開簾子入了東次間,直往羅漢床上一歪,氣恹恹道,

“老太太嫌我不夠關懷大人,方才隐晦的斥了我幾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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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嬷嬷笑而不語,轉身吩咐門口的婢子道,

“莊子上送了些果子來,快些去廚房洗了給夫人送來。”

一面入內伺候她,替她脫了鞋,讓她舒舒服服躺着,有心勸道,

“侯爺只手遮天,旁人想結交還結交不來呢,沒準您将來回了岳州,也有煩得着侯爺的時候,總這麽不聞不問也不是辦法,俗話說,多一個道友,多一條路,您與侯爺即便不做夫妻,也可結異性兄妹。”

這叫曲線撮合,黎嬷嬷笑吟吟的。

沈瑤聞言轉過身子,面朝黎嬷嬷的方向,招招手示意她坐在錦杌說話,

“你說得對,”沈瑤靠在引枕上,尋思片刻,“往後嬷嬷便多去廚房幾趟,依着侯爺口味準備膳食。”沈瑤原先習慣喊謝大人,如今也跟着黎嬷嬷她們喚一聲侯爺。

黎嬷嬷心裏想,這還不是讓她代勞。

京城看上他們家侯爺的大有人在,這些年媒人都踏破了門檻,旁人求而不得夫君送到沈瑤手裏,沈瑤竟然這麽無動于衷,也是納罕了。

“那老奴便替您盯着前院,若是爺回來了,便告訴您。”

沈瑤想了想,“成。”

不一會,丫鬟捧了幾盤果子來,碧雲沏了一壺茶進來,替她剝葡萄吃,

“這個時候竟有葡萄?”沈瑤小嘴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果汁滑入喉嚨裏,激得她一陣哆嗦。

碧雲往自己嘴裏塞了兩顆未剝皮的,嗓音含糊着道,“奴婢也覺得奇怪,便問了管事婆子,說是西域來的果子,千裏連騎送回來的呢,昨日清晨摘的果子,這會兒便到了您的嘴裏,您想一想,稀不稀奇?”

沈瑤一呆,她也聽過“一騎紅塵妃子笑”的典故,如今落在自個兒身上,不甚唏噓,這就是頂級世家的做派嗎?

等等。

沈瑤忽然坐了起來,眸眼熠熠生亮。

沒法出門做生意,她可以在府上搗騰呀。

“碧雲,你可還記得咱們在岳州時,曾無意中種活了一顆李桃樹?”

碧雲想起來了,有一年秋夏之際,山民摘了好幾簍果子回來,沈瑤一面吃着桃兒一面啃着李子,她喜歡李子油潤光滑,果肉緊實,又喜歡紅桃滋味清甜水嫩,只是李子又酸又小吃不過瘾,桃兒呢又渾身是毛,小姑娘突發奇想,将半截桃枝折下來嫁接在李子樹上,原是好玩,後來陰差陽錯竟然給整活了。

“現在是四月初,正是植樹的好時節,咱們試一試?”

沈瑤是個敢想也敢做的姑娘,當即顧不上吃果子,帶着碧雲去後院轉一圈,

倒座房後面有一片園林,種着各色花草名木,黎嬷嬷說此處是謝府景致最好的院子,果然不錯,往東北角去便是一片水泊,這一帶十分幽靜,沈瑤在當中尋到一塊地,陽光直射,水分充足,地兒不大,卻足夠她試驗。

麻煩是...需讨得謝欽準許。

傍晚黎嬷嬷興高采烈從前院得來消息,

“夫人,爺今晚回來用膳。”

沈瑤漫不經心淨了手,“何時回?”

“大約半個時辰便可到家。”

“半個時辰後将食盒備好,我親自送去書房。”

黎嬷嬷以為自己聽錯了,愣是呆了一會兒,旋即按捺住喜色忙不疊去了後廚。

半個時辰後,謝欽一身緋紅官袍腳踏夜色回了書房,如玉的燈芒下綽綽約約立着一美人兒。

她梳着淩雲髻,獨獨一只碧玉簪子斜插在髻上,眉色生動如芙蓉開面,瓊玉堆雪。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來尋他。

謝欽負手來到月洞門前的臺階下,

“尋我有事?”

謝欽還不至于自作多情以為沈瑤示好。

沈瑤笑吟吟地朝他屈膝,“是。”

謝欽比她高出一大截,平日說話可躲開他淩厲的視線,今日借着這臺階,視線不偏不倚撞了個正着,令沈瑤有一種無處可遁的緊張。

“我想在後院開辟一個園圃種樹苗,來征得您同意。”

果然如此。

謝欽并未因這句話表露出任何情緒,只颔首道,“随我來。”先一步跨上臺階上了廊庑往正房去。

沈瑤拽緊了手中的食盒,跟在他身後進了書房。

謝欽的書房比想象中要簡樸,并無過多奢華的裝飾,只有數不盡的書架,一排連着一排,放着浩瀚如煙的書卷,沈瑤随着進了西書房,将食盒擱在他案前,正要替他布膳,謝欽已先開了口,

“我自己來。”

沈瑤也不堅持,退到對面圈椅裏坐着。

謝欽先去內室淨了手,回來替她斟了一杯茶,随後才落座用膳。二人還保持着介于陌生和熟人之間的客氣。

沈瑤不打攪他,随意翻開桌案旁擱的書冊,上頭密密麻麻寫着注解,沈瑤讀得不是很懂,卻辨認得出他的字跡格外好看,極其秀勁挺拔,

“侯爺的字寫得真好。”好到她特別想要一幅回去裱起。

謝欽喝了一口湯随意答道,

“幾個字而已,練一練也就成了。”

沈瑤俏着眼反駁,“哪有這麽容易?我自七歲習字,至今只稱得上工整,與你是天壤之別,”

“對了謝大人,你能否尋一幅不要的廢稿給我,我回去臨摹。”沈瑤想要他的字又不敢,便轉了個彎兒。

謝欽将湯喝完擱在案上,靜靜看了她一會兒,

“我并無不要的字帖,你若喜歡,我可以給你寫,你喜歡什麽?楷書還是行書?”

