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

朱窗半開, 沁入涼涼桂香。

秋風獵,張牙舞爪的蟒龍衣擺在舒筠面前翻飛。

舒筠屬實難以想象,那被奉若神明的帝王, 會與自己玩過家家的把戲, 愣是鼓起勇氣, 又偷偷瞄了一眼,

沒錯,是他。

那樣一張俊美到極致的臉, 再也尋不出第一個來。

舒筠徹底絕望, 額尖死死磕了下去。

斑駁的記憶慢慢湧現,過往的一幕幕變得格外清晰。

“您是馴馬師嗎?”

“算是吧...”

“家中七兄弟, 排行第七,是幺子..”

真是好一個幺子呢,原來是太上皇的幺子。

雨剛歇, 天色忽亮, 大殿內靜得出奇。

頭頂繁複宮燈飄轉, 映不出他眼底深處凝結的秋寒。

舒筠偷瞄那一眼, 被裴钺捉了個正着, 指尖久久按在聖旨不動, 直到一旁太上皇輕咳一聲,他方漫不經心将明黃的絹帛撩開,一眼落在“舒氏諱筠”四字, 指腹緩緩挪上去,來回摩挲片刻。

“賜婚?”

“是。”裴彥生愣愣地點頭, 亦不敢與這位年輕的皇叔對視,裴钺自來性情冷肅,又是太上皇唯一的嫡皇子, 大家并不敢親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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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彥生也沒料到祖父會讓皇叔來賜婚,大約是大伯與皇祖父給他和舒筠的恩典。

一想到舒筠,裴彥生心裏仿若被塞了蜜糖,格外的甜,自然更有勇氣,

“皇叔,我與筠妹妹情投意合,還請皇叔成全。”

裴钺眼神極深,面上幾乎不見多餘的表情,只慢慢捏起聖旨問,“情投意合?”

裴彥生絲毫沒嗅到皇叔語氣裏的冰冷,他看了一眼伏低的舒筠,篤定地點頭,“是。”

“哦...”裴钺平平靜靜應了一聲,視線不鹹不淡往舒筠掠去,

“舒姑娘也心慕朕的侄兒?”

這話暗含鋒利。

與他往日溫和的語氣迥然不同,舒筠懷疑只要她點個頭,今日怕是不能活着出皇宮,也不能拆裴彥生的臺,只軟軟地叩在地上,不敢作聲。

從他的角度望去,雪白的天鵝頸低垂,柔美的線條順着妍麗的衣裙慢慢延伸至纖細的腰肢,似折翅的蝶,擱淺的一尾美人魚,只需輕輕一折,便可掐在掌心。

淮陽王旁觀片刻,擔心兩個孩子嘴笨,惹惱裴钺,笑融融上前來朝裴钺拱了手,

“陛下,是臣兄做的媒,兩個孩子性情相近,年齡相仿,最是般配,臣兄的眼光陛下該信得過,這麽好的姑娘不是随處可尋來的,她家也是書香門第,父親任國子監司業,孩子貌美賢淑,堪為皇家婦。”

裴钺淡淡瞥着他。

性情相近,年齡相仿,最是般配...

他腦海裏回旋這幾個字,俊臉慢慢浮現笑容,只是笑意卻不及眼底,“确實是不可多得的好姑娘。”指尖微微往聖旨一叩,慢慢将其挪至劉奎的方向,

“劉掌印收好聖旨。”

裴彥生松了一口氣,只當裴钺是應下的意思,跪着再拜道,

“叩謝皇叔天恩。”

這是答應了?

舒筠渾渾噩噩,還跟做夢似的。

也對,藏書閣那段密辛大約只是人家皇帝午後的消遣,裴钺能不計較,自是最好。

劉奎深深看了一眼舒筠,彎腰将聖旨合上,捧在掌心,

“奴婢遵旨。”

淮陽王帶着裴彥生和舒筠緩緩往後退。

短短一瞬,仿佛耗盡舒筠一生的精力,她下臺階來時,額尖的汗珠已密密麻麻布了一層。

重新回到席案落座,恍若劫後餘生。

數十名宮人捧着食盤魚貫而入,等到舒筠回過神來時,面前小案已擱了滿滿一桌的菜肴,有清蒸桂魚,爆炒雞丁,乳鴿枸杞湯等等,換作平日舒筠定是大快朵頤,眼下身心疲憊,惶惶不可終日,哪裏提得動筷子。

