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家畜與野獸人類與動物并無分別
走在回村的山路上,陳軒再次看到對面山腰上,不斷繞圈的大貨車。
費莊裏有費智,路上有胡奕,他還出不去這個村子。怎麽看都沒有活路,必死之局。陳軒聽着不屬于他的心跳聲,心中蹦出一句:人為刀狙我為魚肉。可他毫不喪氣。
仇人就在眼前,叫他喪氣認輸,那他便不叫陳軒。
費智的殺人動機,手法都清清楚楚,唯有一點陳軒想不通:他身邊常有人伴,怎麽就叫一個山溝溝裏頭手無寸鐵孤身一人的窮小子給剖了心。
不必想了,死都死了。
現在唯一該想的就是怎麽拿回心髒,然後離開這裏。
怎麽離開這個破地方?
人是完整的,沒有執念和積怨。這是費智說過的話。
費鶴年說他自己已經可以走了,只是心還在陳軒身體裏。那麽至少費智說的能信一半。
至于心髒……陳軒沉思一路,隐約想出一個模糊猜測。
還差最後一個環節。陳軒擡頭間又看到貨車在不停兜圈……原本面沉似水的人嘴角緩緩勾起一個弧度。
回到村莊裏,郭嬸聽說了鶴年好好地在那邊,很思念她,便也止不住眼淚,拉住費智事無巨細地問。
閑下來沒人看管的陳軒手裏玩着桔子,在院門口看到一口水井。他走過去往裏一看,被填上了,幹涸的。來的時候他就注意到這口井,當初他想,要是再出變故,他又跑不去,不如跳到井裏頭躲着。
他直起身子,目測了一下方向和距離。從院門口到枯井的直線延伸線上,正是嬸家的兩層小樓。陳軒也不全是好吃懶做的草包,有過幾星期被迫在工地上從底層幹起,他能判斷這樓的質量如何。
不過荒郊野嶺,窮鄉僻壤。
陳軒心裏有數後,握住水井上方纏的麻繩,迅速在繩子長度剛好碰到井中地底的長度打了幾個結實的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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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踝被什麽碰了一下,陳軒一驚,下意識一腳蹬出。
“嗷嗷——”幾聲豬叫傳開。
“該死。”他暗罵完,迅速抱上小豬離開現場。千萬別引起注意,陳軒逃離五十米左右,回頭看看水井,沒有人過去。
還好還好……他把豬放回豬圈,小豬揚起鼻子看他。
和小豬圓溜溜黑乎乎還有亮光的眼睛對上的瞬間,陳軒驟然反應過來,這哪裏是豬?
它是人啊!它是費智口口聲聲的“奶奶”!
他在水井周圍查看了一番,确認沒有人,立馬把長嘴和四腳綁好的豬從井口扔下去。
“砰”地一聲,沉悶落地。等了好久一會,也沒有豬叫,陳軒才徹底放下心。
晚上吃飯的時候,陳軒難得的話多了起來,同三兄弟最小的三叔費平安唠嗑。說到興致高昂處,費平安哈哈大笑,笑着笑着頭就從脖子上掉下來。
“我頭掉哪去了?快幫我撿一下。”無頭的軀幹四處摸索,最後陳軒忍笑撿起來按在他脖子上。其他兩兄弟也捧腹大笑起來。
“三叔,你的頭怎麽老掉?”陳軒裝作不經意問了一句。
“嗐,跟他們倆嘴裏吐煙一樣。”費平安草草帶過,重啓話頭。
門被重重推開,費智沉着臉說奶奶找不到了。
三人和郭嬸面面相觑,郭嬸站起來要跟費智一起去再找一遍。
費智一進門,目光第一個落在陳軒臉上。陳軒臉上卻是跟三兄弟幾無二致的驚訝和擔憂,着實看不出什麽可疑來。
“秀珍,好歹先把飯吃完。媽那個樣,我們也追不上,估計到處跑呢。”費永貴說。
“要是在上頭,人丢了是該去找。可我們在下邊兒,哪都去不了,想死也死不成,還能怎麽地?”費長壽補充,“媽一會就自己跑回來了。”
“你們說,媽會不會走了?”費平安把頭安好,輕輕說。
“真的假的?那我們……也可以走了?”費永貴話語間帶着驚喜。
“叔,沒那麽簡單。”費智注視着陳軒,說。
