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沈瑤不知自己一戰成名,她離開後,首輔夫人氣勢雄魄的消息便傳了出去,謝府這邊老太太剛眯一會兒被沈瑤給驚醒了。
老六媳婦怎麽這麽虎?
一面責怪沈瑤過于沖動,一面又擔心她在外頭受委屈,趕忙遣長孫去給謝欽送信。
謝欽還沒回來,沈瑤倒是先回來了,她方才在溫家有多威風,到了老太太跟前,就有多心虛,坐在下首垂眸認錯,
“母親,兒媳沖動了,想着文玲那日子難熬,有些氣不過,便陪着她去了一趟,是兒媳思慮不周,不及顧慮夫君體面。”
大老爺與大夫人坐在她對面,心情一言難盡,并不感念沈瑤給長房解決了麻煩,反而覺着沈瑤這麽做搶了風頭襯得他們無能,大夫人尤其不得勁,心裏沒把沈瑤當妯娌看,只道這小姑娘性子好烈,行事欠思量。
老太太見沈瑤老老實實的,一時也責不下去,嘆道,“你是首輔夫人,遣個婆子去便是,豈能親自出面?”
沈瑤心裏想,若是婆子出面就能平息,謝家早派了八百個過去。
這話不敢說,她只管點頭。
天色将暗,謝欽顧不上換官服徑直來了延齡堂,擡步踏進東次間,就看到沈瑤可憐兮兮坐在老太太跟前,小臉微垮,帶着幾分懼色。
謝欽語氣沉緩,“這是發生什麽事了?”
沈瑤也不等老太太開口,期期艾艾站了起身,“夫君,我犯了錯,可能給你添麻煩了。”
她杏眼雪亮,雙頰微酡,雪白修長的天鵝頸撐着一張活脫脫的俏臉。
謝欽慢慢坐了下來,鮮豔熾烈的緋袍被那身固有的寒冽所融,如同冰封的冷玉。
指了指老太太身側錦杌示意她坐下,爾後問,“什麽錯?”
沈瑤被他氣勢所攝,脖子一縮,咬牙将大體經過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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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欽垂眸靜靜聽着,聽完語氣極淡,
“哪裏錯了?”
沈瑤被這話給問懵了,她也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
謝欽漆黑的眼閃動着幽光,帶着幾分洞悉一切的沉斂,慢慢轉動着手裏的茶杯,
“分明做得很好。”
“吃了虧就得讨回來。”
沈瑤愣了一下,眼底黯淡的光慢慢燃起,神情一下子變得鮮活,“可不是嘛!”頗有幾分動若脫兔的可愛。
謝欽看了她一眼,唇角微抿。
大老爺夫婦無話可說。人家有當首輔的丈夫撐着,沒有他們置喙的餘地。
老太太輕哼一聲,“你就縱着她吧。”心裏卻是高興的,那麽冷冰冰的一個人,竟然也有給妻子撐腰的時候。
沈瑤紅了臉,腼腆地笑了笑,又偷偷觑了一眼謝欽,見他風塵仆仆的,便問,
“夫君還未用晚膳吧?”
謝欽搖搖頭,“不曾。”
老太太見二人氣氛融洽,笑得合不攏嘴,“走走走,回你們自個兒屋裏去吃,別杵在我這眉來眼去。”
沈瑤躁得慌,輸人不輸陣道,“哪有?”
“去照照鏡子瞧瞧你臉紅不紅?”老太太說話毫無顧忌,将她往謝欽跟前一推,“跟你夫君回去用膳。”
老太太力道不大,沈瑤偏站得不穩,便打了個趔趄,謝欽起身擡手穩穩接住她,臉上倒也看不出什麽情緒,就這麽帶着沈瑤出了延齡堂。
身後還傳來老太太開懷的笑聲。
沈瑤越發不好意思來,忍不住看了一眼身側挺拔的男人,暮色氤氲,一簇簇光芒在光怪陸離的樹影中穿梭,他負着手,似閑庭信步,薄薄的眼睑被暮霭纏繞,眉梢恍若歇了人間煙火。
沈瑤不緊不慢跟在謝欽身後,也學着他的模樣将雙手負在身後,踱到他身旁小聲問,
“你是為了幫我撐腰,還是當真覺得我沒錯?”
這對她很重要,決定着她以後要如何行事。
二人行到一處平折的石橋,草木搖曳,飒飒有聲,夾着些許鳥嘯蟬鳴。
謝欽駐足,神情鄭重看着她,“我只論對錯。”
言下之意是他覺得她對,才支持她。
沈瑤心裏有那麽一些被認可的感覺,試探着再問,“會不會顯得不夠端莊?不夠穩重?”
