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瓶礦泉水一顆混沌心
陳軒把橘子吃完了,不打算再提其他事。郭嬸真能說啊,一些雜七雜八雞毛蒜皮的事能嚼好久,陳軒有點煩她的聒噪。
“天要黑了,軒軒,咱進屋吧。”郭嬸仔細盯他看了一會,“你跟年年長的真像,他如果再大幾歲,就是你這樣一表人才的模樣了吧。”
陳軒沒說話,回了一個禮貌的笑容。如果他有母親,大概就像郭嬸一樣吧。只可惜,在他記憶裏,打小就是沒媽的人。
大堂裏圍着圓桌坐了四個人,依次是費智和三兄弟。費智手裏抱着小豬,沒看陳軒,樂呵呵地跟身邊三兄弟的老大聊天。
“你們坐着唠唠嗑,吃吃煙,我去熱飯。”郭嬸離開堂屋。
自來熟的老三蹭到陳軒旁邊,跟他聊一些有的沒的,過了一會老三以為跟他熟絡了,便問起了陳軒的死因。一時桌上的人都朝他看過來,除了費智。費智在輕輕撫摸小豬的背。
“這個……我不記得了。”陳軒道。
“怎麽會不記得了呢?”老三奇怪道,“那你身上總有異樣吧,你看我哥,嘴裏哇哇地冒煙,那就是因為他們是得肺病死的。”
“死老三,你怎麽不說說你自己!”老二白眼。
“好像也沒有。”陳軒眨眨眼睛,作出困惑狀。
他怎麽可能不清楚,最開始跑在水泥路上的時候,他感受不到心跳。左胸口裏是空的。現在卻是滿的。
怎麽滿的,什麽時候的事?
仔細想想前幾天……只有可能是費智或者費叔動的手。但是費叔似乎只想殺他、折磨他,那就只有他的好兒子了。
陳軒裝作不經意瞥了一眼費智。這個人他拿不準到底要怎樣,所以先給出一副自己什麽都不知道的樣子。
聞言老三繞着陳軒走了一圈,上上下下裏裏外外地瞅了一遍,說:“真是奇了怪了。我也瞧不出什麽來。”
“诶诶,湯圓好喽!別聊啦,洗手吃飯。”郭嬸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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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飯?我們還要吃飯?”陳軒問道。
“其實不吃也行,就是我們還是把這裏的日子當真日子過!”老三說,“以前的真日子太苦了,只好到下面來享享福啊!”
一人一碗熱氣騰騰的湯圓,陳軒看着圓潤玉白的圓子,再問:“今天是元宵節?”
“不是元宵節就不能吃了?圖個團團圓圓嘛!”只有老三回他的話,其他人都埋頭吃了起來。
“奶奶,我給你多盛一點。”費智突然站起來撈過大湯勺。
“少一點少一點,我吃不了那麽多哇……”坐在費智旁邊,頭發花白的老人說。
陳軒微驚,這老奶奶是什麽時候進來的?他蹙眉想起費智之前抱着那只引他進村的豬,喊它奶奶。陳軒瞪大眼睛,發現費智懷裏抱的小豬已經不見了。
奶奶看到陳軒驚愕的模樣,笑着從自己碗裏給他趕了兩只湯圓,“年輕人多吃點。”
這是什麽死法?還能變成豬再變回來?陳軒默默埋頭吃飯,心道還有什麽離奇死法是他不知道的。
面前真的熱氣騰騰的湯圓,不黴不苦沒蟲的,陳軒不再想事,及時享樂,便挑起一個嘗了一口。
忽然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湧上心頭。
來,吃湯圓,今天是十五,咱們團團圓圓,以後多陪陪我。
他擡頭張望了一圈,沒有人說話,剛剛也沒人說過這句話,那為什麽他會有印象?仔細搜尋過去的記憶,他會跟誰團團圓圓呢?母親應該是早逝了,沒有印象,父親早就不管他,另娶女人了。
陳軒搖搖頭,管他呢,先吃頓好的。他從來不覺得普普通通的湯圓比得過山珍海味,但是這一頓,他自認從來沒吃過這麽好吃的湯圓。
一桌七人,熱熱鬧鬧的,碗裏的水汽還在冒。郭嬸叫陳軒費智和老母親吃快些,免得遭三兄弟冒煙的牽連,白咳嗽一場。三兄弟一聽不樂意了,立馬插科打诨起來。費智跟老母親聊些家常,聽到三兄弟又吵起來,也扭頭加入口水戰,不過是幫郭嬸。
看着眼前其樂融融的場面,陳軒忽然就明白了明明不用進食,但大家還是要坐在一起吃頓飯的原因。
只是這原因,不管是過去,還是未來,都與他無關。普羅大衆習以為常的感情紐帶,到陳軒身上通通失效。他倒認為這是好事,認為無情無義便少了太多的糾結和婦人之仁。
到了夜間,睡前,陳軒跟着郭嬸去騰出來的客房。
郭嬸走後,陳軒立刻合上門反鎖,把房內來來回回檢查一遍,确認沒有人,然後才躺在床上。他既然不用睡覺,那便佯裝睡了,幹瞪一晚上眼睛好了。他要看看,到底是不是費智對他胸腔裏的心髒動的手腳。
到了深夜,陳軒苦等一晚上毫無結果,卻有些無聊的發困了。
連着打了好幾個盹,終于熬不住昏昏睡去。
他在恍恍惚惚中又聽到女人的哭聲。
煩躁地睜開眼,入目的卻是一樓大堂。郭嬸正掩面而泣。她一身黑,鬓邊帶了一朵喪花。裏屋傳來一陣一陣的咳嗽。
陳軒不明所以,想走上前,卻發現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
“嬸,我去城裏找我爹了。”
郭嬸含淚擺擺手,而後遮住臉伏在案上。她處于全然沉浸在悲傷中,跟人溝通都困難的精神狀态。
“三叔重新去礦上了,我爹一直沒回來,二叔現在也……于情于理我都不該在您家多叨擾了。小慧還在念書,他就拜托您了,我會努力掙錢給小慧寄生活費的。您和二叔三叔多保重。”
這是……費智的聲音?直到他從大巴的玻璃窗上看到費智的影子,陳軒才徹底确認,他是費智。車窗上薄薄的剪影,顯露他不過初高中生年紀的青澀模樣,側臉卻寫滿迷茫和哀傷。
永貴叔去世了,二叔在這個節骨眼上也檢查出來肺病……可他們家裏的積蓄全都用在永貴叔的醫藥費上了……弄得現在……
陳軒竟将他心裏所想的聽得清清楚楚。費智将額頭抵在前座的靠背,眼角浸濕。
弄得三叔只能繼續去礦上打工,這不是用自己的命續二叔的命嗎?!
