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1)
謝欽在正房等了許久不見沈瑤回來, 起身去後院,原來沈瑤在花圃裏瞧她那片果樹,園圃臨水, 北面有一片白牆烏瓦做擋, 桃李蔥茂, 處處姹紫嫣紅。青藍的天飄着紙鳶,沈瑤帶着一件帷帽,站在樹下納涼, 單手叉腰指揮碧雲施肥,
碧雲卷起袖子,手腳極其利落,顯然是幹慣了粗活。
天氣悶熱,沈瑤身子虛很快出了一身汗, 碎發黏在頭額, 她格外不适, 便擡起胳膊肘去擄,這時, 一只修長的手臂伸了出來,替她将帷帽取下, 一陣風吹來, 悶熱的呼吸得到舒緩。
謝欽擰着那件帷帽懸在她頭頂,替她遮陽。
沈瑤沒料到他會來後院,沖他俏皮地笑了笑,
“您累了半日不去歇着嗎?”
謝欽斜睨着她,“你身子弱, 怎麽也不去歇着?”
無非是想躲他。
沈瑤指了指果園,“是要休息來着, 路過瞧見有葉子被曬得卷起來,不得不喚碧雲來澆水施肥。”
謝欽也無心去戳穿她,指了指那些奇形異狀的果樹,“這是什麽?”
一提到嫁接果樹,沈瑤便來了勁,尋到一處剛嫁接不久的樹苗,
“謝大人可發現什麽不同?”
謝欽看了一眼,李樹的岔枝上接上了半枝桃苗,一貫沉斂的眸子罕見閃現些不可思議的亮芒,“這是你想出來的?”
“是呀。”沈瑤頗有幾分自得,扶着腰與他絮叨自己的構想,
“李子皮嫩肉實,桃子皮糙毛厚,肉卻鮮嫩多汁,若是将二者折中,豈不完美,我已經種活了一片,明年便可尋個莊子,擴大種植範圍,待結了果可以送去市面上賣。”
謝欽聞言負手打量她,這一次又與以往不同,帶着幾分深思乃至是欽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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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姑娘滔滔不絕,說到激情之處,眼底的熱情幾乎壓不住。
然後在沈瑤說到收尾之處,謝欽冷冷淡淡插了一句,
“是不錯,明年去通州莊子,組織些附近的莊稼人将那一千畝的山頭種個遍,來年肆肆便可坐在果樹下乘涼。”
沈瑤眼底現出幾分恍惚,暢想了那番美景,唇角勾着淺淺的笑,并未接話。
這一日沈瑤去到哪兒,謝欽便跟到哪兒。
謝欽知道沈瑤打着什麽主意,沈瑤也明白了謝欽的意思。
二人面上客客氣氣,暗中無聲地較量着。
到了晚膳光景,沈瑤果然掄起袖子去小廚房給謝欽做手撕雞,謝欽攔住她,
“你身子不舒服,不必勞累。”
沈瑤輕飄飄笑道,“哪裏,閨房裏的姑娘就是太嬌氣了,身子反而越睡越弱,越是身上不利索,越要走一走動一動,反而舒坦些。”
謝欽見她神情不似作僞,只能由着她,也不好看着她獨自忙活,便在一旁打下手,沈瑤納罕道,“都說君子遠庖廚,您來這作甚?”
