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銀勺輕輕叩進她的齒關, 黑漆漆的雙眼四處游移,跟個溫順的貓兒似的,也不知哪日會不會亮出利爪, 狠狠抓他一把。

緊閉的櫻唇被他一點點撬開, 蟹汁滑入唇尖,她嘗到久違的滋味, 小舌猛地一吸,一口給它吃掉, 唇角沾了些湯汁, 他擡手替她擦拭,恰恰那舌尖兒往外一舔, 滑過他粗粝的指腹, 濕漉漉的顫栗竄至他心口。

皇帝手一頓,裝作若無其事地收回來。

舒筠破功, 萬分懊惱,罷了, 吃一口跟吃一百口又有何區別, 她幹脆捧着面前枸杞紅棗粥大口喝着,先墊個肚子好用螃蟹。

靜谧的午後,雀鳥啾鳴,陽光綿長。

皇帝陪着她用了一些, 時不時看她一眼。

也不知是被她招惹後的占有欲作祟,抑或是因她生得貌美可愛, 與她相處偷閑自在, 竟是他征戰殺伐人生裏難得的一絲慰藉。

那夜她袅袅婷婷與人成雙成對出現時,他腦海閃過一線成全的念頭,可轉念想到她會倚在旁人懷裏笑, 偎在旁人懷裏哭.....莫名便覺得,不如,還是由他來。

舒筠吃飽喝足,捧着紅撲撲的面頰躲在窗下曬太陽,想是露出了破綻,繼續僞裝不下去,她幹脆裝死,懶洋洋地窩着不動,越發像個出師不利的貓兒。

一面罵自己不争氣,一面怪皇帝狡猾。

皇帝坐在桌案後,修長的手指輕輕點着額尖,手執文書,正在思量朝事,聽得她嘀嘀咕咕,問道,“你在唠叨什麽呢?”

舒筠聞言扭過半個身子,溫煦的陽光在她周身鋪上一層綿密的光,她貝齒輕咬,粉面含春,即便衣裳再不相稱,那一臉的天真爛漫遮掩不了,

“臣女沒唠叨。”

皇帝換了個舒适的姿勢,眼梢含笑,“朕還沒聾。”

非要她說?

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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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筠哼了兩聲,從高足軟塌上挪了下來,規規矩矩朝他施禮,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勾勾看着他,暗藏幾分狡黠,

“臣女在想,陛下如此寬和體貼,竟是讓我想起爹爹了,我爹爹從不罵我,若我犯了糊塗事,他最多責我一句傻姑娘,若我不高興了,便拿路邊的蔥油炊餅哄我。”

皇帝臉色一黑。

這不是拐着彎罵他老麽?

皇帝給氣走了。

小姑娘憨歸憨,正事卻不糊塗,這是委婉告訴他,他們不般配。

舒筠心底交織着得罪皇帝的後怕與扳回一局的得意,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後出了摘星閣。

皇帝惱歸惱,還是着人将她安全送回府邸,舒筠暗想,皇帝若要面子,大約不會再來尋她。

她所料不錯,整整半月,宮裏再無任何動靜。

這半月舒筠也沒閑着,母親收回的兩間鋪子,一間賣江南運來的絲綢成衣,一間是糧鋪,可是近些年糧鋪不掙錢,蘇氏前段時日便試着改賣女孩子用的胭脂水粉,舒筠閑來無趣,捎帶做一些花燈,畫上一幅美人畫賣。