鼻頭酸澀,視線模糊。
爹至今也沒個消息回來……我是不能再拖累郭嬸他們一家了……從今往後,萬事都靠自己了。
抵達城內客運站時,天已經全黑了,淩晨三點左右。費智拎包出來,身上帶的錢不多,他能省則省,在客運站旁邊能躺能坐的地方對付半宿。
這裏街頭露宿的流浪漢相當多,幕天席地,是個能遮風擋雨的地兒就能歇着。費智也要找個避風處,便緩緩走進去,找個空處坐下。
不知作出什麽聲響,一小乞發現了費智,跟着他,見他看到自己,就指指他手裏的水。
費智看小乞幹裂灰紫的嘴唇,便把剩下的半瓶礦泉水遞給他。小乞顧不上歡喜,扭開瓶蓋咕咚兩下全喝光了,剩下的空瓶子也迅速摁扁藏在背後,用澄亮的眼睛盯着費智。
“行,你拿走吧。”
小乞搓搓手,朝費智伸出來,捧了捧。
“我……”費智有些為難。
伸在他面前的小手又可憐地往上捧捧。這種耐心的、鑽心的可憐,費智抵擋不住。他猶豫地掏出五角錢,放在小乞手心。小乞快速地鞠兩下身子,轉身跑遠了。
天一亮,費智就前往紙條上所寫的地址,他不識字,還要路人幫忙認。陳軒一看,知道這是他爸的公司,但也知道費智這次注定無功而返。
果不其然,他被保安聯合驅逐開。到底是嫩,沒有費寶根不給我交代我就死在你門口的氣勢。費智灰溜溜地走開,父親沒來過這兒,又會去哪呢?他如果重新去打工,怎麽連信也沒有一個,況且他病怏怏的身子,又怎麽重新找活?
費智又在公司周圍打聽了一圈,陳軒卻清楚周圍都被父親打點過了的,半點風聲都不會露出,他自然再次無功而返。
而後一周,費智找工作,老板都看他身板瘦弱,臉沒長開,以為他是初中生,連忙拒絕。他身上剩的錢也不多了,費智只留下剛好夠坐車回村和吃飯的錢,能擠出一天是一天。
最後費智滿臉迷茫地站在客運站外,回望這個與他格格不入的城市。
陳軒暗罵傻子,沒文化到這個程度上,報警也不會嗎,白叫他又是填水泥又是扛運還叫船的忙活半天。
不過他轉念想起第一次見費智,他連自己名字都不知道是哪兩個字,突然就生出一點點轉瞬即逝、高高在上的憐憫。
等陳軒回過神,費智卻在外廣場上亂跑,他焦急地跑過附近每一個角落,都沒有看到他的包袱。
陳軒無語,我白天為什麽會怕這個傻子?
費智徹底身無分文了,他連回家的錢也沒有了,餓了一天,居然走進流浪漢聚集區,靠着柱子緩緩坐下休息。其他流浪漢撿到錢,他看到了,此時他嗓子幹得火燒,肚子又實在餓得不行,便起身也想撞撞運氣,哪怕五角錢,夠他喝口水就行。
費智經過一個不引人注意的角落,聽到裏面的吵鬧聲。幾個穿着破破爛爛的人坐在那打牌。
他瞪着眼睛,看到了坐在最裏面,一手拿煙一手握牌的小乞兒。前不久還可憐巴巴的小乞丐現在神氣得很,嘴裏嚷着:“他娘的什麽破手氣!”
費智站住不動了。在他身上附着的陳軒感受到他心裏的滔天憤慨,陳軒不以為意,五毛錢,至于嗎,還是說這就受不了了?太嫩了。
過了片刻,餓着肚子的費智仿佛憑空生出力氣來,一箭步沖進去,揪住小乞怒道:“把錢還給我!”
小乞莫名其妙,其他的流浪漢把他拉開,見他身上也髒兮兮的,想必是新來的,就拳打腳踢了一陣,罵完就丢出去。
誰也沒想到,費智又爬進來了,他鼻青臉腫,啞着嗓子說:“給口水喝也行……”
一個空礦泉水瓶子打在他腦袋上。還不待費智去撿,那行乞的騙子先撿起來,“你們幹什麽?這個能賣錢!新來的自己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