一旁的裴彥生只當舒筠緊張地不敢下嘴,湊過來小聲勸道,

“別怕,皇叔都應下了,明日下了聖旨,咱們便是名正言順的未婚夫婦,你放心大膽吃。”

舒筠直愣愣看着他,心裏卻沒這麽容易踏實。且不說旁的,皇帝随意擰出一個罪名便可将她置于死地,她只能祈禱他老人家大人不記小人過,不跟她一般見識,至于婚嫁,她不敢奢望。

她算什麽身份,即便入宮,也會淹沒在千佳麗中,屆時怎麽死的都不知道,嫁給裴彥生,至少是安安穩穩的正妻。

就怕她沒這個福分。

舒筠眼底如覆着一層蒼茫的煙雨,急一陣緩一陣,哽咽難言,最後吸了吸鼻子,悻悻道了一聲好,垂眸攪動下湯勺,強撐着抿了幾口湯裹腹。

太上皇愛熱鬧,鐘鼓司準備了歌舞奏樂,鑼鼓聲,輾轉低吟的戲腔,連着那一陣陣此起彼伏的觥籌交錯聲,慢慢沒入夜色裏。

這場宮宴持續許久,因是家宴,太上皇便沒那麽多顧忌,老人家聞曲起舞,游走入大殿中,與那些跳着胡旋舞的異族男子共舞,王爺們仿佛見慣了這樣的場面,也齊齊簇擁父親而去。

簡直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場面異常喧鬧。

女眷便矜持多了,最多是臨近幾位交頭接耳,唠個家常。

舒筠坐久了,身子僵硬得很,懸着的心未放下,心口又酸又悶,想起身出去透口氣,昏昏懵懵中,擡眸往禦座望了一眼,皇帝竟已悄然離去,舒筠繃緊的身松懈下來,幹脆撐案而起,扶着牆往外去。

崇政殿環水而繞,煙波浩渺,層層疊疊的水汽交雜着綽綽約約的蒼翠,猶如九天仙境,寒風撲面而來,褪了些心頭的躁意,舒筠長籲一口氣,倚着廊柱凝立片刻,少頃忽覺腹痛欲出恭,張望四周,見一宮女守在殿角門,遂走去含笑問她,

“姐姐,恭房在何處?”

宮女見她貌美溫柔,語氣極是和善,“您跟我來。”遂引着她過了一段白玉廊橋,折往西邊去。

沿着狹長的小道進去,便是一臨水而建的抱廈,皇家家宴歷來在崇政殿舉行,為方便女眷,故在此地建了一抱廈,供女眷出恭更衣,舒筠來到抱廈外,便見兩位公主結伴而出,先前在學堂打過照面,舒筠屈膝行禮,一人一笑而過,舒筠提着裙擺進了抱廈,大約一盞茶功夫出來,剛剛伺候的宮女不知去了何處,另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在竹影下。

那喚作玲玲的小宮女上前施禮,

“姑娘,主子有請。”

舒筠臉色一白。

她惶然往崇政殿方向望了一眼,有些懊悔出來。

剛剛聖旨都收了,這回兒尋她做什麽?

秋後算賬?

舒筠欲哭無淚,混混沌沌跟在宮女身後。

此地清幽,人跡罕至。

越往林道深處去,越是悄無聲息,夜色明淨,圓圓的月盤破雲而出,流煙傾瀉,滿地斑駁,待越過林子,來到一條巍峨的宮道下,一排齊整的月桂倚牆而栽,月色越發明亮,與牆角的宮燈交相輝映,四周廊檐紅牆均被鍍了一層光暈。

行至一宮道交叉處,小宮女在一重兵駐守的宮門處停下來。

內宮門格外莊嚴厚重,重重宮門下,十來位銀甲侍衛肅立,個個器宇軒昂,氣勢勃勃,為首之人看了一眼小宮女手中的宮牌,甚至都沒敢往舒筠瞥,連忙恭敬地退至兩側,垂眸放一人進去。

