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善與惡之交錯,清與濁之混合

四面八方湧進來的水讓陳軒也好好體會了一把窒息的味道。他一直以為年年是因為自己去撈文物才會溺亡,沒想到是為了救女孩。

可他聽到的消息都是前者,估計郭嬸他們也以為鶴年是為了減輕家裏的經濟負擔铤而走險,出了意外。就連費智……

在來的山路上,費智說:“年年是為了這個家。”

說明就連他也不知道內情。

陳軒竟有種莫名的負擔,越來越沉重。他緩緩睜開眼睛。費智在旁邊的炕上歇着。窗外天幕呈現幽幽的深藍色,零落幾顆星。

費鶴年不知道去了哪裏。

陳軒呆愣着坐了一會,他想起郭嬸身上瀑布一樣淌的水……她也是淹死的麽?他不禁想到最有可能的可能——郭秀珍接連死了兩任丈夫,連孩子也淹死在湖裏,她受不住打擊,投湖自盡。

他不知不覺走出空房,天蒙蒙亮,看到一只小小的身影蹲在水庫旁。

陳軒慢慢走近,看到費鶴年的肩膀一抽一抽的。走到他旁邊,才發現他手裏握着郭嬸給他的信。信上已經濕透了,費鶴年渾身也濕透了,仿佛每一個毛孔都在哭泣。

他腳邊的水積了一灘,正有流向湖裏的趨勢。費鶴年餘光瞥見身邊的人,猛地彈起來,被吓到似的,“你怎麽沒睡?”

“剛起來。”陳軒慵懶地開口,心說要不是看到你小子的冤情,我還不會醒這麽早。

“哭什麽哭,死都死了,還不能開心點?你媽不是給你信了嗎?”陳軒湊近些。

信上被水沖花了的字隐隐約約還可以辨認。陳軒倒沒心情看郭嬸對兒子的母愛傾訴,他主要是看筆跡。

和夢裏他看到的費智的筆跡幾乎一模一樣,端正漂亮,可以确定就是同一個人寫的。

費智果然騙他了,他分明是讀過書的。

一說到信,費鶴年哭得更撕心裂肺了,邊哭還邊捂着嘴,盡力壓抑着聲音,生怕吵到不遠處還睡着的費智。

Advertisement

“你親娘的!你想哭就哭跟個女人似的。”陳軒最見不得他這種,煩躁中産生了些許納悶,自己為啥起個大早,巴巴地湊到小孩旁邊聽他跟女鬼一樣哭?

看到深藍的空中幾粒碎星,陳軒驀然想起放飛的三盞孔明燈。

最後他僅有的少量憐憫終于被費鶴年醬醬釀釀的哭沖沒了,他站起來準備回去睡個回籠覺。

“軒哥!”費鶴年叫住他,“能不能……不要告訴我娘……”

陳軒突兀地剎住腳步,胸腔中的物什猛烈、洶湧地跳動,他顫抖地說,“……告訴什麽?”

費鶴年反應過來,瞪大眼睛,不說話了。

陳軒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猙獰,他只知道這幾天以來被某人只手遮天的世界裂開一絲絲破綻,透進血色的光輝來。他沖上前惡狠狠抓住鶴年,“告訴什麽?!你說清楚啊!”

一手冰冰涼涼的水,陳軒瞠目怒視,雙眼爬滿血絲。

費鶴年被他突然的暴起鎮住,權衡一番,才緩慢、沉重地說:“不要告訴我娘,我是救盈盈才淹死的。”

“你為什麽會知道我知道這件事?你為什麽知道?!”陷入狂亂的陳軒掐住他脖頸,全力控制自己不發力掐碎他的喉管。

“因為……”費鶴年臉色逐漸血紅,他的手無力地扒住陳軒的手臂,“那……是我的心髒……”

陳軒一下被抽去所有氣力,軟軟地垂下雙臂,癱坐在地。鶴年在一旁大口喘氣,陳軒把右手覆蓋在左邊的胸口上。

鮮活跳動的,是費鶴年的心髒嗎。

那我的呢?

陳軒低着頭擡起眼皮,向費鶴年刺去冰冷飽含威脅之意的目光,“告訴我前因後果。”

天邊翻起魚肚白,費鶴年無奈地說:“這是智哥拜托我的事情,我不知道他的想法……我當時還沒看娘的信……為什麽他們都不知道我救了盈盈,所有人都認為我是因為家裏的病人去撈寶貝……

智哥告訴我,我娘是自盡的。我看着信想了一晚上,終于明白了我娘的想法。

她是自責啊!“

說到這裏,鶴年腳下積聚的水越來越多,變成小溪流奔向湖裏。

陳軒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第一句話。是費智搞的鬼?

對……也對,只有他了。

他想幹什麽?

