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撲過去

太陽西斜, 碧空如洗,濃烈的光芒從五色琉璃窗投了進來, 耀花了舒筠的眼。

她抱着包袱在奉天殿的後殿等了快兩刻鐘。

經歷了慈寧宮一事, 她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傻,裴钺不是尋常人家的少爺,太皇太後更是見慣了花團錦簇, 她卻傻乎乎的用尋常市井的人情世故來通皇家。

真是笨死了。

那些高門貴胄言辭間不是詩詞歌賦便是談經辯道, 贈禮不是文雅便是矜貴,不像她,送一件再尋常不過的褂子。

當初淮陽王妃母子不就是因此而瞧不起她嗎?

舒筠已經不想等下去, 将包袱擱在腋下便打算離開。

珠簾響動, 一道修長的身影邁了進來, 他想是步伐極快,竟似裹了風。

四目相對。

舒筠往後退了幾步,躲不開了, 她垂下眸施禮。

裴钺一眼就看到那個包袱, 方才在慈寧宮不曾拿出來,可見是特意給他的。

一股潮氣漫上胸口,裴钺往前一步,舒筠往後倒退一步, 人一下撞在炕床上的小案,跌坐在炕床上, 只是意識到失禮,又磕碰地站了起來, 包袱順着胳膊滑下,她窘迫地捏在手裏。

心裏想,裴钺不問, 她就不給。

“這是什麽?”裴钺指着她包袱問。

舒筠委屈地垮了跨小臉,将包袱擱在小案上,也未急着打開,

“就是...做了一件褂子,方才問了小公公,怕是不大合尺寸....”她避開他的視線,尋個借口搪塞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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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钺輕笑,提了提蔽膝,在她跟前坐了下來,視線投在她面頰。

站着至少因那身高差距,她還能躲開些。

他一旦坐着,那道視線便平平投過來,越發逼人。

舒筠不由自主往後小退了一步,保持着自認為安全的距離。

裴钺盯着她瑩玉般的臉,“尺寸合不合适,得試了才曉得。”

他語氣一字一頓,頗有幾分意味深長,舒筠聽得耳根發熱。

裴钺仿佛看穿她的心事,手指輕輕敲着小案,有一搭沒一搭與她聊,

“朕與你說一個故事,曾經有一匹小馬,它要過河,水牛說水淺,松鼠說水深,小馬難以抉擇回去尋母馬,母馬告訴它,不要道聽途說,也不要被眼前的亂象所迷惑,得自己去嘗試,深也好,淺也罷,只有試了方知根底,水也只有喝了,方知冷暖。”

舒筠大約聽明白他的意思,猶豫片刻,她瞥着那包袱,慢慢解開,将那件褂子拿出來遞給他,

“吶,您瞧一瞧吧,看喜歡否?”

裴钺不假思索,“朕很喜歡。”視線直逼舒筠。

舒筠這下面龐都在發燙,支支吾吾道,

“您看都沒看,怎麽知道喜歡?不是說要試嗎?”

他明明只盯着她在瞧。

裴钺神色依然是平淡的,只眼梢微微下垂含着笑意,他伸手将褂子接了過來,細細翻看,從紋路到繡花,指腹一點點拂過,

“朕并不缺衣裳,禦用監每月均要做上幾套,朕來回換都穿不過來。”

舒筠嘟囔一聲,她就知道。

“但,”他視線重新落在她的眼,“這還是第一回 有人親自給朕縫制衣裳,你說我會不喜歡嗎?”裴钺将褂子拿在手裏,眼神明湛。

舒筠腦子裏有根弦,無聲而斷,她癡癡望着皇帝。

裴钺伸手将她拉了過來,“朕三歲喪母,自幼養在太皇太後跟前,朕自然不會缺吃穿用度,也有人給朕制衣裳,那不是在讨好太皇太後,便是奉承朕,朕心裏感激,卻也曉得那不是愛。”

“所以,你能明白嗎?”

舒筠明白。

她不是大富大貴之家,至少父母雙全,雙親疼愛之至,她幼時的衣物母親更是不假于人手,父親每每出門總要給她捎零嘴玩具,她自來活得是快樂的,否則也養不出這樣嬌憨的性子來。

舒筠那點窘迫蕩然無存,挨着他坐下,只是還不敢瞧他,只将褂子抖開紅着臉道,

“那您試一試,若不合尺寸,我再給您改。”

裴钺愣了愣,這語氣分明就像是夫妻之間溫柔而體貼的親昵。

很有煙火氣。

裴钺心口忽然有一股不同尋常的暗流在湧動,他盯了舒筠一會兒,拿着褂子起身步入屏風後。

舒筠看着他身影繞進去,臉上不自禁露出笑,也帶着幾分期待。

只是随着時間過去,裴钺還未出來,她便有些擔心,莫不是太不相宜了?