男人俊挺矗立在她跟前,身後是浩瀚的繁星,無邊無際,他眼底寂寥清冷的光與那遙遠的光色融為一體,忽閃忽耀,令人捉摸不透。
“你很在意旁人的看法?”
不,她不在意。
只是因擔着他妻子的身份,必須顧慮他。
謝欽迎風搖頭,“我也不在意。”
沈瑤眼底那撮火慢慢綻開,心生一抹共鳴,“謝謝你。”
她一直不能原諒段氏為了臉面而遷怒自己孩子,也不能理解謝家為了所謂的體面委曲求全,好在謝欽支持她,夫妻想法一致,日子便不那麽難熬。
二人繼續往前走,依舊隔開着禮節性的距離,卻又比往日多了一份默契。
謝欽大抵明白沈瑤在顧慮什麽,以為謝家高門大族對媳婦要求苛刻,行事有顧忌,“是我事先沒說明白,凡事按照自己的想法來,莫要瞻前顧後。”
沈瑤不好意思笑道,“我這不是擔心給你帶來麻煩嗎?”
謝欽擡眸看向前方蟄伏在暗夜下的故吟堂,明明近在遲尺,卻又遙不可及。
凝立片刻,他緩緩啓唇,“不會,無論什麽事我都兜得住。”
清風拂動他衣擺,他負手立在橋頭,仿佛山間青松,仿佛水中堅石,巋然不動。
沈瑤怔怔望着他,這男人跟一堵密不透風的牆似的,刀槍劍林都穿他不過,也不知這輩子他會被什麽人和事而撼動。
老太太沒留二人用晚膳,沈瑤便邀請謝欽去故吟堂吃飯,謝欽也沒有推拒。
用膳的明間裏十分安靜,黎嬷嬷帶着幾名婢女伺候,八仙桌上擺着大約十來個菜,式樣豐富,分量不算多,晚膳不宜油膩,只有兩個葷菜,其餘皆是時新的素菜與冷碟。
旁邊的描金霁藍漆盤裏備着茶吊,茶碗,還有漱盂與布巾之類。
沈瑤吃了幾口方覺這菜肴皆是按照自己口味準備,謝欽喜歡什麽她一無所知,
“侯爺,您平日喜歡吃什麽,可以告訴我。”
謝欽擡眸看她,“我不挑,你随意。”
沈瑤暗覺頭疼,終于體會到周氏的難處,這“随意”二字果然最難對付。
“我知道了...”沈瑤繼續吃飯,嚼了幾口朝黎嬷嬷努了努嘴,又朝謝欽那頭示意,黎嬷嬷憑着相處兩月的默契,試着去調換謝欽面前的菜系,好來試探他喜歡吃什麽。
随後沈瑤發現了,謝欽用膳格外專注,專注吃面前那幾碟子菜,酸甜苦辣鹹他好像還真不挑。
果然好養活。
跟她一樣好養活,沈瑤高興了。
謝欽淨手時稍稍掃了一眼沈瑤面前的菜碟,飲了一口茶,回了書房。
暮春初夏,夜裏已有些蟲莺飛舞,平日肅靜的書房也上了紗簾,平陵打着簾兒迎了他進去,謝欽往裏走吩咐他道,
“她不喜葷肉,倒是喜水鮮,你買些送去後院。”
平陵笑吟吟道是。
次日清晨他便早早去了位于東便門外的漕運碼頭,每日卯時走通州張家灣碼頭的貨船運到此處,有江南或津口來的水貨,大蝦湖蟹鮑魚海貝應有盡有,平陵買了幾簍子最好的蝦蟹上了岸。
東西送到後院,沈瑤吃了一驚。
琳琅滿目的“海八珍”,鮑魚、海參、魚翅等,還有足足一斤重的海蝦及湖蟹之類,共五大簍子,看得沈瑤直咽口水。
昨日問了他喜歡什麽,今日便送了這麽多好東西來。
謝欽喜歡吃這些?
還真是與她口味一致呢。
沈瑤又找到了夫妻倆的共通之處。
謝欽清早送菜來,沈瑤只能認為,謝欽今日想吃。
沈瑤問平陵,“這些府上其他幾房有嗎?”