謝欽接過她手中的刀替她切菜,語氣極是稀松平常,“我不是君子。”
謝欽穿着件緊口的直裰,袖子往上挽起,露出一截結實有力的手臂,兩個人都擠在并不寬敞的竈臺後。
看他切菜有模有樣,沈瑤訝然,
“您這可不像是頭遭。”
謝欽神色不變,咚咚地切得不算快,卻極是認真,也很講究,蔥蒜等配料都被他切得大小一致,“我初入官場,常年出門在外,擔心旁人給我下毒,便幹脆自己做。”
這是沈瑤完全沒料到的,眼底浮現一抹沛然,“謝首輔就是謝首輔,什麽事都難不倒您,樣樣您都手到擒來。”
“是嗎?”謝欽忽然頓住,擡眸看她,面前的女人勾着嬌豔的唇角,連眼梢也透着幾分妖嬈的韻味,
“外頭或許沒有什麽事能難倒我,家裏卻不盡然。”
沈瑤佯裝沒聽懂他的話,攏了攏被風吹亂的鬓發,漂亮的眼珠兒從他身子轉到鍋裏,指了指鍋裏的雞,“您快些切,雞快要蒸熟了。”
下人偷偷瞄了幾眼,只當是主君和夫人郎情妾意,紛紛掩嘴躲開。
這一日甭管平陵來喚謝欽幾趟,謝欽坐在故吟堂紋絲不動。
沈瑤跟着他折騰一日,累得夠嗆,早早換洗幹淨去床榻睡。
謝欽沐浴後,也來到床旁,沈瑤聽到身後的動靜,扭身過來,黑漆漆的杏眼烏溜溜,“爺,我身子不舒服,怕氣味熏着您,這幾日您回書房睡吧。”
謝欽磨了磨後槽牙,就知道是這個結果。
他面上并未表現出半點情緒,“那我睡在碧紗櫥的長塌,夜裏你有事随時喚我。”
二人各退一步。
連着三日,謝欽回來的一日比一日早,就跟紮根在了故吟堂似的。
沈瑤哭笑不得。
到了第三日,遠遠瞧見謝欽從抄手游廊往正房走,沈瑤靠着廊柱,天光傾瀉在她面頰,那張明豔的臉仿佛被鍍了一層虛幻的光,美若天仙。
“侯爺回來的早,還能趕上午膳,今個兒想吃什麽,我給你做。”
第一日手撕雞,第二日清蒸鲈魚,今個兒沈瑤還沒想好做什麽。
沈瑤殷勤得過分,謝欽心裏沒底,
“我今日胃口不佳,清淡些便好,你歇着吧。”
沈瑤也不強求,迎着他進了裏屋,親自給他倒了一杯茶擱着。
謝欽身上有汗,先去了浴室,沖了個澡換了身衣裳出來,沈瑤坐在炕床上,腳丫空懸一晃一晃,腳下的裙擺如同浪花疊疊,她肌膚晶瑩剔透,白的無暇,臉上的笑容晃得像是一朵在風中顫動的白花。
謝欽挨着她坐了過去,雙手枕着靠在引枕,一動不動注視着她。
沈瑤便挪上了炕床,坐在他對面,招呼碧雲送了些瓜果,二人先墊了墊肚子。
又過了兩日,沈瑤小日子過去了,神清氣爽,謝欽整整五日都守着她,兩個人誰也沒捅破那層窗戶紙,期間謝欽去過一次延齡堂,老太太早盯着沈瑤肚子,這回鬧這麽大動靜,不可能瞞過她,謝欽便照實說了。
老太太心裏自然是失落的,只是也很體貼沈瑤,
“她面兒薄,大約不好意思出來見人,你就多陪陪她,讓她好好歇着,我這邊無需她來請安。”
六月二十九日晚膳,夫妻二人盤腿坐在炕床上吃飯,沈瑤将最後一口飯扒完,擱下碗碟,一面淨手一面與謝欽道,
“侯爺,明日我想去城外靈山寺上香,您陪我去嗎?”
謝欽聽她要出門,心裏咯噔一跳,面色如常擡起眼,“上午去?”
“是,朝早出發,晚邊回來。”
謝欽心裏雖然不太踏實,卻也不能阻止她出行,“你先去,我早些來接你。”
沈瑤潋滟地笑着,“好。”
先一步下了炕床。
謝欽盯着她娉婷的背影,慢條斯理吃着菜,嚼了半日也不知嘴裏吃着什麽,幹脆扔下碗筷叫黎嬷嬷撤下去。
漱口淨手跟着沈瑤進了裏屋。
沈瑤踮着腳在櫃子裏拿什麽,謝欽靠在珠簾邊看着她,外頭天色還未暗下,屋子裏早早點了一盞琉璃燈,她踮着腳越發襯出那截細瘦的腰肢來,軟軟的,滑溜溜的,謝欽眼神眯起,忽然邁過去,從身後抱住了她。
沈瑤身子一顫,将拿下的衣裳抱在懷裏,謝欽看了一眼那衣裳,是一件素色的披巾,語氣纏綿,“若是不急,明日等我早些下衙陪你一道去,與你在山寺住一晚,看看風景再回來。”
他整個人攏了過來,胸膛跟烙鐵似的,灼的她脊背發癢,八寶鑲嵌櫃面裝了一面長身的銅鏡,鏡子裏模糊着倒映二人的身影,沈瑤看着比自己高大半個頭的男人,杏眼嗔嗔,
“等你回來日頭便大了,我怯熱,早些去寺廟等你,咱們夜裏宿在那兒不是一樣?”