她畫藝出衆,寥寥數筆,美人兒栩栩如生躍然紙上,每逢有人入店選購胭脂,便被那一盞盞別具一格的花燈給吸引,最後都要捎帶一盞回去。

花燈有限,漸漸有些供不應求,舒筠偶爾畫上幾盞,總被一搶而空,慢慢的竟也積攢少許名聲來。

九月初三的朝晨,舒筠如常去正院給老太太請安。

自孫女與皇家定親後,老太太愣是尋人買了幾件像樣的古董擺在博古架充場面,又遣人将紗窗煥然一新,學着那勳貴人家熏沉香,倒也算得上紅廊窗綠,暗香浮動。

家中幾個姊妹聚在東廂閣說話,尋常長姐舒靈所坐的位置今日卻被舒芝給占了,舒芝坐在老太太下首,手裏不知拿着什麽,神色十分得意。

舒筠給老太太行了禮,便退去最末錦杌坐着,每回她只略坐一會兒便借口離開。舒筠的婚事一波三折,弄得老太太對她的态度也三起三落,如今再看着她,除了厭煩已無過多情緒。

舒家四姐妹,除了長房的舒靈與舒芝,三房的獨女舒筠,二房還有一庶女,名喚舒菁。

舒菁常年被二夫人楊氏管束着,性子溫吞文靜,幾乎是指東不敢往西。

舒筠與舒菁在家裏均不太受待見,二人走得相對親近些,湊在一處把玩舒筠新買的镯子。

舒芝瞅着她們二人,揚了揚手中的皇帖,

“太上皇每年秋均要去西山行宮狩獵,今年也不例外,淮陽王府今日送了請帖來,可惜只有三張,恐委屈兩位妹妹商量下,看是給哪個去?”

以往,這是舒筠才有的待遇,如今換成舒芝,屋子裏的氣氛便有些尴尬,舒菁抿抿嘴,垂下眼來不敢接話。

舒筠幾乎不假思索,淡聲道,“讓四妹妹去吧。”

舒菁有些怯生,拉着她衣角,“這怎麽好,還是姐姐你去吧。”

舒菁只比舒筠小一個月,生得肖似二老爺,面白消瘦,看起來反倒像姐姐。

舒筠回握她的手,“我是真的不想去。”

對面一直未做聲的長姐舒靈道,“你們倆去吧,我不去了。”

舒芝臉色便垮了下來,只覺沒勁得很,去年舒筠拿着請帖回來,大家都争先恐後地搶,今年輪到她,一個個推卻,絲毫不覺得沾她的光。

舒芝搶這門婚事,除了不想便宜了舒筠,更是想跟長姐打擂臺,同為長房嫡女,憑什麽舒靈被所有人供着,

“姐姐是我嫡親姐姐,若你不去,豈不是不給妹妹面子?”

舒靈待要反駁,上方的老太太沉聲開了口,

“行了,靈兒婚事雖已定下,柳家來往卻不勤勉,你趁着這個機會,去探一探柳家的口風,婚期将近,該要預備的柳家也要預備了。”

舒靈慢慢牽了牽唇角,起身應是。

老太太又轉過視線落在舒筠與舒菁身上,這兩個孫女,一個俏皮不聽使喚,一個跟個悶葫蘆似的打一棍下去也沒個聲響,老太太均不喜歡,只是舒菁平日小心謹慎來上房伺候她,舒筠卻懶得沒影兒,她幾乎是毫不猶豫便把最後的名額給了舒菁。

舒筠攤攤手,離開了上房。

她以為自己躲過一劫,到了傍晚,宮裏來了一位公公宣口谕,

“準舒家三姑娘随駕行宮。”

一沒說是哪位主子的意思,二沒個請帖,把舒家給弄得一頭霧水,舒家人猜來想去,只當是淮陽王替舒筠說了話。

舒筠氣得悄悄朝小太監的背影吐舌,心裏将皇帝罵了個遍。

阖家姑娘要出行,一家人齊齊出動準備行裝,蘇氏也給舒筠預備了騎馬的勁裝,舒筠在一旁抱怨,“我又不會騎馬,您別白費功夫了。”

“讓幼君教你,女孩子在外頭總該有一些本事。”蘇氏笑吟吟激将她,“你又懶又笨,回頭若被人拐了,至少能騎馬回來。”

舒筠見親娘埋汰她,氣得起身繞了她三圈,虎着臉道,“娘,我怎麽會被人拐跑?”