“小智啊,那可不一定。我們留在這,無非圖一個團聚。現在聚也聚完了,年年也找到了,我是沒什麽必須留下來的念想了。”老二費長壽說。
郭嬸雖有些不舍,但也看着費智,輕輕地點點頭。
“再等等吧……再等等……”費智揪着眉頭,轉過身去,離開大堂。
屋裏五個人都沒懂他的意思,氣氛一下凝固。只有陳軒依舊笑嘻嘻地扒飯,費平安看到陳軒樂天派的樣子,被感染了般,也拿起筷子繼續吃飯。
到了夜間,陳軒一反常态地沒有鎖門。他就想看看費智到底怎麽裝的神弄的鬼。
掙紮着清醒了半夜,終于等到異樣。陳軒虛眯着眼,看到一片手狀的黑影伸進他的胸膛裏。但他自己沒有任何感覺。
那只手拿出一顆拳頭大小的心,再把一顆略小的心放進來。就像往沒門的櫃子裏放東西一樣毫無阻礙。
饒是做好準備的陳軒也暗自吃了一驚。不知道費智作案的時候,是不是也一樣輕松。驚訝一眨眼間被滔天的怒意蓋過。
但他不能擡起眼皮,只能看着那只手重新隐入黑暗中。
陳軒佩服起自己卧薪嘗膽般的忍耐。
反正再過一會兒,最後笑着離開這裏的,只有他。
他要耐心地等一小時左右,他要等費智回到房間也睡下。這棟樓徹底陷入陰間不該有的沉睡時,就是他離開的時候。
這一個小時裏,盡管陳軒自己是清醒的,但是洶湧的記憶還是從他眼前跑過。但跟以往的不同,眼前出現的是零零碎碎的場景和畫面。
幾張喪葬禮的畫面閃過後,出現的是郭嬸剛被打撈上來的,泡腫的屍體。視野模糊了,這個人正趴在郭嬸身上哭,嘴裏咿呀着:“秀珍啊!”
這是三兄弟的母親,費智口中的奶奶。
緊接着,視野一轉,奶奶推開房門,看到豎條條懸挂着的人體。
奶奶的視線沒有上移,陳軒就看不到這位吊死的老兄是誰。但是他知道是費平安。大哥和二哥已經去世了,郭嬸和年年一起沉沒在湖裏,家裏還剩下的就只有費平安了。
奶奶不敢看他的臉,眼睛裏連淚也擠不出了,她腿腳不便,極慢地磨蹭過去,抱着屍體的腿。
陳軒眼尖,進來的時候就看到了放在桌子上的三甲醫院的影片袋子。在費莊裏,平安叔嘴裏吐煙的程度沒有他的兩位哥哥嚴重,但還是有的。
鶴年他二叔臨走前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費平安患上塵肺病。
大概也是因此,他才選擇上吊自盡的吧。
老天真是沒給這個家一絲一毫的活路。陳軒心中感慨。同時也相當無奈,老三不去掙快錢,就救不活老二。正如費智所想,費平安這是用自己的命續二哥的命。
最後誰都沒活成。
家裏徹底空了,奶奶照舊好好生活着,洗掃、做飯、種菜、喂豬。前來安慰的鄰裏親朋都驚訝于奶奶的承受能力。
但是陳軒卻發現不對勁,奶奶經常一件事幹了好幾遍,洗碗洗了三遍,給菜施肥施了兩遍,卻忘記喂豬,忘記吃心髒病的藥。
平靜地生活了一周,奶奶終于想起來喂豬,嘴裏念叨:“年年要回來了,要給他炖肉好好補補……還有永貴,他老咳嗽……還有小慧……他還在念書,要好好吃些油水……”
步子越發踉跄,奶奶繼續說:“秀珍也得吃肉,不然怎麽給年年添個弟弟呢……”
她剛打開豬圈,被遺忘了一周,餓得皮包骨頭的豬瘋了一般地沖過來。
胸口忽然銳痛。
視野倏忽陷入一片黑暗。陳軒猛地睜開雙眼,渾身冒冷汗。還好,他還在房間裏,似乎才過半小時。
耳邊源源不斷地傳來豬嚼食的吧唧聲。
陳軒愣住了。
吧唧吧唧吧唧……
清晰得仿佛在啃食自己的骨肉,然後通過骨傳導傳入大腦。
吧唧吧唧吧唧……
陳軒渾身過電般,一陣惡寒包裹他的身體。
在餓極的情況下,最溫順的家畜變回最原始的野獸,人類千年的馴養功虧一篑。生存,是每個生命最基本的需求。吧唧聲再大,又有何妨。
抹幹最後一滴冷汗,陳軒沉着心,翻身下床。
生死關頭,人也一樣。
盡管在這裏沒有生死了,陳軒輕笑一聲,在深夜中走向村口的“8”形水泥路。
那裏不斷呼嘯而過的貨車,終于在岔口發現了它命定追逐的仇人,朝他疾馳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