謝欽眉峰蹙着,跟一道鋒刃似的壓下來,他盯着銅鏡裏的妻子,氣息從耳梢移去脖頸,連着呼吸也在犯潮,一面吻她,一面伸手去她腰間去尋她的香囊。
沈瑤警鈴大作,松開一只手去捉他,
“我月事剛走...你再等等...”
二人同時握住了那只香囊。
鏡子裏的女人,眉眼嬌怯,嗓音也透着一股酥麻。
謝欽知道不是這只香囊,松開她,繼續往她腰間摩挲,沈瑤實在受不了了,反身将他推開,後背撞在銅鏡,手中的衣裳也跌落在地,半嗔半惱,“您怎麽變得這般猴急?”
她明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故意來堵他。
謝欽眸色沉沉盯着她,不給她裝傻的機會,
“契書呢,我等了五日。”
一提起這事,沈瑤越發委屈,雙眸如同蒙了一層水霧,嬌滴滴道,
“我那日擱在腰間的布囊裏,換衣裳時忘了取,小丫頭給我清洗衣裳不曾發現,那契書自然成了一堆碎紙,黏糊糊的被我扔去了湖裏。”
謝欽早猜到她的意思,可真正聽到耳郭裏,心口鈍痛,壓在胸膛的躁意無處纾解,便撲過去,将那蠕動的櫻桃小嘴給堵住,沈瑤起初沒料到,懵了一下,甚至下意識去推他,他跟一座山似的封住她所有前路,她撼動不了分毫,木木地看了他一會兒,不知想起什麽,她幹脆踮着腳圈起他脖頸配合他。
謝欽一顆心被她吊的不上不下,每一個動作都帶着侵蝕的力道似要在她唇尖心底刻下痕跡,沈瑤貼着他的胸膛,感受到他強有力的心跳聲,她軟軟倚在他懷裏,熏熏然道,
“侯爺,我很好,你不必擔心。”
謝欽卻不信她,叼着她紅唇問,“明日非去不可麽?”
沈瑤挂在他身上,慵懶的眉眼被他的吻浸潤得濕漉漉的,湊到他眼前眨呀眨,“我想去給佛祖燒燒香,去去身上的晦氣。”
謝欽無言以對。
翌日天色還未亮,謝欽便去了衙門,意圖盡早将公務處理完,好早些去寺廟接沈瑤。
他前腳離開,沈瑤後腳帶着碧雲收拾行裝上了馬車,由平陵護送不緊不慢往城外去,謝欽抵達正陽門時,沈瑤的馬車也駛向正陽門大街,謝欽在北,沈瑤往南,光芒萬丈的晨曦投在正陽門大街上,如鋪上一層錦毯,熙熙攘攘的人群從坊間冒了出來。
二人當中隔着人海茫茫。
謝欽心裏擱着事,心情算不上好,但凡文書有一點不合規矩都被發回去重拟,一時內閣文書處人仰馬翻,怨聲載道。
近午時,總算是得了空,謝欽顧不上喝茶起身往外走。
這一回鄭閣老看不過去了,擒着茶盞攔住他的去路。
“清執,你近來是怎麽回事,以往你一日十二個時辰恨不得全部撲在衙門,現下好了,來得晚走得早,一日的公務你兩個時辰不到便處理完了,你這真的是在陪夫人嗎?”
不是在供祖宗吧。
鄭閣老心裏腹诽。
謝欽堂而皇之指了指內閣忙忙碌碌的屬官,
“這五日我離得早,內閣亂了嗎?”