之前他說想讓全村人解脫,現在卻刨出他們的心髒放到他的胸腔裏。

他曾記起的記憶片段依次是:自己的、費智的、鶴年的……他要幹什麽?

他要他看過所有人的記憶,要他經受一遍所有人的痛苦嗎?!

還有,自己的心髒在哪裏?

陳軒突然笑了。在這裏的人都有着特別的超自然特征,都跟死因有關。那他自己呢?

第一天在路上,疾跑後空洞的胸腔,他那時就發現了自己的不同之處。

如果說心髒和記憶相連,他一開始就沒有心,那便也沒有任何關于自己的記憶。

除了自己的名字。

我只記住了自己。那就夠了!

他忽地哈哈大笑起來,捏緊的拳頭咔咔作響。鶴年驚詫地看向他。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娘跟你說過湖裏埋着值錢的東西,結果你的好青梅卻賣了你,沒把真相告訴大家,你娘就覺得都是自己的錯,就投水自盡了。”陳軒冷靜地說,“你不想讓我把真相告訴你娘,否則她會懊悔,所以求我。對嗎?”

“是,事情已經這樣了,她如果知道真相,會很難過。”鶴年低垂眉眼。

“費智不知道這件事?”陳軒問。

“我沒跟他說過,這件事我會爛在肚子裏……在這裏清白和冤情沒有用,因為這裏到處都是冤情和看不見的真相。”鶴年悠悠地說,“我只想娘好好過……當時答應智哥的時候我沒想到你會知道,直到昨晚,我重新回憶起來,并聽到你的聲音。”

“我的聲音?”

“我這才知道你能看到我的記憶。”

“費智沒有告訴你?”

“智哥什麽都沒有說。”

陳軒舉起拳頭到眼前,耀眼的太陽從山谷中躍出,他看清了深深嵌入掌肉的指甲,以及順着手心肌肉流下的血。

費智費智費智……

我早就該知道,是你殺了我。

陳軒迎着慘白刺目的日光再次發笑。

我怎麽才反應過來……我們之間是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軒哥,陳軒!”費鶴年把他叫回現實中,“你怎麽了?我覺得智哥只是想讓你更快地融入我們才這樣做的……你……沒必要再糾結生前的事了吧,大家都死了,不會再活了。”

“不糾結?不糾結你為什麽會在這裏?”陳軒反問,“你不是想讓我保密麽?告訴我從這裏離開的辦法,我就幫你保密。”

陳軒拉着費鶴年走到一處崖邊。這裏裏費智的位置很遠了。

“我之前親眼看到費智掉下去,他卻重新出現在村裏。”陳軒看着鶴年說。

“你、你想讓我……”鶴年話音未落就被陳軒用巧勁絆倒,滾下山崖。

陳軒往下望,除了山間的雲霧,什麽都看不到。

身後忽地送來一陣涼風,陳軒回過頭的時候已經晚了。一股大力把他撞落山崖。他最後回頭看清了,是鶴年。

明明跌落山崖,陳軒卻露出欣喜的笑容。

風聲呼嘯過後,一片混沌。陳軒重新睜開眼的時候,發現自己還站在山崖不遠處。費鶴年就在旁邊,面無表情地說:“滿意了?”

“滿意了。”陳軒說,他看到鶴年身上才開始洇濕的衣服,明白了。他們跟費智和大貨車一樣,墜崖後會刷新。

陳軒站在崖邊,凝視崖底,想起不久前在路上,費智還勸他不要跳崖,還說跳崖會有粉身碎骨的痛苦。

都是有預謀的。

“我其實可以離開的,但是我的心還在你的身體裏,智哥說之後再來還給我。”鶴年淡淡地說,“你想走?”

“是智哥不想讓你走吧。”鶴年繼續說,“我大概明白了。”他從種種跡象直覺出陳軒不是不相幹的人,他身上的戾氣太重,很可能不是朋友而是敵人。

“呵,你明白了?那又如何,大家都死了,不會再活了。”陳軒笑着引用鶴年的話,“你只想保證不會因為自己讓郭嬸難過。我給你保證了,你還想如何?”

鶴年搖搖頭,“不如何。我出不去,什麽都做不到。我也想讓娘得到安寧,讓大家離開這裏。但我力所能及的只有這些了……”

“僞善。”陳軒嘲諷完,鄭重地說,“我答應你,不會告訴郭嬸真相。”

鶴年冷笑說:“真搞不懂到底是誰是僞善了。”

“小小年紀。”陳軒說完,擡腿往回走。

費智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水庫邊,等兩個突然消失的人回來。他看到陳軒臉色不善,習以為常地無視掉,說:

“今天該回去了。”

“是啊,是該走了。”陳軒意有所指,費智沒有聽出來。

費智淡然地對上日光下愈發暗藏兇惡的眼睛。

陳軒輕笑着,面對天光下戴着面具的多面人。

他們都認為,只有自己的一方,才是絕對正義的一方。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