穿過深長的甬道。

周遭氣象頓時一變,一棟極其宏偉的宮殿,矗立在正北方。

廣袤的夜風從四面八方灌入舒筠的鼻尖,她差點呼吸不過來。

一百零八階白玉石臺延伸至奉天殿,舒筠每走一步,膝蓋便軟一分,這裏每一處無不彰顯帝王無上的尊榮。

不知走了多久,方行至奉天殿廊庑,她雙手雙腳已凍得發麻,卻渾然不覺,只扭頭朝前方望去,壯闊的官署區跟棋盤似的整齊排列在腳下,星辰倒映,燈火缥缈,人更顯得渺小。

小宮女擔心她凍着,輕聲提醒,“姑娘,外頭冷,快些進去吧。”

舒筠回神,跟着她後殿門進了奉天殿,身後傳來掩門的聲音,舒筠聽得心輕輕一顫,硬着頭皮随宮女來到門廊外。

劉奎立在門口,笑眯眯撩開明黃的帷幔往裏一指,“姑娘,聖上在裏頭等着您呢。”

舒筠無助地望着劉奎,眼含艱澀,“公公...”開口便是哭腔,

劉奎知她驟然認出皇帝,定是吓壞了,連忙悄聲安撫,“傻姑娘,不要怕,陛下要見你,問什麽你答什麽,可千萬別答錯話。”

舒筠聽得心神繃緊,拂了拂眼角的淚光,一咬牙邁了進去。

帷幔被放下,隔絕了外頭的一切。

也絕了她的退路。

面前是一面開的蘇繡花鳥座屏。

透過輕紗,隐約瞧見一道修長的身影倚坐在羅漢床上。

舒筠深吸一口氣,低頭從屏風後繞出,緩步上前,徑直跪了下去,

“臣...臣女給陛下請安。”她将螓首深深埋下,

上方倒是很快傳來動靜,

“起來吧。”

語氣尋常,倒是辨不出喜怒。

舒筠直起腰身,不敢擡眸,勉強含着鎮定,

“臣女不敢...”

餘光裏,那人手指書卷,視線慢慢落在她身上,煞有介事問她,

“為何不敢?”

他這是非要逼她說出來嘛,舒筠懊惱地癟了癟嘴,低垂着小臉,

“臣女不知陛下何故召見臣女,臣女心中惶恐,故而不敢。”

“哦....”聽得她這一聲埋怨,裴钺心情仿佛好轉一些,慢慢溢出一線笑,手指搭在小案,有一搭沒一搭敲着。

舒筠為他動作所吸引,順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這一下,心跳險些漏了半拍。

不大不小的方案,擱着兩樣東西。

一方疊好地繡着雙面蘭花的手帕,一冊《世說新語》書籍。

舒筠癱坐下去。

原來他都記得呢。

那手帕還沾了一抹暗紅,正是摘星閣那晚被她咬破的血跡。

《世說新語》書冊裏夾着一張字帖,上頭寫着字:大騙子。

是她那日氣不過,寫下來夾在書中以來洩憤。

如今都成了她一樁樁的罪證。

輕則大不敬,重則傷君,哪一條都夠她死個好幾回。

舒筠伏低在地,抽抽搭搭不敢吱聲。

皇帝看她這沒出息的模樣,兀自笑了一聲,“你怎麽還委屈上了?”

舒筠哭得更大聲,袖口拭了一次又一次,淚水卻如泉湧怎麽都止不住。

“臣女無狀,冒犯了陛下,陛下大人大量,饒了臣女一命,臣女上有父母,下有....”舒筠駭懼交加,恍覺失言,咽了下口水,“臣女家中只我一女,還請陛下恕罪。”

她緊張了大半日,這會兒到了斷頭臺,情緒積聚到了極點,哭得格外傷心。

皇帝被她氣得哭笑不得,“朕有說要治你的罪?”