她起身隔着屏風往裏喚道,

“陛下,是哪兒不合适嗎?”

這是一扇紫檀鑲嵌松石珠貝八寶屏風,有十二開,厚厚的跟堵牆似的,舒筠什麽都瞥不見。

裏面還是沒有聲響,舒筠心裏七上八下,幹脆顧不上了沖了進去。

裴钺的龍袍已脫下,裏面只有一件玄色的中衣,衣裳剪裁得當,結實的胸膛微微繃起,就連腹部的肌肉也現出幾分塊狀的輪廓,筆直修長的雙腿,神姿偉岸,只消看了一眼便能感受到那贲張而隐忍的力量。

一切都很完美,唯獨那件褂子挂在他胸膛,敞開着,似乎扣不上。

舒筠窘得無地自容,喃喃道,“陛下,您快些脫下來,我..我重新給您做...”

她自認為已經做的夠大了,不成想還是短了一小截,他明明看着修長俊秀,不成想脫了衣裳又是這般....舒筠後知後覺自個兒失禮,慌忙轉過身去。

裴钺唇角微不可見彎了彎,将褂子脫下,又重新将龍袍裹在身上,慢條斯理系着,

“雖是小了些,我穿着倒是極為舒适,筠筠手藝這麽好,以後我的衣裳都由筠筠來做如何?”

他的龍袍必須禦用監定制,能讓舒筠做的無非是內裏的衣裳。

舒筠卻不知自己被坑了,問,“您還需要什麽?”

裴钺念了一堆。

舒筠聽到最後面頰燒透,“其他的我可以做,但最後兩項,我...我...”舒筠再三咬牙,不願意看到裴钺得寸進尺,恨道,“我不做。”

裴钺将龍袍穿好,慢慢踱步至她身後,語調兒倒是自在,

“成,那朕就讓旁人做。”

舒筠脊背登時一緊,讓旁的女子替裴钺做內裏的小衣?

她胸口湧上一股酸氣,

“以往是何人替陛下縫制?”

裴钺怕舒筠誤會,解釋道,“我母親留下的一位老嬷嬷,如今替我看着乾坤二宮。”

舒筠心裏稍稍舒坦些,耳發垂在雙鬓也顧不上料理,仿佛這樣可以遮掩羞澀的情//态,默了片刻,還是狠心道,

“那以後還是讓嬷嬷做。”

裴钺不做聲了。

他人就站在她身後,連呼吸都灼着她後頸,可就是不肯答應。

舒筠閉了閉眼,合着他就是想欺負她。

回想他方才說的那番話,仿佛無人真心疼愛他,舒筠腦一熱,“做就做。”

她一鼓作氣扭頭,艱難地仰視面前的挺拔男子,恍惚想到什麽,人跟被擊了一下似的,然後懵然往他腰間睃了一眼,

一件褂子尺寸相差那麽多,那胯//褲呢?

又回想裴钺所說量一量,試一試的話,舒筠腦海已成了一團漿糊。

裴钺仿佛猜到她所想,眼神分明,直白地給了她答案。

于是舒筠聯想起飛檐亭,羞憤地沖了出去,頭也不回離開了奉天殿。

裴钺的好心情并未持續多久,夜裏劉奎帶來一個消息,

“陛下,李相着了風寒,病了三日不起,這幾日朝臣日日奔往相府,中書省政務耽擱不少,您看,該怎麽辦?”

事實上李轍生病的消息,裴钺早就知曉,準他修養幾日,不成想朝臣離不開李轍,李轍即便在病榻上也在打理政務,雖是如此,多少比不得在中書省方便,一來二去,朝務耽擱,李轍的病情也不見好。

裴钺思忖片刻,語氣平靜,“不急,就讓他們去。”

又三日過去,中書省政務堆積愈多,而李轍不堪其擾,病情反而越重,聯想近來四處的風聲,朝臣圍堵相府,皇帝卻視而不見,李轍生出一個念頭,他想試一試裴钺的胸懷。

在李轍這樣的老臣眼裏,裴钺年紀還輕,即便有幾分能耐,這個江山猶然是他們這些老臣給扛下來的,他就不信裴钺離得開他,于是李轍上書乞骸骨。

這封折子遞去司禮監,衆臣也司空見慣,自太上皇當政以來,時不時有朝臣乞骸骨,以試探自個兒在帝王心中的地位,太上皇奪回所請,再寬慰一番,以示恩寵,這叫以退為進。

但裴钺不按常理出牌,他準了李轍所請。

朝中掀起一陣悍然大波。

李轍躺在病床上差點一口血噴出來,然而緊接着年輕的帝王手段老辣,他下旨将皇妹十公主賜婚給李轍的幼子,在通州賞賜李轍一棟極為奢華的園林,供他老人家頤養天年,又加封李轍為太子太保,明升暗降。