母女倆鬧了一會兒,總算收拾了一箱子行裝。

原先蘇氏十分不放心她,到了初三夜裏,舒瀾風回來高高興興說,“秦太傅服喪回朝,打算在世家子弟中尋一關門弟子,太上皇讓他老人家随駕行宮,趁着機會讓世家子弟都去,也好彰顯我大晉文武并舉之風。”

“陛下高興,準國子監師生伴駕,我名列其中,正好,也可看着嬌嬌那個小丫頭。”

蘇氏就徹底放心了,又重新給父女倆加了一箱子衣物,到了初八當日,整了兩輛馬車,随着各家車隊浩浩蕩蕩趕往西山。

舒家由大夫人方氏領銜,帶着大少爺,二少爺與四位姑娘出行,舒瀾風則跟着國子監師生,父女倆雖不在一處,中途停駕紮營用午膳時,舒瀾風還是早早托了人情,給女兒送來食盒。

女兒什麽都可馬虎,肚子卻餓不得。

待他歡歡喜喜提着食盒來到舒筠馬車外,卻聽得裏面的姑娘吃得熱火朝天,

“這盤蝦尾可真好吃,是用辣油爆炒的嗎?”

“奴婢覺得最好吃的是這味鳝魚湯...”

“嘿嘿,我知道你喜歡吃鳝魚,我就不跟你搶了,我把這兩只閘蟹吃掉,對了,你別跟我搶閘蟹...”

舒瀾風看了一眼手中的食盒,這裏頭兩個蔥香炊餅,一疊桂花糕,還有一碗小粥。

不對勁。

他悄悄掀開車簾看一眼,卻見自己那嬌滴滴的女兒吃得滿嘴油光,再掃了一眼桌案,唬得不輕,“筠兒,你這是哪來的?”

舒筠沒料到被父親抓了個正着,呆呆看着他,“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舒瀾風不可置信。

舒筠心虛地眨眨眼,“我确實不知道,我不過去了一趟恭房,回來這食盒便在我馬車裏。”

芍藥倒未大驚小怪,“老爺,奴婢猜,怕是有人送錯了。”

“送錯了,你們倆也敢吃?”舒瀾風急得跳腳,回眸掃了一眼,四處營帳炊煙袅袅,穿着各色高階補子的官員來回穿梭,這裏頭随便擰出一人均可壓死舒家,舒瀾風氣得不輕,打算讓女兒還回去,再看那風卷殘雲般的桌案,他扶額道,

“你最好祈禱沒事。”

下午舒瀾風便跟國子監祭酒告假,騎馬護在舒筠車外,生怕有人來尋女兒麻煩,好在一路風平浪靜,他方揩下一頭冷汗,傍晚抵達行宮時,他将女兒托付給長嫂,趕忙去國子監安頓學生。

女眷這邊,馬車均停在行宮前面的草坪上,等着內廷的公公挨家挨戶領着入駐。

舒筠悄悄拉着芍藥躲在馬車後面說話,“叫你打聽的事,如何了?”

芍藥挨着她耳根回道,“奴婢只瞧見一駕皇辇,後來一問,說是太上皇的車駕,姑娘,您打聽陛下作甚?”

“噓...”舒筠生怕被人聽見,連連朝她搖頭,“別聲張,我只是随便問問罷了。”

舒筠尋思得了機會得跟芍藥坦白,除非裴钺放過她,否則這樁事根本瞞不住芍藥。

天色将暗,晚霞齊天,紅豔豔的火燒雲鋪了大半個天空。

各家陸陸續續離開草坪,好半晌方輪到舒家,大夫人着嬷嬷清點人數,一行人擡着箱籠随內侍進入行宮後院。

西山行宮甚為寬闊宏偉,正殿乾坤殿後星羅棋布排列着大小二十來間院落,或依山而築,或環水而繞,景致優美,能住入這裏頭的不是重臣官眷,便是得寵的皇親國戚,除此之外,行宮東西兩側亦單獨建了幾排院子,方便安置普通官眷。

舒家身份不上不下,恰恰分到西苑第一間院子。

下人将行李全部擡至廳堂,方氏坐在上首,開始分派房間。大少爺和二少爺要參與國子監的選拔,全部跟着舒瀾風住,方氏先吩咐下人将他們仨的行李送去國子監的署區。

人多地稠,少不得有些姑娘要擠在一間,方氏自己住正房,兩個女兒分住兩間廂房,舒筠和舒菁則安置到後罩房去了。舒菁習以為常,舒筠則不在意。

正要擡箱籠進去時,上回傳口谕的那名小公公來了,他年紀不大,白白胖胖,生得一雙丹鳳眼,炯炯有神,“給夫人道安,太上皇給三姑娘的恩典,說是姑娘身子弱,準去琉安宮住。”

大夫人臉色微變,這西山行宮她也來過兩回,無意中聽人提起過,琉安宮有一方溫池,最是養顏安神,當年豔冠後宮的梅淑妃每年均要在此處住上數月,将那身細皮嫩肉養得跟凝脂似的,後宮無人不妒。

每每行宮狩獵,琉安宮成為皇妃公主必奪之地。

舒靈暗暗瞥了一眼舒筠。

舒芝臉色有些難看,她才是皇家未來正經的孫兒媳,太上皇竟只惦記着舒筠?