舒筠眼眶紅彤彤的,往小案睃了一眼,心想那您搬出這些罪證作甚。

皇帝看着傻乎乎的小姑娘,險些氣出好歹來,她也太嬌氣了,哭了這麽一會兒,雙眼腫若紅桃,雙唇嘟起,紅豔豔的,布滿了水光。

這半年,朝中內外交困,他甚是忙碌,後搬去通州行宮果真是已決定徹底丢開她,既是不願,他也不想勉強。

方才在崇政殿,她毫無預兆闖到他跟前來,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本以為可以不在意,看着她眉目熾豔與旁人站在一處,嬌滴滴喚她一聲皇叔,心底燥意翻湧。

“你想嫁他?”

“啊?”皇帝話題轉得太快,舒筠還回不過神來,茫然望着他,水盈盈的一雙眼,如蒙了一層霧氣,任誰被她看了一眼,都要奪了魂去。

裴钺眼色深了幾分。

舒筠吓得躲開他的眼神,琢磨着如何回他的話。

到了這個地步,很多事已不能掌控,嫁與不嫁根本不由她做主。

她想嫁,他肯麽?

舒筠的心思明明白白寫在眼底,裴钺薄唇繃直。

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不會答的話,幹脆不答。

舒筠癱坐在地,揉了揉發僵的手指。

裴钺眼色一動,移開視線,望向窗外,

“平身。”

舒筠跪得膝蓋疼,便慢騰騰站了起來,“謝陛下。”悄悄往側邊退了幾步,刻意隔開一些距離,雙手交錯在腹前,盡量顯得得體。

想是驚吓過度,她身姿嬌柔,氣息不穩,柔柔弱弱立着,如同一朵被雨澆濕的花。

裴钺的心又軟了下來,往她身後圈椅一指。

“坐。”

舒筠其實是不敢的,只是偷偷觑他一眼,他眼神格外嚴肅,她便不敢違抗,挨着圈椅坐了小半個位置。

午膳壓根沒用多少,又到了晚膳的光景,舒筠餓得發虛,只是這會兒壓根顧不上餓不餓,滿心想着如何活着出這奉天殿,又怎麽能央求着皇帝放過她,不要與她計較。

只是舒筠這人,本沒多少城府,不知要如何讨好他,想了半日也沒理出個頭緒來,反而不禁懷疑,七爺當真是皇帝嗎。

她至今不敢想象,當朝皇帝會逗她,慣着她,陪着她鬧。

于是,她再次看向裴钺,

臉還是那般俊美無雙,眉梢平和,乍然看過去不覺得淩厲,只是眼尾稍垂,天生便有一股不怒自威,回想半年前,他低眉淺笑,哄着她讀書,一言不發給她撐腰。

舒筠視線漸漸模糊,總想将記憶裏的七爺與面前的男子重疊,不能了,也不一樣了。

藏書閣那段時光,終究是一場荒誕的夢,那一身明黃的龍袍,如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一道天然的屏障,将她與他徹底隔絕,也将她藏在心底深處那一絲不可企及的情意斬得幹幹淨淨。

恍覺盯了皇帝太久,舒筠怯怯地縮回視線,拘謹地坐在圈椅裏。

裴钺看着她跟個小烏龜似的縮了回去,心底稍稍有些失落,他擺了擺手。

劉奎領着數名宮人魚貫而入,名內侍提着食盒到了她跟前,很快四四方方的桌案上擺滿了各色珍馐。

一道糖醋裏脊,一道酥骨魚,一盤徽州豆腐,一碗芙蓉雞蛋羹,林林總總十來樣,每樣分量不多,香氣逼人,勾得舒筠吞了下口水,

她有些摸不準裴钺的心思,這是放過她了呢,還是放過她了?

“愣着做什麽,還不快些吃?”裴钺重新拾起書卷,語含嗔怒。

舒筠遲疑着不敢動,“臣女不敢。”

裴钺眯起眼,半含無奈,“想抗旨?”

舒筠小臉垮得更厲害了,怯生生道,“也不敢....”

裴钺氣笑了,“都餓了兩頓,受得住?”