這一招,打李轍一個措手不及。

他召集幾個兒子孫子并心腹幕僚商議應對之策。

其中一幕僚建議道,

“李相勿憂,陛下回京還不到一年光景,政務方面他壓根不熟,雖然朝中還有右相顧雲生,可顧雲生此人只會阿谀奉承,沒多少真才實幹,中書省左丞右丞均是您的人,您即便不在朝,依然牢牢把控中樞。”

這位幕僚所料不差,皇帝緊接着順勢提拔顧雲生為左相,将此前的左丞齊铮擢升右相,齊铮是李轍的門生,是他一手提拔出來的心腹,聽到齊铮位居右相,李轍心又寬了下來。

果不其然,堪堪三日,中書省亂象橫生,顧雲生幾無主見,大事聽皇帝拿主意,小事和政務全部交給齊铮。

而齊铮呢,一日都要往李府跑上三趟,李轍人雖不在朝廷,卻遙遙把控着朝局。

劉奎将形勢禀報給皇帝,裴钺悠悠在禦書房捧着那件褂子欣賞,“不急,朕心裏有數。”

“讓你查得那件事如何了?”

劉奎連忙将準備好的一系列奏折文書遞上去,擺在禦案,

“哎喲,可叫老奴好找,愣是費了不少功夫分別在吏部,都察院與司禮監才尋到這麽一些,您瞧瞧。”

裴钺将褂子小心擱下,重新回到禦案,案上堆積不少賀表,請功折,請罪折,還有述職文書,裴钺挑着幾篇翻閱。

劉奎在一旁與他唠叨,

“這位蘇縣令是甲午年的恩科,當時是進士末名,他在朝中沒有倚仗,即便姐夫任國子監司業,可司業又能走得了什麽門路,觀政結束後便被打發去了窮鄉僻壤,這一幹就是十年,十年他從推官升至縣令...”

話未說完,只聽得裴钺稱贊道,“喲,這位蘇縣令文才極好,性敏思捷。”

劉奎笑着恭維道,“誰叫人家是筠姑娘的舅舅呢,文才必定是好的。”

裴钺權當沒聽見,繼而失笑,“就是性子有些桀骜。”

“可不是。”劉奎直起腰身,指着吏部考核文書,“否則以他進士出身,早就不是一縣之長,他呀,性情桀骜,眼底揉不進沙子,得罪了不少人,上頭沒有人肯提拔他,擔心他是個刺頭,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嗯。”裴钺颔首,正色問道,“他政績如何?”

劉奎将吏部與都察院考核的折子一同摘出來遞給他,“您瞧,天佑三年主持修堤,救數萬百姓與農田于危難,天佑八年,組織官兵清剿了漓水一帶的綠林土匪,天佑九年....”

裴钺耐心聽他念完,“下旨,擢升蘇朝山為四品佥都禦史。”

劉奎一聽這官職,吓了一跳,“陛下,七品縣令升至四品佥都禦史,這也太....”怕皇帝不高興,連忙苦笑着解釋,“奴婢就是怕朝臣不答應。”

裴钺将折子一扔,冷笑道,

“以蘇朝山之功績,他若不是一地之督撫,也早該是三品京官,都察院與吏部司明辨是非擢優汰劣之責,放着這麽好的官員不提拔,朕沒治他們的罪已是法外開恩,誰嚼半個字,朕砍了他的腦袋!”

劉奎顫栗不言。

沒了李轍的掣肘,皇帝旨意到了中書省,顧雲生半字不言蓋戳發放吏部。

等手續辦齊全也就是三日的事。

十月二十八這一日,鵲鳥啾鳴,舒筠伸個懶腰起床,早早去杏花堂照顧蘇氏。

蘇氏經幾位太醫輪流調理,如今已能下地行走,晨起在屋內折了幾圈正靠在軟枕歇着,舒筠在一旁給她喂完藥丸,百無聊賴開始打絡子。

蘇氏見不得她犯懶,催着她道,

“你別杵在我這躲懶,你既是打定主意招婿,家裏鋪子都交給你,你自個兒學着去料理。”

靠人還不如靠己,蘇氏打算将舒筠培養出來。

舒筠最不耐煩算賬,小嘴剛嘟起,外頭傳來芍藥大喜的嗓音,

“夫人,姑娘,大喜,大喜呀。”