鄭閣老噎住,悻悻回道,“一切正常。”甚至因為謝欽不在,氣氛越發融洽。
謝欽道,“既如此,我離開有何不可?”
原先他事必躬親,如今決定放權,針對各部的六科考核體系已建立,有各科給事中替他督促六部公務運轉,他擔子自然輕了不少。
他積威已久,到了抓大放小的時候。
謝欽快步出了午門,迎面一股陰濕的風罩了過來,擡眸看了一眼天色。
黑雲壓城。
她可真是會挑日子!
謝欽先回了一趟府,去書房換衣裳,剛踏進正屋,瞥見書案上擱着幾個錦盒。
這些錦盒對于謝欽來說是陌生的,但陌生不代表他不知曉,這是他吩咐管家送給沈瑤的家底。
心瞬間漏得跟篩子的,風飕飕刮過。
謝欽僵在那裏,臉陰沉得能掐出水來。
也僅僅是一瞬,謝欽飛快換了件素衫,出了門直奔靈山寺。
狂風大作,漫天的雨沫子跟冰炮似的重重砸下來,他渾身很快被澆透了。
街上的攤子早收拾了個幹淨,偶有年邁的老妪腿腳不靈便,拖着個簸箕,頭頂蓑帽,躲在屋檐下避雨,想是這場雨猝不及防,一些雞鴨從林子裏竄出來,穿過街道弄得一陣雞飛狗跳。
謝欽頭頂暴雨,越過狼藉的街道,馳向城門。
一身黑衫如同一片孤韌穿梭在風雨中。
好不容易馳到靈山腳下,大雨滂沱,渾濁的泥水順着山道湧下來,官道被淹沒了。
雨水漫過謝欽的俊臉,他眸眼眯了眯,吹去挂在黑睫上的雨沫子,一頭縱入山林裏。
越往裏去,山路越崎岖,泥土滑坡,滾滾山洪攔住了他的去路。
雷聲轟隆隆過境,靈山寺的香客擔心下雨爆發山洪,趁着雨水還沒落下來便要回程。
平陵帶着人在外面催,“夫人,這一帶山多,萬一下雨路不好走,圍困在山上可就麻煩了,咱們趁着還沒下雨,趕緊走吧。”
這是一間偏僻的佛堂,坐落在東面山頭一塊岩石上,有三層高,位置絕佳,一眼能掃視山寺全景,平日供僧人打坐賞景。
沈瑤身份尊貴,跟主持說要個僻靜的地兒,主持便将她引來此處。
四處均有暗衛守着,平陵有了上回的教訓,寸步不離沈瑤。
這聲喊出去後,碧雲不情不願挪出來,小姑娘滿臉不耐煩,氣沖沖道,
“我家主子心情不好,想在這裏靜下心念念佛,你們一個個跟聒噪的烏鴉似的,煩不煩,到底是你們謝家主子慣聽下人調派,還是你們把我家姑娘當犯人看守?”
這話可謂極重,平陵駭然,不得不朝裏面的沈瑤跪下。
“是屬下失職,夫人盡管禮佛,屬下在外頭守着,一切聽您吩咐。”
碧雲聽了這話,臉色總算好看些,從腰兜掏出手絹,将裹在裏面的果子給掏出,先塞了一個到嘴裏,再遞給平陵,“吃一個?”
裏頭是今日上午碧雲在後山撿來的紅果子,平陵沒吃過,也不敢吃,撓撓首不好意思道,“碧雲姐姐自個兒吃吧,我不餓。”
碧雲扔了他一道白眼,陪着他在門口候着,張望了一眼天色,滿臉無所謂。
裏面的沈瑤說是禮佛,不如說是發呆。
她盤腿坐在一不知名的佛像前,單手托腮望向那眉目慈善的佛祖,
另一只手不知打哪尋來一木魚,铿铿锵锵敲着,毫無節奏。
“是不是我平日不給你們燒香拜佛,你們一個個就不認得我?什麽好事都輪不着我?”