舒筠呆了呆,“您怎麽知道我餓了兩頓?”話落想起什麽,舒筠羞得紅了臉,恨不得尋個地縫鑽進去,為了掩飾尴尬,她一話不說,抓起銀筷捧着小碗開始扒飯。

裴钺看着她,唇角慢慢勾出愉悅的弧度。

以前這小丫頭片子天不怕地不怕,再苦再累,一瞅見吃的便挪不動步子,今日午膳愣是沒動幾筷子,他都替她急。

暖閣裏很靜,唯有舒筠清嚼的聲音,舒筠餓壞了,吃得很快。

裴钺看了一會兒書,終于等到她吃完,宮人進來收拾碗筷,還給她準備了一碗參湯。

裴钺道,“喝了吧,壓壓驚。”

舒筠對上他清潤的視線,委屈後知後覺溢出來,她吸了吸鼻尖,捧着碗小口小口喝着,喝完她也不敢放下瓷碗,水汪汪的眼骨碌碌來回轉動。

皇帝到底是什麽意思?能不能給她一個痛快?

巴掌大的小臉被瓷盅遮了個幹淨,裴钺真有被她氣到,

這麽大了,還幹此地無銀百兩的事。

“你還要藏到什麽時候?”

舒筠将瓷碗擱了下來,幹笑了一聲,“沒有。”

皇帝也沒問她話,舒筠也不敢吱聲,皇帝盤腿閑适地坐在羅漢床上看書,舒筠往窗外偷瞄了一眼。

燈芒熾豔,掩蓋住窗外的天色,大約時辰不早了。

幼君姐姐定已出了宮去,她該怎麽辦?

舒筠再遲鈍也猜到,皇帝大約不會治她的罪,卻也沒打算饒了她,這麽吊着她不知何意,總不會要留她下來吧。

她可不要入宮,那李瑛,謝纭和崔鳳林,哪一個又是好相與的,憑她那點城府,根本活不過日。

不不不,打死她都不入宮。

舒筠下意識,把頭搖成了撥浪鼓。

那模樣兒,一身憨氣。

裴钺擱下書卷朝她望來,“這又是怎麽了?”

裴钺沒下定論的事,舒筠不會傻到自己往坑裏跳,

“沒,沒呢...大約是脖子有些酸了。”她幹巴巴解釋道。

裴钺眼尾稍稍撩起,“喚名宮人來伺候你?”

舒筠聽得莫名心驚,拼命搖頭,“不要...”膝蓋一軟,身子已從圈椅滑下,跪了下來。

裴钺看着這樣的她,眼底閃過一絲銳色。

“過來!”

舒筠眼底交織着忐忑和茫然,昏昏懵懵往前挪了幾步。

裴钺盯着她,那張臉生得太好,燦如春華,薄薄的一層紅暈仿佛要滴出來,他伸出手指輕輕捏住她下颚,緩緩往上一挑,勾着她問,

“想出宮?”

舒筠雙睫輕顫,覆着一層水光,本能地點頭,“是...”

那麽嬌弱的姑娘,在他的逼視下,眼神沒有一絲猶豫。

裴钺心頭滾過躁意,手指一頓,慢慢松開她,順手托着她胳膊将她扶起,臉上的愠色在一剎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好,朕送你回去。”

舒筠繃緊的那根筋慢慢松懈下來,眉目垂下,“臣女謝陛下恩典。”

片刻,舒筠被那名小宮女送到東華門,出乎她意料,王幼君竟然還在宮門處等她,“幼君姐姐。”舒筠看到她眼淚差點迸出來。

王幼君連忙将她摟在懷裏,捏了捏她通紅的臉頰,“你呀,怎麽這麽頑皮,透個氣都能迷路,那宮人也算伶俐,說是已請嬷嬷去照看你,讓我在此處等着你呢。”

舒筠便知是裴钺派人幫她周全,這麽看來,裴钺根本沒打算留她下來,心中的後怕也散了大半,連聲跟王幼君道歉,兩位姑娘相攜上了馬車,王幼君先送她回舒家,再折回自己府邸。

舒筠離開奉天殿後,劉奎進來伺候裴钺,

“陛下,時辰不早,您別看花了眼,早些歇着。”

裴钺依然保持着看書的姿勢沒動,淡聲問道,“那道聖旨呢?”