平陵恭敬地立在角門外,陪着笑,“這是爺吩咐小的去漕運碼頭親自挑的,府上自然有,只是沒這般好。”
沈瑤明白了,“那你回頭告訴侯爺,讓他晚上回來用膳。”
平陵敞耀的應了一聲。
既然其他幾房沒有,沈瑤便不好送去大廚房做,從謝欽與她的份例裏掏出一兩銀子,着黎嬷嬷請人來故吟堂後罩房的小廚房做。
謝家月例十分豐厚,像她這樣的輩分,一月有三十兩,筆墨紙硯随時供應,針線房每個月會送四套衣裳來,其餘鞋襪之類不計其數,衣裳她可以穿,月銀卻沒有動,夫婦二人共六十兩月銀,銀庫每月皆送到她手裏,沈瑤全部記在謝欽的賬簿上。
像今日這般額外的花銷,少不得用一些,她讓杏兒記賬。
午膳她點了一條鳜魚,一盤尾蝦,還有一份爆炒海蟹,海蟹性寒,老人家吃不得,沈瑤便孝敬了一碗鳜魚送去了老太君的延齡堂。
老太君心裏跟抹了蜜似的甜,“難得她一片孝心,果真是越來越開竅了。”
二夫人與媳婦周氏正伺候老太太用午膳,聽了這話婆媳相視一眼,輕笑不語,府上那麽多媳婦,哪日不孝敬老人家吃的穿的,老人家習以為常,也不放在心上,倒是沈瑤,但凡給了一個棗都要狠狠誇幾句。
果真是會哭的孩子有奶吃。
吃人嘴短,沈瑤還是頭一回吃到這麽美味的蝦蟹,十分過瘾,心裏念着謝欽的好,下午申時便盯着小廚房備晚膳,黎嬷嬷生怕沈瑤一腔熱情被磨滅了,曉得謝欽忙平日回府沒個定數,申時便去前院催平陵,
“無論如何得親自見到侯爺,萬要回來用膳。”
在朝堂上揮斥方遒的男人,從來不會因為一頓飯而駐足,但平陵一再眼巴巴苦求,謝欽想起沈瑤在謝府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的模樣,心中喟嘆,他的天地很大,在四海,在江山,她卻被迫拘在後宅一隅,若是他不回去,也不知小姑娘會怎麽想。
謝欽将最緊要的公務處置完畢,大約在夜色初降時回了謝府。
沈瑤給他整了一大桌子佳肴,除了今日新買的幾樣水鮮,她親自在謝府後院的林子裏用他贈的竹筒獵了一只鴿子下來。
她又去府上藥房取了幾片天麻,吩咐廚娘清蒸了一只乳鴿給他,
“您日理萬機,傷神費腦,這乳鴿天麻補身子。”
自小磕磕碰碰長大的姑娘,得了別人一點好,沒法心安理得,便想着回饋他。
謝欽從鴿子那只傷腿已辨認出是沈瑤暗器所為,深邃而銳利眼眸,隐隐有一抹亮芒一閃而逝,
“辛苦你了。”
沈瑤客氣道,“不辛苦,快些趁熱吃。”
騰騰熱氣給這本不算喧鬧的院子添了幾分煙火氣。
黎嬷嬷看在眼裏,過去二人幾乎是不聞不問,如今也算得上相敬如賓。
夫妻嘛,慢慢來。
也不知是今日公務不忙,還是沈瑤的晚膳讓人生了幾分缱绻,謝欽罕見坐在明間喝茶,沒有急着回書房。
沈瑤自然也不會催他,謝欽這人無事從不來後院,避嫌得很,他留下來定是有緣故。
也不知謝欽喜歡喝什麽茶,沈瑤給他備了三種,有濃烈的大紅袍,微澀的峨眉毛尖,還有清甜的西湖龍井。
謝欽挑了一杯西湖龍井,扶在掌心喝了幾口,後又擱在桌案,目光無意中掃到沈瑤的腰間,那個竹筒一直被她懸挂在身,看得出來顏色從新綠變得有些深,已有一層薄薄的包漿,可見她常常把玩。
他修長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敲着案沿,側眸問道,
“你字帖練得如何了?”
沈瑤心登時一跳,還當那日他是信口一言,不成想竟當真了。
謝欽那日着實是随口說說,只是他這人言必行,行必果,既然交待了就會記挂在心。
沈瑤臉色瞬間黯淡了,委屈巴巴絞着手,“勉勉強強。”
“拿來與我瞧。”
這語氣淡漠又嚴肅,讓沈瑤想起岳州的劉二哥,劉二哥可比謝欽溫和多了。
沈瑤扭扭捏捏起身,“我去書房拿。”
謝欽看着她不情不願的模樣,微微彎了彎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