她懶懶散散地笑着,眼珠子迷茫而頹喪。
自小被父母嫌棄,扔去莊子上十年,好不容易回了京,決心尋個普普通通的男人嫁了,不求富貴只求安穩,偏生又被當朝太子給看上。
謝欽一腔好意救她,她為了争一口氣,腦門一熱答應了,涉世不深的小姑娘以為簽下一份契書萬事大吉,不成想後來又出了那麽多幺蛾子。
這些都罷了。
現在因為孩子,鬧了個烏龍。
在謝欽誠懇地希望她把孩子生下來,跟他好好過日子的時候,她已打算認命了,或許這輩子這麽安定下來,也未嘗不好,可惜老天爺給了她一點希望,又将她摁得死死的。
沈瑤苦笑。
原先還能心安理得與他做假夫妻,現在的她如同被架在火上烤,連着呼吸都透着幾分窘迫和尴尬。
大約這輩子就是運氣不好。
沈瑤拂了拂眼角的淚,也罷,她與謝欽本不相合,她幫過謝欽一回,謝欽為了救她又搭上自己的婚姻,現在沒了孩子束縛,他們彼此回到原點,到了該結束的時候。
一想到要離開謝欽,酸澀一下子倒入心頭,眼淚不争氣地沖出來。
心底那一絲遺憾意味着什麽,沈瑤并非不察,只是這一點感情,還不足以束縛她的腳步。
又或者,她擔心自己越陷越深,屆時難以抽身,索性趁早離開。
沈瑤吸了吸鼻子,嚣張地将腳前那塊木魚給一腳蹬開,木魚砸在佛像腳掌發出一聲尖銳的亮響,她拭了拭被淚水沾濕的鬓發,不可一世地站起身。
謝欽派人守着她又如何,她還有一張底牌。只消離開了京城,謝欽曉得她心意已決,斷不會為難她。
扶着腰,紅彤彤的眼一轉,對上一雙懵然的眸。
沈瑤吓了一跳,猛地後退一步,
“閣下是何人?”面前的少年大約十歲上下,一身華服,眉眼英氣勃勃,
朱毅倒是認出沈瑤,恭恭敬敬朝她施了一禮,“給師母請安,您怎麽獨自在這...”朱毅看着沈瑤身後那踢得東倒西歪的木魚,神色一言難盡。
他方才路過這裏,聽到裏面嘀嘀咕咕,好奇看了一眼,竟然看到他恩師的妻子沈瑤,此前在宮宴上見過沈瑤一回,他對這位師母的印象是端莊貌美,可方才....朱毅清了清嗓,
“莫非老師怠慢了您,您不高興了?”
沈瑤心裏想,難道這是踢了佛像一腳,佛祖反手給她一擊?
此人氣度不俗,沈瑤心裏掂量了幾分,小心再問,“敢問尊駕何人?”
朱毅負手一笑,“我乃聖上七皇子,首輔謝欽是我老師。”
沈瑤表情僵了僵,這運氣真是沒誰了,她擠出一絲笑容,屈膝行禮,“給殿下請安。”
随後解釋道,“我與夫君琴瑟和鳴,好着呢,只是近來遇到一些糟心事,故而心情有些煩悶。”
朱毅立即釋然了,“明白,我也常有不順的時候,人之常情,”随後往外瞅了一眼,“今日天公不作美,我正急着下山,既然偶遇師母,便順道将您送回去,我的馬車堅固,并不颠簸,師母坐我的車,我騎馬便是。”
沈瑤應付地笑了笑,“不必,我今夜宿在這裏。”
朱毅踟蹰,“只是您孤身在此....”
沈瑤随意往外一指,“外頭有人。”
不知為何,朱毅就覺得沈瑤有些不對勁。
具體哪兒不對勁,他又說不上來。
直覺告訴他,沈瑤與謝欽出了岔子,否則她能獨自來這靈山寺哭哭啼啼?
不走不太合适,若就這麽走了,回頭出了事,他如何跟謝欽交待?
