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琉安宮并不大, 十來間房緊湊精致,窗牖皆用琉璃,窗明臺淨, 廊道以帷幔而飾, 微風湧動,光影交錯,有曲徑通幽之妙。

殿內溫暖如春,舒筠将鞋襪蹬下, 迫不及待越過層層帷幔去尋那溫湯,方才趁着芍藥去收拾衣物,她已悄悄問過小公公, 皇帝不曾來行宮, 不僅如此,每年狩獵只太上皇捎着幾個大兒子醉生夢死, 皇帝勤于政務, 從不參與。

舒筠便放心下來, 傍晚在馬車填過肚子, 此刻還不餓,舒筠打算先泡浴, 去去身上的濕寒,在屏風後褪去衣衫,宮人替她披一薄薄的輕紗, 夜風從窗隙了漏進來,流雲浮動,浩渺的溫池殿霧氣袅袅。

舒筠雪白的腳丫輕輕踏進水面,身子也慢慢往下沉去,身上的輕紗遇水粘連, 浮在水面,随着她往池中一滑,被那圈漣漪給蕩開去角落,玉臂輕輕撩起一片水花,水面微波輕蕩。

舒筠舒适極了,一人在溫池裏嬉戲,也不知她開心些什麽,竟也有清脆的笑聲傳來。

暮色漸濃,松風陣陣,吹得四周林木飒飒作響。

芍藥将舒筠衣物收整停當,出來外間不見舒筠蹤影,這琉安宮常年有一老嬷嬷與兩名宮婢伺候,宮婢不知去處,只有那老嬷嬷在門口候着,瞥見芍藥便告訴她,

“姑娘沐浴去了,幫姑娘備好衣裳,待會我去伺候她。”

芍藥也着實累了,重新入內将換洗的衣裳捧出來,洞開的大殿門口忽然傳來一道沉穩的腳步聲,十分挺拔的身影被燈映照幾乎鋪面整個內殿,随着他步伐越來越近,影子也漸漸收緊。

芍藥心下一驚,正想問是何人如此大膽,擅闖此地,那赤皇的龍袍明晃晃地映入眼簾。

芍藥雙腿一軟,撲通一聲跌跪在地,吓得魂飛魄散。

難怪主子打聽皇帝行蹤,那模樣分明是往來已久,再回想先前數次迷迷糊糊睡着,或被舒筠刻意遣開,所有疑惑都得到了解釋。

宮人無聲屈膝行禮。

芍藥雙唇打顫,心頭駭浪滾滾,哪還顧得上開口,裴钺也只淡淡瞥了她一眼,并不多言,徑直往裏去。

随着他步伐再邁,芍藥這才猛地想起主子正在沐浴,也不知是哪裏來的勇氣,她捧着衣裳,飛快往內廳門口一攔,毫無預料地擋在了裴钺跟前。

随行的內侍與宮人均唬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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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也愣了下,那雙清明的眸子直直看着芍藥,并不見明顯喜怒。

芍藥知道自己這麽做無異于攔駕,可主辱奴死,姑娘還未出嫁,皇帝如何能這麽待她,這一進去,姑娘清白定沒了,雖說天子臨幸是榮耀,可姑娘并不知道皇帝要來啊。

哪怕是死,身為奴婢也得維護主子的尊嚴。

老嬷嬷面露惶色,立即挪過來欲拉芍藥,用嚴厲的眼神制止她,芍藥卻死死不動,她不配在皇帝跟前說話,可她卻倔強的用行動甚至是生命來捍衛舒筠。

裴钺出生便被立為太子,養尊處優,這是頭一回有奴婢攔他的路,惱怒在一瞬間閃過,取而代之的是欣賞,欣賞她這份維護舒筠的勇氣,裴钺步子未動,話卻溫和,

“朕只是來看看她,陪她說說話,別無他意。”