“哎喲。”劉奎誇張地掌了自己一掴,連聲告罪,“都怪老奴不小心,捧着聖旨回奉天殿時,不小心撞倒了香爐,那聖旨被燒了一個洞,怕是不成了,還請陛下恕罪。”

裴钺平平無奇看了他一眼,将書卷一擱,起身往內室去,“自個兒去跟太上皇請罪。”

劉奎笑嘿嘿地對着他背影作揖,“奴婢這就去。”

太上皇喝了些酒,到夜裏便有些不适,沒有回壽康宮,就留在養心殿安歇,劉奎進去時,老人家剛吐過一輪,神色十分虛弱,劉奎趕忙湊過去,親自服侍老人家漱口再着人煮了一碗蜂蜜水給他,太上皇喝下一碗蜜湯,臉色總算好看少許。

“這麽晚怎麽過來了?”太上皇不拘小節,拍了拍床榻一角讓劉奎坐,劉奎豈敢,連忙跪在了腳踏上,告罪道,

“奴婢是來請罪的,請太上皇恕罪,臨川王世子的賜婚聖旨被奴婢不小心燒破了些,怕是得重拟。”

太上皇聞言臉色一變,“你怎的如此不小心?”

劉奎又故技重施,來回給自己抽巴掌,“是是是,奴婢罪孽深重,請您降罪。”

劉奎畢竟是宮中老人,又是司禮監掌印,太上皇不會真的怪他,“行了行了,那就重拟吧。”雖說有些膈應,卻也不算大事。

劉奎先是應了一聲,旋即扶着他老人家躺下,親自給他掖好被褥,冷不丁開了口,

“有句話奴婢不知當不當講?”

太上皇冷觑着他,“怎麽了?”

劉奎面露忐忑,“奴婢覺着,要不要讓欽天監給世子與舒姑娘合個八字?”

太上皇眼神一頓,沉了下來。

劉奎忙解釋道,“您可別怪奴婢多嘴,實則是今日宴席上,奴婢聽聞舒姑娘不小心摔了王妃給她的見面禮,您想想,好端端的金镯子怎麽會摔斷?又不是玉镯,奴婢覺得蹊跷,偏生,這聖旨也無緣無故給沾了燈油被燒了一個洞,哎,奴婢呀,就是愛瞎操心,總覺得吧,萬事還是穩妥些好。”

太上皇自然聽出劉奎言下之意,上了年紀的老人家,都信一些,裴彥生畢竟是親孫子,不可不慎重,遂斷然開口,

“明日一早,你先去欽天監合八字,若八字合,再下旨不遲。”

劉奎笑着應下。

翌日清晨,雨過天晴,空氣裏彌漫着濕漉漉的桂香,露珠挂在枝頭要落不落,臨川王妃站在廳口聽得宮人口谕,滿臉狐疑,“合八字?”

瞧昨夜的情形,婚事已板上釘釘,難不成還有轉機?說來王妃昨個兒與臨川王唠叨了一個晚上,只說镯子斷了不詳,心中郁碎,恨不得不結這門親,如今峰回路轉,王妃心中升起一些希冀,一話不說将兒子八字給了宮人,又遣人去舒家要舒筠的八字。

“要八字?”

蘇氏的嗓音已比往日要高了幾分,她是個極有眼力勁的,直覺這事不對勁,倒不是她非要攀着臨川王府這門親,只是女兒嬌滴滴的,花容月貌,斷不能由得人家蹉跎。

起先不肯,後來宮人道是太上皇的意思,蘇氏再怒,也拗不過皇權,冷着臉将八字遞了過去。

劉奎親自坐鎮欽天監,結果可想而知。

兩個孩子命理都極好,皆是大富大貴之命,可惜就是八字不合,倘若硬湊一起,恐礙子嗣。

這年頭哪家不重子嗣,臨川王妃逮着這機會死活不肯要這門親。

淮陽王差點氣暈去,他苦口婆心勸舒家應下,結果又生生耽誤了人家姑娘,這下是真的沒法給舒瀾風交待了,淮陽王徑直入宮去尋太上皇,太上皇也很犯難,不過老人家卻是拿定主意,

“長痛不如短痛,此事是我們皇家對不住舒家,咱們想法子彌補舒家,婚事還是作罷。”