正躊躇之際,又瞥見一人從後窗翻了進來,那人生得清瘦,個子卻比他高一截,看模樣大約十五歲上下,臉上白白淨淨的,就是尋常一世家纨绔子弟。
朱毅的身影為柱子所擋,沈展沒瞧見,倒是發現沈瑤後,他激動得眼淚都快迸出來了,
沈展從窗子翻進來,三步當兩步奔來沈瑤跟前,
“姐,可算尋找你了,午膳前我在後山捉耗子,無意中瞅見你身邊那丫鬟在那裏鬼鬼祟祟的,我跟着她到了山下碼頭,聽着她在打聽船家,莫非姐姐要離開京城?嘿嘿嘿,”沈展将胸脯一拍,
“咱們是嫡親的姐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你去哪兒,捎上我呗?”
沈瑤:“......”
上午她佯裝在大雄寶殿祈福,使碧雲去客院安置行李,順帶讓她去勘測出山的路,入京之前她恰恰走過這一段,曉得從後山下去有一條河流通往通州,再從通州沿着運河而下便去了江南。
沈瑤打算去江南看看。
看來碧雲出行被沈展撞了個正着,而現在這樣的話又被七皇子給聽了個正着。
沈瑤撞牆的心思都有。
“你胡說些什麽,我有個莊子在通州,打算過段時日去瞧一瞧,遂讓碧雲去問一問。”
朱毅不笨,若沈瑤真要去通州,從謝府坐馬車一路去通州便是,何以在此處乘船。
別看沈展是個纨绔,心眼卻比誰都靈通。
“甭管姐去哪兒,總之我跟定了。”
沈瑤咬了咬後槽牙,朝朱毅施了一禮,
“殿下,臣婦要回客院歇着。”
“我送你去。”
“我送你去。”
朱毅和沈展異口同聲。
沈展這才發現柱子後還站着個少年,聽沈瑤這一聲殿下,沈展便知他身份尊貴,朝他拱了拱手,二人還沒來得及說話,沈瑤這廂已出了門,二人一前一後跟了過去。
沈展好歹是沈瑤的弟弟,朱毅實在沒跟着她的理由。
沈瑤出門後朝沈展使了個眼色,沈展立即便明白了,一只手搭在朱毅身上,一只手搭着平陵,有一搭沒一搭聊天。
靈山寺的客院分女院和南院,到了女院,平陵等人便不能進去了,好在來時帶了婆子來,囑咐兩位婆子進去伺候沈瑤,其餘人守在客院各個要沖,客院四個方向皆有人,沈瑤就算武藝再高,插翅也飛不出去。
蒼穹忽然破開一道口子,雨水從當空澆了下來。狂風肆掠,廊下的人衣裳頃刻濕了一大片,客院前女眷來來往往,沈展與朱毅不好久待,後來被侍衛護送去了客院西南面的一間佛室,朱毅念着沈展是沈瑤的弟弟,又猜不透二人到底要做什麽,只當沈展是沈瑤同夥,為了約束住沈瑤,幹脆将沈展也給捎了來。
皇子有令,沈展不敢不從,二人就這麽頂着半濕的衣裳站在廊庑下看風雨。
平陵見識過沈瑤的本事,不敢大意,不顧風雨将整個客院繞了一圈,确認沒有死角方放心回到正門口。
這裏只有一個出口,沈瑤若出來,繞不開他。
但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與沈展的小厮拉拉扯扯時,沈瑤帶着碧雲堂而皇之從他面前走過,他一無所覺。
下午申時初刻,雨勢減小。
靈山寺前的官道被泥流淹沒,謝欽改從後山一條棧道上山,此棧道依托懸崖而建,竟然異常堅固,底下毗鄰靈水,可通大運河,靈山寺所有物資均是從此處抵達山下,再由棧道上山。
前山被堵,行人匆匆忙忙打此處下山,謝欽身上已濕透,行至棧道腳下一處涼亭,暗衛将被牛皮裹着的包袱遞給他,又放下涼亭的珠簾,伺候着謝欽換了一身幹爽的勁衫。
謝欽擡步上山,幾人風塵仆仆,氣勢淩厲,行人不自覺避讓開,亦有人認出謝欽身份,戰戰兢兢躬着身猶豫要不要上前請安,見他一臉兇神惡煞,最終還是退縮了。
從此處下山要麽是有急事,要麽就是寺廟武僧或世家的扈從,真正的官宦夫人小姐大抵還端着身份,故而謝欽這一路也沒瞧見幾名女子,只是他這人心細如發,任何路過的人總歸要掃一眼。