芍藥繃緊的身子緩緩松懈,渾身冷汗淋漓,她不是不怕死的,她從未見過皇帝,更不知他是何性情,聽他這話,倒不像個強人所難的暴君。

即便如此,芍藥依然不想讓皇帝進去,只是一國之君已在讓步,她若再莽撞,怕是後果難料,芍藥忍着淚水,緩緩将膝蓋挪開,退至一側。

皇帝踏入內殿,張望一眼,未見人影,忽聞西邊的雕窗內傳來撩水的聲音。

他心神一動。

原來他來的不是時候。

手心拽了拽,打算轉身,那道笑聲被煙波侵染,帶着潮氣,震得他胸膛隐隐發燙。

修長的身影似嵌在殿中,步子并未挪動,眼神隔着白紗帷幔望去,他個子高,恰恰能從雕窗的一格縫隙裏窺進去,隐約瞧見一道倩影仰靠在池邊,雪白脖頸修長而凝白,水波輕載霧氣纏繞她周身,雪峰若隐若現,她阖目,伸出骨細豐盈的玉臂撩起一片水花,水花一行行跌落她面頰,惹得她頻頻生笑。

她偏首,去躲那水珠兒,順着水浪轉過身來,玉背如同出水芙蓉忽的浮現半個,又很快随着她身子往下沉陷進去,滿頭秀發被挽成一個随雲髻,只用一木簪束緊,露出瑩玉般的肩頸,溫湯漫過她鎖骨,她捧着水花洗了一把臉,忽如一尾美人魚仰身躍入身後的水泊,曼妙的嬌軀就這麽徹底消失在水面。

裴钺下意識伸手,少頃,他閉上眼,側過頭,冷聲吩咐門口的老嬷嬷,

“進去伺候!”

不能任由她這麽玩下去。

他也只是個凡人。

老嬷嬷連忙從芍藥手裏接過衣裳,迅速往殿內去,剛踏上石階,舒筠已從另一處水面躍了出來,瞅見老嬷嬷她笑着招手,“嬷嬷。”嗓音跟綢緞一般黏膩。

老嬷嬷心也跟着軟了,瞥了她一眼,她年紀雖小,性情嬌憨,身子卻生得風華正茂,正當時。

虧皇帝忍得住。

老嬷嬷連忙行至另一側的池邊,匍匐下來低聲提醒她,

“姑娘,陛下來了。”

舒筠心猛地一咯噔,雙眼骨碌碌瞪起,“我不見!”

旋即跟個受驚的兔子,一頭撞入水中。

老嬷嬷唬了一跳,慌忙往外看了一眼,又循着水中舒筠的身影,急得團團轉,

“我的主兒,您快些出來,別悶壞了自個兒,這可不是好玩的。”

池中光溜溜的人兒,只發出一串串悶悶的鼓泡聲。

給老嬷嬷急出一身冷汗,她連忙将衣裳丢至一旁,出去尋皇帝拿主意,

“陛下,陛下,姑娘一頭栽入水裏,不肯出來呢!”

裴钺如被當頭一擊,胸中一時滾過千頭萬緒,惱怒浮現眉間,大步跨進去,他造了什麽孽,攤上這麽虎的姑娘。

裴钺提着衣擺進了霧氣騰騰的溫池間,掃了一眼,哪見舒筠的蹤影,

“你出來,否則朕下水來捉你!”

這話很管用,離着裴钺最遠的一角,慢慢浮現漆黑的小腦袋,她将自己掩在水下,只露出一雙烏溜溜的眸眼,“陛下,您是君子,不能下水來捉我。”

倒是會給他戴高帽子。

裴钺尋到她,還沒捕捉到她的模樣,卻見她又一頭往水裏躲,裴钺連忙背過身去,

胸口生悶道,“朕若不是君子,你以為你還能好好在這?”

“那陛下為何來這琉安宮?”她聲音仿佛近了些,裴钺手指蜷起,喉結微滾,嗓音放輕,“朕只是想來看看你,陪你用晚膳,誰知你這個時辰就在泡浴...”

舒筠的衣裳就在裴钺腳跟旁的長幾上,她慢慢游過來,看着面前跟山峰一般偉岸的男子,問道,

“陛下說話算數?真的只是來用膳?”

