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書房就在西次間,沈瑤來到平日練字的書案,将那一沓廢稿擰出來,左挑右挑也沒尋一張滿意的。想是謝欽等不及,這會兒人也跟着從博古架後繞了進來。
書房并不小,前方是博古架,後面是幾排書架,當中擱着一條紫檀的長案,窗下還安置了一個躺椅,夏日乏累便可躺在此處歇一會兒。
四處垂挂書畫字帖,滿室墨香。
沈瑤努努嘴将那沓宣紙擱在桌案,“吶,都在這呢。”
謝欽順着她手指的方向往桌案瞥了一眼,手執那一疊宣紙,一張一張,仔仔細細看過去。
沈瑤見他如此慎重,心中那抹不情願被心虛和愧疚所替代,一盞茶功夫過去,謝欽總算看完了,随後指了指圈椅,
“你坐。”
沈瑤依言繞進圈椅坐着,他挺拔的身影傾了下來,周身的空氣無端變得稀薄,沈瑤不自覺緊張了幾分,腰身繃直不敢動。
謝欽全然不覺,指着宣紙認真道,
“乍眼看去字跡娟秀,細究一撇一捺力道不均勻,基本功欠佳。”
沈瑤聞言眉宇的精神氣一頹,嘟囔着道,“知道了。”
謝欽瞥着她鼓囊囊的腮頰,很快話鋒一轉,“不過,總體而言工整文雅,可見眼正心正,能做到每個字都控制在同樣大小,還不出格,并不容易,練了這數日,形似卻神不似,緣故何在?你不适合習練我的字。”
謝欽極少一口氣說這麽多話,也算是煞費苦心。
沈瑤呆呆地聽着,慢慢回過味來,“聽侯爺的意思,我寫得還不錯?只是路子不對。”
謝欽面不改色,“是。”
這可是從未有過的話,沈瑤狐疑地盯着謝欽,謝欽此人行事一絲不茍,不可能敷衍她,難不成她真有可取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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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升騰起一抹信心,笑意慢慢從月牙般的杏眼裏溢出來,仰眸望他,歪着螓首問,“你沒哄我吧?”
她唇角也跟着彎彎,眼底含着幾分狡黠。
謝欽居高臨下望着她,毫無錯漏地将她每寸神态給捕捉,目光在她面頰停留了片刻,擡眸錯開,
原想說他不會哄人,随後道,“沒有。”
沈瑤乘勢問,“那我适合學什麽樣的字帖?”
謝欽手輕輕按着太陽穴的位置,沉吟道,“我來找找。”轉身在身後兩排書架翻尋,這是成婚前黎嬷嬷得謝欽吩咐搬來的書冊,謝欽估量着沈瑤能讀那些書,大多給她選了入門的儒學經典古籍字帖之類,嬷嬷按照他當初列的書目所擺,謝欽很快尋到想要的拓片。
這是前朝一極為有名的小楷大師的書帖。
結構工整,風格清淡,适合女子。
“你照着這幅字帖習練,不消半月必有成果。”
姑娘這輩子得到的鼓勵太少,聽了他的話,也鼓起勇氣正色道,
“好,待我回頭練好給你瞧。”
接下來幾日沈瑤練字嫁接兩不誤,此前她給那圃李子樹和桃樹做了嫁接,将一株李子樹切下一枝,于切口處削開一道口子,再将半枝桃樹削成切口的形狀插進去,用縛帶束好,另外一株,則在極小的梨樹苗下切下整整一枝,再将帶芽的小桃枝綁上去。
幾日後過去瞧,那嫁接的芽顏色還嫩着,有活的跡象。
四月二十日,是府上二奶奶周氏小壽,大家夥要給她祝壽,周氏推脫不受,
“家裏這麽多長輩,哪裏輪到我來做壽?各位嫂嫂弟妹若給臉面,夜裏來我院子裏吃一杯酒,我定好生款待。”
妯娌們不論私下有何計較,平日面子上都是顧得住的,争相附和道,“成。”
膳後二夫人伺候老太太午歇,提到今日是周氏二十六歲壽辰,
老太太感慨道,“浩哥兒媳婦平日操勞,府上大大小小的事都管着,實在是受累,一年一度的生辰,無論如何不能怠慢了她,來人,取一百兩銀子來,交給廚房,就說今夜在荷風軒擺宴,大家夥都去給她祝壽。”
老太太發了話,底下人便如陀螺般轉開,仆婦們簇擁着周氏,将人按在荷風軒的長案,一會兒幾位奶奶太太聞訊趕來,大家在荷風軒玩牌。
荷風軒臨水,風清氣爽,景色宜人。
不一會周家的舅娘帶着女兒兒子來拜訪,軒上便擺了三桌,丫頭仆婦裏三層外三層伺候着,排場極大,周氏一副惶恐模樣,