忽然間,一對主仆相攙從他身邊經過。
女子穿着一件粗布衫,梳着垂髻,一張臉平平無奇,是那種一眼掃過去并不會惹人注意的面相,只是就在擦肩而過時,一抹若有若無的熟悉的體香夾雜着泥土被翻過的腐朽濕氣撲入鼻中。
謝欽腳步猛然一頓,目光冰冰冷冷射過去,
“站住。”
沈瑤身子一晃,眼底的蒼茫在瞬間凝為一抹複雜,深深紮在心底揮之不去。
半刻鐘後,沈瑤被謝欽扛起扔去了一間佛室,好巧不巧正是朱毅與沈展所在之處。
沈展正無所事事,打算禍害當朝皇子,與他講述自己的“豐功偉績”,結果門被破開,緊接着一個格外高大的男人扛着女人扔了進來。
謝欽也沒料到裏面還有人,目光掃過朱毅和沈展,露出驚愕,朱毅倒是聰慧,不待謝欽開口,連忙捂住即将發躁的沈展将人連扯帶拉給拖出去。
順帶用腿将門一掩,徹底隔絕沈展的視線。
沈展被朱毅攔胸抱着,氣得從他肩膀伸出手臂往裏一指,
“殿下,你放開我,那是我姐,我姐被我姐夫給抓住了,我姐夫一定要欺負她,你快放開我,我要去救我姐!”
朱毅個子畢竟矮上一截,差點招架不住,連忙朝門口侍衛使眼色,兩名侍衛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沈展,朱毅這才撲了撲身上的灰塵,敲了沈展一記腦門,
“你就別瞎操心了,老師是何人品,我豈能不知?一定是夫妻二人起了龃龉,待老師哄一哄師母,事情就過去了。”
沈展還要說什麽,朱毅擔心他嚷嚷吵到裏面的人,幹脆塞了一團錦帕在他嘴裏,押着他避去旁處。
屋內,謝欽彈了彈衣裳上被沈瑤折騰出的污泥,坐在沈瑤對面,他雙手搭在膝蓋,深邃的眼翻騰着怒火,顯然被氣得不輕,
“你竟然會易容?”這是謝欽萬萬沒料到的。
若是他今日不來,又或者他大意幾分,輕而易舉便能被她诓騙過去,屆時四海茫茫,他去哪裏找她,那種擔心失去的後怕久久萦繞在心尖。
這姑娘的本事果然超出他想象。
沈瑤沮喪地解釋,“少時無意中救過一江湖郎中,是他教我的。”
“為何選在今日出門?”
沈瑤嗓音越來越小,“我跟着莊稼人學着會看天象,知道今日會下暴雨。”
謝欽咬牙切齒,“你還有什麽招沒使出來?”
沈瑤拗着嘴,理了理紛亂的秀發,從木塌上坐起,揉了揉被他摔疼的肩,硬着頭皮笑道,
“沒有了,一點雕蟲小技而已,哪能逃出謝大人法眼?”
謝欽一口氣懸在胸膛不上不下,
“沈瑤啊沈瑤,你竟然想不告而別?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就這麽沒心沒肺?”
沈瑤也覺得這一處令人诟病,擡不起頭來,她如同打了霜的茄子似的,悄悄睇了他一眼,“我這不是試一試麽,若是能逃出您的法眼,大約也不用怕太子了。”
謝欽快要嘔出一口血來,他在這裏被她氣得要命,她竟然還有心思插科打诨。
沈瑤見他一雙眼跟個黑窟窿似的盯着她不放,放棄了掙紮,她深呼吸一口氣,摸了摸鼻尖哂笑道,
“其實,你可能不太了解我,我之前的溫柔乖巧都是裝出來的,我不給你做妻子,是因為我做不好,人生苦短,我想以自己舒适的方式活着。”
“謝欽,你很好,你值得更好的人。我嘛,就如你說的,沒心沒肺,”她笑容依然那麽晃眼,只是空空落落的,沒幾分真心實意,
“我知道你對我好,只是有的時候我不知這種好是不是我該擁有的,即便眼下擁有,又能持續多久,我這人嘛,不習慣擁有,你瞧我,一個簡簡單單的包袱,便可行走四方,若是背得太多,我怕我走不動,我怕有朝一日我舍不得扔下.....又或者怕被別人扔下。”
她單手抱臂,那張濃豔的臉洗盡鉛華,褪去一切僞裝,平平淡淡看着他,
“咱們當初說好,不束縛彼此,不是嗎?”