她給自己找補,“上回妹妹因八字不合被退婚,太上皇心中過意不去,估摸着特意給妹妹這個恩典,算是補償。”

小公公攏着袖笑而不語。

方氏能說什麽,只神色尋常吩咐舒筠,“你去吧,切記循規蹈矩。”

舒筠道是,跟在那小公公身後往琉安宮方向去。

行宮內游廊穿梭,四通八達,燈芒不絢爛,也不冷清,光暈如煙被風載動,襯得整座行宮如缥缈的天宮。

為了照顧舒筠的步子,小公公刻意放緩腳步,芍藥擰着貴重首飾,忐忑地跟在舒筠身旁,身後跟着兩名小內使,替舒筠擡箱籠。

芍藥年紀不大,心思卻靈敏,太上皇竟然讓一個姑娘單獨住那什麽宮,此事過于蹊跷。

舒筠幾番想跟小公公打聽皇帝行蹤,卻顧念着芍藥在側猶豫不決。

路子越走越偏,沿着游廊往上攀走,慢慢的已離開了主建築群。

游廊彎入半山腰,忽然急轉直下,來到一處地勢低凹的殿宇,殿宇并不大,被層層疊疊的櫻木遮掩,只隐約有些光芒透出來。

剛邁出游廊,來到琉安宮的大殿外,卻聽得西南方向傳來一片嗡嗡聲,芍藥瞥了一眼,只見一堆紅衫柳綠的姑娘擠在下方一水泊邊,往這邊指指點點。

“成将軍,我看了司禮監的名錄,琉安宮空置,我已讓祖父尋太上皇恩準,此宮由我住,你讓開,我要進去。”當中那人一身華麗紫裙,正是李瑛。

那喚作成将軍的都指揮使,穿着一身褐甲,雙手環胸,嘴裏嚼着一口薄荷葉,痞裏痞氣地回道,

“李姑娘,琉安宮是沒安排人,可不意味着你能進去。”

李瑛近來讀書勤勉,脖頸十分酸痛,聽聞湯泉能松乏筋骨,便央求祖父去司禮監遞個話,将她安排進去,不成想事兒沒成,她不甘心,半路打聽到琉安宮無人,方才便帶着人直奔此處來。

面前這位虎贲衛都指揮使負責這次行獵的防衛,是跟着裴钺從戰場厮殺出來的悍将,此人是個硬茬。

謝纭向來與李瑛不對付,二人每回均要為住處鬧個不休,今日自然也争起這琉安宮來,她見李瑛罕見吃了排揎,心中格外痛快,痛快過後,對上成将軍那雙桀骜的眼,也覺頭疼,

李瑛此人端着架子,不懂得虛以為蛇,于是謝纭溫聲軟語開始套近乎,“成将軍,三年前與蒙兀談判,是成将軍陪我父親出使,我父親回來一直稱贊将軍風采...”

“別別別...”成将軍擡手打斷她,“謝姑娘,莫要攀交情,我是陛下的臣子,只為陛下當差,風采不風采的話就別說了,今個兒這琉安宮,什麽人都不能進!”

謝纭被鬧了個臉紅,餘光恰恰瞥見琉安宮殿前人影浮動,隔得遠,瞧不清是何人,卻可斷定是一女子,謝纭頓時大呼小叫,指着舒筠的背影問,

“成将軍,你別睜眼說瞎話,既是什麽人都不能進,那個又是誰?那不是人嗎?”

成将軍啐了一口,将那口薄荷葉吐出,扭頭順着方向瞥了一眼,他唇角高高扯起,吊兒郎當道,“沒準...人家是仙女?”

謝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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