“得了,得了,我不打了,你們玩,我先去将老祖宗請來,讓她老人家來湊湊熱鬧。”
周氏人雖走了,裝銀裸子的小盤卻留下,指了指桌面,示意娘家嫂嫂上桌,周家夫人本就是沖着結交來的,自然客客氣氣替了上去。
周氏來到延齡堂,丫鬟們正侍奉老人家換新衣裳,是一件绀青紫的對襟福壽褙子,正是前不久周氏孝敬她老人家的,老太太見周氏進來,揮揮手示意下人退開,周氏也二話不說上去替她結扣子,便聽得老太太神神秘秘吩咐道,
“我這兒你別管,待會如論如何得去将你六嬸嬸請去荷風軒。”
“她過門也快兩月,身上一點消息也沒有,我旁觀這麽久,怕還是你那六叔性子冷,不耽迷房事,那麽漂亮的小姑娘,他怎麽忍心讓她守空房,小姑娘多少有些放不開,夜裏你們可只管灌酒,我定叫那謝欽來接她。”
周氏聽得一陣澎湃,跟着笑道,“還是老祖宗您有主意,只是回頭六叔責下來,您可得替孫兒媳擔着。”
“放心吧。”
周氏帶着仆婦往六房故吟堂走,路上嬷嬷便酸溜溜道,
“老太君名義上是給您做壽,說來說去還是挂念着那一位。”
周氏并無不滿,只是秀氣的面容少了人前那份圓滑,扶着腰漫不經心往前走,
“行了,別什麽好處都想占着,人哪要懂得知趣,長房繼承了國公爵,三房是庶出不争不搶,六叔是當朝首輔風光無極,獨獨我們二房現在還沒着落,名義上掌着中饋,可你也曉得,這不過是吃力不讨好的活計,暗地裏不知多少人恨咱們。”
“我又算個什麽?能讓老太太挂念在心?能本本分分當好差事,得幾分體面就不錯了,重要的是我的姐兒哥兒,若能出息了,我這輩子就高枕無憂。”
嬷嬷一副受教的模樣。
沈瑤也聽說今日周氏小壽,依着上回周氏孝敬她的壽禮,再添一分上午便吩咐黎嬷嬷送過去了,不成想午睡剛醒,周氏笑盈盈進來非要拉着她去荷風軒玩牌。
沈瑤推脫不開,留着碧雲照料果苗,帶着丫鬟杏兒來到荷風軒。
她這一露面,大家都讓開牌桌非要将她摁下去玩牌,上回沈瑤替謝文玲撐腰,博得謝家不少女眷尤其是姑娘家的擁簇,謝文玲的事再如何也礙不着六房,沈瑤卻敢出面,這份胸襟和氣魄着實令人感佩。
暮色四合,正宴開始,男人們在一牆之隔的水榭,女眷則聚在敞軒內,歡聲笑語不斷,一杯又一杯灌過來,推了哪個都不成,沈瑤漸漸有些醉了,趴在圈椅的扶手連連擺手,
“不成了,我可不能喝了,萬一...萬一夫君回來,定要嫌我一身酒氣。”她腦海還存着幾分理智,知道替自己打掩護。
老太太虎虎生威道,“他敢?我定揭了他的皮!”
大家笑得東倒西歪。
老太太也喝了幾杯,直喊頭疼,被三個媳婦攙着送回了延齡堂。
月色傾瀉,波光粼粼的水面如鍍銀光。
謝欽收到老太太傳喚,趕在戌時三刻回了府,回書房沖了個澡,換了一身幹淨的直裰往荷風軒來,遠遠的笑聲被水波載着傳開,像樂章袅袅地在半空回旋,他幾乎瞬間便捕捉到了沈瑤的嗓音。
“不了不了,不成不成....”
嬌嗔着帶着幾分酣醉。
謝欽眉心一凝,擔心她露出馬腳,加快了腳步。
沿着青磚石小路快速到了荷風軒,先去水榭見了兄長們,随後來到隔壁的敞軒。
裏頭皆是女眷,謝欽并不進去,只朝侍奉在門口的仆婦使眼色,仆婦立即進去通報,不成想出來的是丫鬟杏兒,一張臉急得紅彤彤的,朝他告罪,
“侯爺,夫人醉了,不肯走呢。”
裏面果然傳來她醉醺醺的捶桌聲,
“不,我不回去,我還沒吃夠呢?”
“怎麽,謝大人回來了嗎?”
“他回來了,我就更不能回去了!”
伺候在側的碧雲吓得要去捂她的嘴。
一句“謝大人”聽得謝欽額尖直跳,這敞軒人進人出,也不知有無外頭的奸細,他二話不說掀簾而入,只見那媚态橫生的女子半倚着長案,獨自一人坐在主位,使勁在那搖頭。
碧雲提醒她,“侯爺來了。”
“是嗎?”她昏昏懵懵睜開眸子,熟悉的俊臉在瞳仁裏漸漸放大,她捧着面頰俏生生地問,
“謝大人,您什麽時候送我回岳州?”
這話一出,敞軒的媳婦們都驚到了,嬸嬸果然醉狠了,都在說胡話呢。
謝欽心裏窩了一把火,俊臉繃得極緊,頃刻上前将那桃面嫣語的憨人兒給打橫抱起,再往懷裏一按,捂住那張不安分的小嘴,大步出了荷風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