人還沒奔進來,便聽得她扶着門框大口喘息,想是擔心舒筠二人等得急,氣喘籲籲撩開簾子,

“夫人,老爺剛遣人來遞消息,舅老爺升任四品佥都禦史,調令一個時辰前從通政司發出,送去漓水了。”

蘇氏一驚,手中茶盞失聲而落。

蘇氏本江南人士,上有庶兄,下有個雙胞胎弟弟,母親過世後,父親扶正了庶兄的姨娘,蘇氏偶遇游山的舒瀾風,二人一見鐘情遂嫁來京城,待父親去世後,與家裏情分漸漸就淡了。

當年她出嫁京城,幼弟蘇朝山為了給她撐腰,将母親留下的嫁妝和手裏家當全部變賣,在居大不易的京城給她置辦了兩間鋪子,蘇朝山性情卓爾不群,後游山歷水去了外地。

數年後,他入京趕考得中進士,又被發配至邊陲之地任縣官。

蘇氏心裏一直牽挂這個弟弟,只是每每寫家書,蘇朝山只道自己在漓水護佑一方百姓,怡然自得,叫蘇氏無需挂念,到底骨肉分離,蘇氏這些年病不好也有則個緣故。

驟然聽聞弟弟即将調任京城,且還是那麽大的官,蘇氏喜極而泣,捧着繡帕哭了好久,心中積郁一掃而空,就連身上的病也好了大半。

連忙吩咐廚子,今日無論如何要置辦兩桌席面,一家人好好熱鬧熱鬧。

舒筠呆呆地看着喜出望外的母親,只覺不可思議,她扭頭與芍藥對了一眼,芍藥踮着腳在她耳邊低語,

“姑娘,定是陛下給您撐腰呢。”

“待舅老爺入京,三房有了依靠,看誰還敢欺負咱們夫人姑娘,”單嬷嬷在一旁高興地抹眼淚。

蘇氏這麽多年在舒家站不穩腳跟,除了沒兒子,也是沒有娘家人撐腰的緣故。

這廂好了,舅老爺高升,嫡親的骨肉相聚,雙喜臨門。

屋子裏人人歡天地喜,比過年還要高興。

舒筠眼底漫上一抹潮氣,只覺胸膛有一股熱浪在沸騰,她按捺不住與蘇氏道,“娘,女兒有急事要出一趟門,您別等女兒,只管跟爹爹樂。”

芍藥怕蘇氏擔心,待舒筠奔出門後,連忙笑着與她解釋,

“夫人,姑娘上回與王小姐一同拜佛,許了願,不成想佛祖顯靈靈驗了,姑娘這是高興地要去還願呢。”

事兒是皇帝辦的,可不就得去“還願”麽?

蘇氏太高興了,都顧不上約束舒筠,只吩咐芍藥多帶些婆子跟去。

舒筠這廂跑回自己院子,捧着這段時日別別扭扭給他縫好的衣裳,顧不上羞澀,顧不上矜持,一股腦子往外頭跑。

有了前車之鑒,皇帝為了方便舒筠入宮,特意留了眼線。

舒筠前腳到舒家附近那間茶樓,後腳馬車抵達角門,主仆二人悄悄上了車,馬車徐徐趕往皇宮。

午時剛到,裴钺風塵仆仆從前朝回宮,就瞧見一雙眸泛紅的姑娘,俏生生立在禦書房內。

“陛下,是您嗎?”

她雙眸蒙着一層霧氣,要哭不哭,就連說話的腔調也被霧氣暈染,有氣無力,藕斷絲連。

裴钺心口一熱,面上不顯,從容往羅漢床上坐了下來,順道給自己斟了一杯茶,睇了一眼她抱在懷裏的包袱,問,“來多久了。”

舒筠不高興他避而不答,跟了過來挨着他坐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觑着他,

“我問您話呢。”

又是撒嬌,又是依賴,還要幾分恃寵而驕的嗔怪。

從來沒有人用這種語氣跟他說過話。

裴钺眼神略深,凝視她,頓了片刻,又慢慢露出笑意,

“你想聽官話還是真心話?”他不疾不徐将一口茶飲盡。

舒筠抿唇瞥着他,意思不言而喻。

裴钺颀長的身影往後靠了靠,尋了個舒适的姿勢,“官話呢,便是蘇朝山進士出身,政績斐然,忠貞明辨,是佥都禦史不二人選。”

“至于真心話嘛...”長相過分優越的男人,用不經意的語氣,“為了你。”

簡簡單單三字,直戳人心。

舒筠只覺腦門一熱,揚起紅嘟嘟的櫻嘴,無比精準地撲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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