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鶴年而早夭,軒軒而霞舉
陳軒發現有什麽不對勁了,費智的心理活動少了很多,反複出現的只有一句:“我想回家。”
渴了偷喝外面水管別人家的自來水,餓了,運氣好撿到半塊巧克力,在垃圾桶附近蹲到還能吃的食物,運氣不好只有餓着。在撿到第十七個瓶子時,費智不知走到了哪裏,一輛黑色铮亮的豪車忽然停在身前。
數張紅鈔出現在他面前,一個表面紅光滿面實則大腹便便還脂肪肝的男人說:“孩子,那去買點吃的吧。”随後上車,離開了。
為什麽陳軒知道他脂肪肝,因為他是他老子。
陳軒差點認不出來他爸,太久沒見了。陳正業總是喜歡搞些虛僞的慈善,在街邊給乞丐錢也是一樣的,陳軒都不明白他這些小恩小惠,到底是什麽意思,想收買別人的心?還是想收買自己的良心?
一股熱流湧進心田,費智心想,他忘記說謝謝了。
陳軒有點想笑,他很想看看費智知道這位好心富豪就是黑心老板後,臉上露出的表情。
費智用好心人給的錢順利回家,可迎接他卻依然是噩耗。
二叔費長壽業已過世,大家都在忙喪事的時候,郭嬸的小兒子費鶴年在後山水庫淹死了。據說他聽了村民的話,想下水去撈值錢墓葬品。
一下兩個活生生的人都消失了。
郭嬸問費智找到他爹了嗎,費智把這幾天的經歷左掩右蓋地講完了,郭嬸告訴他他爹費寶根說過讨不回公道就去找政府,總有人會管的,以他的性子不可能一聲不吭地走了……
費智左思右想,他爹肯定去過大老板公司,而他去打聽卻毫無消息……事情只可能往更壞的方向發展了。
這一趟下來,陳軒眼見費智逐漸從稚嫩得傻氣變成嚴肅冷漠猜不透在想什麽的模樣。變化幾乎是在一夜悄無聲息地發生的。
當費智重新告別塵肺的村莊,踏上一條看不到盡頭的路時,陳軒知道他不會再無功而返。
銅黃的太陽照耀着大路,陳軒脫離了費智的身體,在村口,遠遠眺望他決絕的背影。
雙目被陽光刺痛時,陳軒睜開眼睛。他好好地躺在床上,窗外鑽進來的陽光正好落在他眼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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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一件事是把右手按在左胸上。感受到平穩的心跳,陳軒長舒一口氣。
雖然不知道昨晚怎麽回事,但他到底是在床上安穩地睡了一晚上,而不是像前幾次一樣在外面跑得像瘋狗。
嗓子發幹,陳軒下床去堂屋找水喝。外面已是日上三竿,堂屋裏坐滿了人,費家三兄弟,還有郭嬸、費智和老奶奶。
費永貴:“總不能讓年年一直一個人待在那兒吧?”
費平安:“可小侄子說不定不在水庫邊上呢……外面又不安全。”
郭嬸:“我不放心,必須去看一眼……”
清脆的玻璃破碎聲打斷了争執,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陳軒左手紅通通的,冒着熱汽,呲牙咧嘴,腳邊是碎了的杯子碴。他解釋道:“那個……我想倒杯水,沒拿穩,燙到我了。”
“小智,後面栽的有蘆荟,給軒軒擦擦。”郭嬸說。
原本坐在凳子上的費智唰地站起來,把凳子都帶倒了。他冷臉領着陳軒出去,用冷水沖沖陳軒的左手,然後遞給他一瓶水,頭也不回地回堂屋了。
陳軒沒在意費智愛搭不理的态度,他心疼地用冷水浸泡左手,在外面蹲着看費智遞給他的水。第一次見他,是在路上,自己想找他要水喝,可惜他說水髒。
現在費智給的,分明是幹淨的整瓶礦泉水。陳軒眯起眼睛,想到昨晚的事,不知道他為什麽在這邊還留着這玩意,好像還弄了挺多的。
再回到大堂時,只有郭嬸和費智在。嬸把手放在費智雙肩上,帶着托付大事的凝重和誠懇,說着什麽。
他們聽到陳軒的腳步,扭頭看過來。郭嬸眼睛亮了一下,“軒軒,你在這邊可以到處走的對吧?這邊嬸和幾位叔叔也都待你不錯,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陳軒警惕起來,不确定是不是費智又在打什麽鬼主意,在郭嬸旁邊吹風。他面上輕淺地說:“郭嬸,您直說吧。”