淮陽王沒了法子,回去便病下了,一口氣沒地兒出,瞅着罪魁禍首裴江成光天化日要出去鬥酒聽曲,擰起板子将兒子給揍了一頓,出氣後,淮陽王一把鼻涕一把淚枯坐在書房,擡手将自己壓箱底的錦盒拿出,吩咐管家道,

“本王已無顏面對舒家,這是本王在城南一棟別苑,你贈予那姑娘,權當是我給她的賠禮。”

舒瀾風是個有骨氣的讀書人,豈肯收這份禮,非要退回去,倒是蘇氏冷笑一聲接了過來,

“皇家番兩次作踐我家姑娘,豈可沒個交代?收了作罷,從此跟皇家一刀兩斷!”

舒瀾風看着斬釘截鐵的妻子,一時紅了眼眶。

蘇氏也氣狠了,情緒從不外露的婦人,扶着高幾落了淚。

舒筠猜到是何緣故,只是半字不敢提,左瞅瞅,右瞧瞧,撫着母親的雙肩抱住她,笑嘻嘻寬慰道,

“娘,這是好事,咱們不嫁那皇家,反而落得一身輕不是?”

心裏卻想,這可不是一樁好事,嫁給裴彥生總比給皇帝做妃子要強。

裴钺這一出手,就是傻子都該明白了。

他不會讓她嫁人。

大約對她還存了些心思,想讓她入宮。

舒筠先将父母寬慰好了,又故意歡快地捧着那份地契在屋子裏打轉,活像個得了寶貝的孩子,蘇氏再心酸也被她逗笑了。

女兒什麽都好,就是婚事艱難。

罷了,不嫁便當兒子養,招個婿,實在不成,便回江南去,在江南有外家扶持,總能給女兒挑個合适的女婿。

這麽一來,陰霾散去,也漸漸丢開了。

日過去,舒筠見父母已不再傷懷,開始琢磨如何應對皇帝。

小姑娘鄭重其事搬起一高足錦凳,托腮坐在窗下。

天色湛藍,秋光明澈,涼風頻頻送來一陣陣桂花香,窗口擱了一個用舊的筆洗,裏頭塞了些泥沙灌了一池水,種着一盆君子蘭,舒筠捏着一顆石子輕輕投下,小小的池中蕩開一圈漣漪。

她想個什麽法子杜絕皇帝的念頭呢?

裝死遠遁他鄉,躲回江南去?

不成不成,這事難度太大,萬一被發現便是欺君大罪,全家抄斬。

得想個風險極小且穩妥的辦法。

舒筠思來想去,只有一個法子,那便是讓皇帝主動放棄她。

她與裴钺相處過一段時日,對他真性情卻并不算了解。

他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舒筠幾乎一無所知。

連這幾日,舒筠忐忑不安,每日均要遣人往門口打探,生怕皇帝派人來宣旨,問都不問便一紙诏書将她擡入皇宮。

蘇氏只覺女兒最近有些蹊跷,見她頻頻往窗口瞥,問道,

“你最近怎麽總是疑神疑鬼的?”

舒筠回眸望着她笑,“哪裏,我在家裏悶得慌,盼着幼君姐姐來尋我玩呢。”

舒筠與裴彥生的婚事已是阖城矚目,驟然又出了岔子,舒家被推至風尖浪口,蘇氏怕女兒聽人閑話,便拘着她不許出門。

蘇氏心疼道,“那娘下帖請她來?”

也不知是不是心有靈犀,蘇氏遣出的婆子還沒出門,那頭王幼君風風火火帶着婢女進了舒家大門,舒筠迎着她進來見了蘇氏,一人又挪去舒筠的閨閣說話。

王幼君擅長制香,每回一來便要檢查舒筠的香盒,瞧見不合适的便要替她扔掉,舒筠跟在她身後看着她忙活,“姐姐,你說如何讓一個很喜歡你的人,變得不喜歡?”

王幼君不接着話茬,上下打量她,似笑非笑道,“你莫不是指的裴彥生?”

舒筠一怔,裴彥生正是現成的筏子呢,“是呢,我怕他難過...”