謝欽看着慵懶,散漫,透着一股倔勁的女孩,仿佛面臨一堵密不透風的牆,無計可施。
他起身來到她面前,眉眼欺近,“是因我尋你要契書,你怕被我拖住一輩子,所以急着離開?還是因為孩子的事,不好意思繼續待在謝家?”
沈瑤睜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勾勾盯着他,沉默片刻,問道,
“謝欽,你喜歡我什麽?”
她不是沒察覺到謝欽的情緒。
起先她只當謝欽是因為孩子而遷就她,可這些日子謝欽表露出來的緊張與在意,讓沈瑤不得不正視,難道他真的喜歡她?
謝欽被她這麽一問,反而有些怔然,不知該如何回她。
沈瑤仿佛尋到了突破口,笑嘻嘻将臉往前一湊,“堂堂首輔大人,該不會也是貪圖美色吧?”
她除了一張臉能看,還有什麽?
謝欽被她眼底的輕佻和無畏給刺到,“我說一見鐘情,你信嗎?”
沈瑤睨他一眼,
“那還不是見色起意?再說了,你與我定契書時,不是很幹脆利落?那晚之前你不也避嫌得很?”
謝欽竟是無法反駁,感情的事豈是三言兩語說得清。
“見色起意也好,日久生情也罷,你無非就是不信我的真心,既如此,你不如留下來看看,看看我到底能對你多好,能不能成為你理想中的丈夫,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麽,難道怕賭輸了?”
這回輪到沈瑤無言以對,她又往床邊一攤,閑閑地靠在牆壁撥弄指甲,嘟囔道,
“明明有一勞永逸的選擇,我為什麽要賭?”
“再說了,你位高權重,我又無所依仗,萬一哪日你有新歡了,嫌棄我怎麽辦?我還不如尋個樣樣不如我的,本本分分過日子。”
謝欽目若寒霜,“沈瑤,你就是個懦夫!”
“是啊,你才知道啊。”沈瑤不甘示弱,
謝欽看不慣她肆無忌憚的樣子,狠狠箍住她胳膊,怒極,
“好,你走,我今日就放你走,明日我便去寧府提親,我娶寧英過門頂替你的位置,你滿意了嗎?”
沈瑤喉嚨一堵,眼底的光芒一瞬間斂盡,她甩開謝欽的手,眼神空洞又冷漠,看着前方虛空,“挺好,我也打算養一個山莊,回頭雇幾個能幹小夥子...”
後面的話沈瑤沒說下去,謝欽已明白了意思。
沈瑤挪着身子下床,打算就這麽離開。
謝欽氣得眼眸猩紅密布,擡手一攔,将她整個人攔腰一抱,箍在懷裏,
“你把我謝欽當什麽?你以為我這兒是你想走就走,想棄就棄?”他目光又烈又恨,跟生了倒刺似的,
沈瑤被他從後面箍住動彈不得,扭過身來,雙手抵住他胸膛,眼眸如同小獸似的狠狠瞪着他,
“我本就配不上你,我只是個鄉下的粗鄙丫頭,我什麽都不會!”
她每一個字傷了自己也刺痛了他,她身子繃得緊緊的,仿佛随時都能折斷。
這樣的沈瑤情緒已積蓄到了極致,心裏也脆弱到了極致。
明明難受,眼眸卻幹幹淨淨的,不肯滲出一絲淚來。
謝欽心痛如絞,不知如何安撫她,便俯身一推将她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