“好,麻煩你跟小智去後山一趟,那邊有個水庫,我想讓你們帶些東西過去,如果年年在那裏,就再好不過,用你們帶過去的家夥什也可以過得舒服些。路上時間比較長,你們只有在那邊過一晚上,明天回來。就一次,軒軒,你看行嗎?”郭嬸親切地拉住陳軒的手。
陳軒頗不适應,想把手抽回來。可郭嬸拉得很緊,雙眼炯炯地望着他。這份眼裏的熱望似曾相識,陳軒卻沒那麽容易被打動,他是腦子有坑才會大晚上跟一個真的腦袋有坑,還敵我不明的人待外面。
“他會去的,郭嬸,你放心好了。我們去去就回。”費智說完,看向陳軒。
再正常不過的目光都被陳軒看出飽含威脅似的,他沒敢說不。
正午後,兩人帶着雜七雜八的東西上路了。陳軒盯着費智腦袋後面的坑洞,氣呼呼地在心裏罵腦子有坑,這洞是誰打的?真解氣,挨槍子了?真解氣。
費智正好回頭,把他充滿憤恨略帶害怕的眼神看了個清,挑眉道:“在這裏你得聽我的。不過你可以放心,我暫時還不會動你。”
四個小時後陳軒沒力氣也沒腦力提防費智了。山路七拐八拐,上上下下,把人累得不輕。
“什麽破小孩,跑這麽遠……”陳軒扶着樹嘟囔。
“鶴年是為了這個家。”一直沉默的費智冷不丁回話。
“水性不好就別去撈人家墳,不僅不自量力還傷天害理的。”陳軒沒好氣地說。
“什麽?”費智蹙眉,不清楚不自量力的意思,但知道這也絕不是什麽好詞,他良久沒說話,只是跋山涉水,最後輕聲嘆了一句,“叔是想他長壽健康,找村裏的前朝老秀才,給他取名鶴年……卻在十三歲死了。”
“名字起得太招搖,老天會特別留意,命不夠硬,小孩承受不起,所以才有取賤名的風俗。這不該是你們最清楚的麽?”陳軒笑說。
“所以,你覺得你比年年多活十幾年,是因為你比他命硬?”費智說。
“差不多吧,投胎技術而已。”陳軒說,“軒軒如朝霞舉,還是母親取的……”
提到這句話,陳軒耳邊仿佛響起一個女聲,在重複“軒軒如朝霞舉”,可他明明在有記憶前就失去了母親。
“好一個投胎。”費智不再說話,專心趕路。
太陽徹底被山脈淹沒,天色一點點暗沉。陳軒背着包裹,翻過一座山後,看到前面還有小山坡,雙腿發軟,他叫嚷着休息,坐在半山腰的石頭上不走了。
費智好心回頭提醒,“沒有照明工具,天完全黑了就走不了了。出事我不會管你。”說完繼續幹脆利落地爬山路。
陳軒只好邊咒罵邊趕上來。在山的最高處,眼睛被什麽閃了一下,陳軒向出現光亮的方向望去,登時魂不附體。
對面相隔一道山谷的彎路上,跑過一輛眼熟的貨車,它每隔兩三分鐘又出現在那條彎路上,不斷地跑過……像是在跑圓圈,永遠出不去。
陳軒驟然想起來村裏之前,他走的那條“8”字路。看來不聽費智的不行了,不然他也可能永遠出不去。
真的……不行嗎?
他邊走邊思索。今天打碎杯子後,郭嬸對他說沒事,第二天杯子會複原。就像他吃下的沙糖桔,第二天也會複原。
而他當初分明目睹胡奕開車墜入懸崖,怎麽又出現在路上?
這種刷新機理如果弄清了,他會不會也能重新出現在路上,離開這裏,到路的盡頭,最終徹底解脫?
“費智!”陳軒氣喘籲籲地跑上來跟在費智身後,“你不是跟貨車一起掉入懸崖的麽,你怎麽回來比我還早?”
貨車墜崖的瞬間,當時陳軒看清了車燈下的陰影,準确來說是人影。後來費智突然出現在村口,陳軒只顧上害怕和驚詫了,現在才回過味來。
“你從這兒跳下去試試就知道了。”費智皮笑肉不笑地說。
陳軒往谷底看看,一片黢黑,還有股絲絲的冷氣,令人惡寒。他再瞪向費智的背影,蹦出一串怒罵。
最終到達目的地的時候,陳軒已經累脫了,又累又渴,他看到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水面,就飛撲上去趴着喝。
“哥哥,你這樣趴着不累嗎?”
陳軒側頭,一個不大的小孩站在面前,手裏一捧清澈的水,要給他的意思。陳軒裝出配合的樣子,伸出手接,小孩子慢慢倒,眼看雙手裏掬的水已經滿了,小孩手裏的水還沒倒完。
還是滿滿當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