她都想要,權衡片刻,

“我想要楷書。”

“有喜歡的文章或詩詞嗎?”

沈瑤支支吾吾站了起來,挪到他書案附近,往上頭堆着各式各樣的書籍瞟了一眼。

“你随便寫。”

謝欽喚來侍從将食盒收下去,起身回到書案,從身後架子處尋來一幹淨的宣紙攤開,

沈瑤見他打算下筆,立即挽起袖子幫着他研磨。

一截骨細豐盈的手腕露在外面,雪白如脂,看模樣十分熟練,謝欽從筆架上挑好一支狼毫,淡聲問,

“你常研墨?”

“可不是。”沈瑤難得表現,笑起來臉頰紅彤彤的,“我家隔壁的劉嬸嬸有兩個兒子,老大在家裏幹農活,老二讀書,我以前常跟着劉二哥認字,回京之前,他考進了縣學,想必再過兩年,便可入州學了。”

言語間有幾分驕傲。

謝欽聞言目若幽潭,懸腕不語,頓了片刻,開始落筆。

謝欽寫了一篇《桃花源記》。

沈瑤探頭瞄了一眼,字字清隽挺拔,規整嚴謹,如同他這個人,細瞧一筆一捺十分有章法,同樣一個字,風骨有所不同,說不出的好看。

沈瑤崇拜字寫得好看的人,情不自禁道,“我回去裱起來...”

少女清甜的香氣襲來,随着她一呼一吸,若有若無。

謝欽将筆擱在筆洗,“不是說要臨摹嗎?”

沈瑤彎腰将字帖捧好,讪讪一笑,“對對,回去臨摹....”

她才不臨摹呢,舍不得折騰這麽好的一幅字,想起方才注解上的行書,仿佛是一筆下來流暢潇灑,與楷書風格又是完全不同,沈瑤心裏有些發癢,

“要不回頭您再寫一幅給我,這幅實在太好,我要收藏。”這大約是沈瑤第一回 在謝欽面前提自以為過分的要求。

小姑娘面頰紅撲撲的,杏眼烏潤活潑,想是不擅長掩飾情緒,有些心虛。

謝欽看着她,深邃的眼底垂落一抹溫和。

朝中向他求字的不少,他一概拒絕,後來還是皇帝下旨讓他寫了幾幅,分賞給同僚。

他不寫是不想追名逐利,并非自視清高。

“先把字練好,回頭我滿意了,再給你寫。”很有夫子口吻。

沈瑤心裏咯噔一跳,頓生苦惱,這叫偷雞不成蝕把米,艱難擠出一絲笑容,

“侯爺這督促的人法子果然很妙。”

圓眼一溜,大不了不要了。

謝欽輕易便看穿她的心思,起身淨手,說出了一句連自己都意外的話,

“每日寫了送來書房。”

話落,兩個人都愣了一下。

謝欽目色黢黑,沒有避諱地看着她。

沈瑤眨了眨眼,心裏叫苦,她好像給自己攤上事了。

原先劉二哥也曾督促她習字,她實在是憊懶,寫了一會兒便坐不住溜出去玩,如今謝欽督導....沈瑤不敢想自己是什麽下場。

悶悶嗯了一聲,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

謝欽也沒說什麽,眉頭微挑看着她,“還有事嗎?”

這是要逐客了,沈瑤抱着書軸識趣地離開,走到一半猛地想起這一趟的目的,灰溜溜折回來,從窗棂往內探出一張活脫的俏臉,笑眼如月,嬌靥酡紅,

“侯爺,能否在後院給我開一片苗圃,我想種果樹。”

謝欽頭也未擡,繼續提筆寫信,“後宅是你的地兒,你想怎麽着便怎麽着,無需經過我的同意。”

沈瑤心裏想,那才不是她的地兒,面上卻露出真切的笑,“多謝侯爺。”然後高高興興回去了。

謝欽懸筆未動,目視前方的虛空,甚至能聽到她嘴裏輕哼的歡快曲兒。

這姑娘....

他搖搖頭,開始聚精會神批閱各地郡縣抄送的邸報。

接下來沈瑤便忙了,半日去後院開墾,半日在書房習字。

黎嬷嬷每日瞧着她對照謝欽的字跡臨摹,老臉快笑出一朵花兒。

“夫人是不知,外頭将咱們爺傳得神乎其神,字帖可是一千兩一頁,可惜有市無價,咱們爺不愛給人寫,陛下逼着他寫過幾回也是賞給了臣僚,誰又會拿出去賣?”

碧雲在一旁聽得雙眼冒光,“這麽說,這幅字可值錢了?”

沈瑤當然知道碧雲在想什麽,敲了她一記腦門,“閉嘴!”

碧雲嘿嘿一笑,讪讪躲開。

沈瑤尋黎嬷嬷要了一個人,這個人名喚平陵,是謝欽的心腹,平日幫着謝欽管着外務,沈瑤托他尋了一些樹苗,開始在後院做試驗。

得了謝欽相助,沈瑤過問他起居也多了幾分真心實意,謝欽回得晚,用晚膳的時候不多,沈瑤便着人給他備夜宵。這些事陸陸續續傳到老太太耳郭裏,老太太很滿意。

沈瑤臨摹歸臨摹,幾日過去卻從未往書房送過一回書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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