舒筠有着跟芍藥一樣的擔憂。

那軟糯的腔調而已近在遲尺,裴钺瞥了一眼長幾上女孩子的柔軟衣物,平平靜靜回道,“君無戲言,朕這就出去,你換好衣裳出來,好嗎?”完全是哄的語氣。

舒筠輕輕嗯了一聲。

裴钺提着衣擺立即出去了。

正殿內擺設不多,一爐水青色的景泰藍香爐,清香滿室,靠窗的高幾擺了一對雙耳鯉魚戲水的梅瓶,裏頭插上幾珠水仙秋菊,紅妍交錯,蒼翠欲滴。

舒筠穿戴整潔出來,帷幔輕動,一駕蘇繡屏風作隔,那道修長的明黃身影正等着她。

舒筠邁了出去,跪在他腳跟前五步的位置,“臣女請陛下安。”

裴钺本在奉天殿操持朝務,忙到酉時初刻,算算時辰,太上皇車駕該也抵達了行宮,鬼使神差的,連晚膳都未用,便策馬趕來西山。

西山離京城并不遠,快馬加鞭,來去只消一個時辰。

念着她還未用晚膳,特意着人捎了美食給她,到了她這兒,倒是被她當賊防。

裴钺氣得不輕,單手撐額正在閉目假寐,聽得她一聲請安,緩緩睜開眸子。

她換了個淩雲髻,将所有秀發高高挽起,露出修長雪白的脖頸。

想是來不及裝扮,她連個耳墜都未戴,一對晶瑩剔透的耳垂跟琥珀似的,被溫湯熏得嬌豔欲滴。

剛從溫湯了熏出來,整個人泛着一股潮氣,雙眸微醺,唇赤如丹,眉梢含春不露,活像剛剛蒸熟的水蜜桃,任誰瞧了恨不得咬上一口。

裴钺目光略深,直勾勾看着她,“平身。”

舒筠站起身來,粉色的襦裙一垂到底,遮蓋住那雪白的玉足,雙肩披上一條淺紫的薄衫,琉安宮有地熱,比外頭要熱上不少,芍藥便給她備了夏裙,時間緊迫,也不好讓皇帝等太久,舒筠顧不上換別的衣裳便穿戴出來了。

腰間系上一條粉色的綢帶,腰線拉高,襯得她無比秀逸婀娜,當真是出水芙蓉,天然無雕。

她這是在考驗他的定力。

裴钺朝她伸手,“過來。”

舒筠搖頭不肯,小嘴高高翹起,悄悄往一旁堆着幾個食盒的桌案瞥。

裴钺自然看出她的小心思,他語氣無波無瀾,“不是不餓嗎?你後頸的發梢還在滴水,朕幫你絞幹。”

舒筠暗吸一口涼氣,他的眼神明明是平和的,偏生給人不容置疑的威懾力,看着那只寬大有力的手掌,舒筠不受控地緩緩往他挪去。

粉白軟糯的小手被他握住,他稍稍讓開了些位置,就這麽将舒筠帶過來坐在他身側,舒筠繃緊了身子,挨着圈椅坐了一點點,一大一小的身影就這麽擠在狹小的空間內。

裴钺拿着桌案上的雪帕,開始給舒筠擦拭後頸的水汽。

到底是在懲罰她呢,還是懲罰自己。

左手不輕不重給她擦拭,右手卻捏住她發紅的耳珠,側眸看着幾乎被他籠罩的小姑娘,她長睫輕輕在顫,

“怕什麽,在摘星閣,你膽子可是大得很。”

終于舊事重提了嗎?

舒筠撩了撩耳發,腰身坐得挺直,絞盡腦汁給自己開脫,“我咬的是七爺,不是當今聖上。”

裴钺胸口悶出一聲笑,信手将繡帕扔下,扶着她雙肩将人給掰轉過來,那雙頰氣鼓鼓的快鼓成魚鰓,

“姑娘,是親,不是咬。”

只見她擡起小鹿似的眼,兇巴巴瞪着他,蠻不講理,“就是咬!”

“哦?”裴钺語氣平平靜靜,“那你讓我咬回來,那樁事咱們便清了。”

舒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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