王幼君搖頭一笑,将手中的香盒扔下,拉着她在羅漢床坐下,兩位姑娘倚着引枕幹脆湊在一處說悄悄話,“我替你打聽了,他這幾日在府上閉門不出,幾乎是不吃不喝,正難過着呢。”

舒筠聽了心裏不好受,想起自己婚事諸多波折,頓時神色空茫。

王幼君見她情緒低落,連忙轉移話題,“依我看呢,若是讓一人不喜歡你,最好弄明白他的喜好,你反着來便是了。”

舒筠見問到點子上,慢慢将話題往那日宴會上引,尋了個契機便論起裴钺,

“咱們陛下為何不娶妻,你說,什麽樣的女子會入他的眼?”

王幼君半個身子靠在她身上,百無聊賴回道,“我這位皇帝舅舅呀,性情深斂,誰也探不出他的心思,依我瞧,他那麽莊重的一個人,定然喜歡端莊穩重,性情賢淑,甚有才情的女子。”

舒筠聞言雙頰鼓如魚鰓,她哪一條都不符合啊。

莫不是她表現得不夠明顯?

回想在藏書閣,裴钺絞盡腦汁逼着她讀書,給她講述一堆讀書的大道理,可見他喜歡飽腹詩書的女子。

反着來,就意味着他不喜歡輕浮的人。

舒筠定了主意。

又過了一日,來到一個豔陽天,舒筠正在書齋裏畫畫,門房來了人告訴她,

“姑娘,王家遣了一嬷嬷來,說是幼君小姐邀請您去花市玩呢。”

舒筠想起那日與王幼君商議去花市挑些盆栽,回頭好安置在別苑,一話不說便換了一身出行的衣裝,帶着芍藥出門。

待至門口,瞥見那熟悉的小宮女笑融融立在馬車旁,舒筠神色輕晃,險些站不穩。

也不知那宮女使了什麽法子,芍藥自上了車便暈乎乎地睡着了,馬車外面裝扮極是低調,內裏卻布置十分奢華,用的是一張紫檀軟塌,鋪着厚厚的錦毯,上方安置着同色系的木案,擺着一套筆墨紙硯,上回裴钺教她的那本《世說新語》便擱在裏頭。

舒筠撫摸着斑駁的書脊,皇帝能有多喜歡她呢,無非就是見她有幾分顏色,心底占有欲作祟,陪着他耗一段,不新鮮了也就丢開了。

兩刻鐘後,馬車停在奉天殿下方的丹樨,舒筠被小宮女引着進了禦書房。

舒筠深呼吸數次,幾番調整心情,方在進去時,鎮靜地給皇帝行了跪禮,

“陛下萬福。”

裴钺正在批閱奏折,擡眸看了她一眼,眼梢含着溫煦,往旁邊指了指,“你先坐,朕有幾封急奏,待處置好再與你說話。”

舒筠起身慢騰騰坐在東窗下的羅漢床,眼珠兒來回轉動,開始思索該如何表現得輕浮,

輕浮也得有個度,太過了,反而惹得裴钺生怒,最好是将将引起他反感,慢慢對她淡了心思才好。

宮人給舒筠奉了茶果點心後,均悄悄退了出去,書房內,窗明幾淨,靜谧祥和,唯有朱筆唰唰的聲響。

趁着裴钺專注批閱奏折,舒筠開始打量禦書房的布置。

東窗開得極大,光線透進來,顯得書房十分敞亮,西邊陳列着幾排高大的書架,上頭擺着密密麻麻的奏章,最外是一個博古架,每一個格子裏擱着各色精美的瓷器古董。

端莊的女子只會坐在這兒乖巧地一動不動。

她若走來走去,晃晃他的眼如何?

舒筠于是提起裙擺,先是繞至博古架觀賞一番,又折回東窗下拾一塊點心塞入嘴裏,小嘴啾啾嚼動,刻意發出一些聲響。

然後偷偷望了一眼裴钺。

裴钺忙了一會兒朝她看來,舒筠嘴角沾了滿滿的糕屑,跟個偷食的孩子,看到熟悉的畫面,裴钺忍俊不禁,就喜歡看着她鬧看着她笑,令人愉悅。

舒筠明顯察覺到裴钺并沒有動怒。

于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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